第二回 輕憐蜜愛(1 / 3)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玄機好似從一個惡夢中醒來。萬裏飛騎,荒山夜鬥,前塵曆曆。泛上心來。陳玄機翻了個身,心中奇怪之極:“咦,我在那兒?上官天野呢?蕭韻蘭呢?我的烏椎馬呢?這是什麼地方?”

炫目的朝陽從琉璃窗格透入,微風輕拂,縷縷幽香,沁人心脾。

陳玄機精神一爽,霍的坐了起來,忽的失聲叫道:“我怎麼回到家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這不是夢呀!

他明明記得自己已經來到了賀蘭山下,和自己的家鄉相距萬裏,難道自己一睡百天,在夢中被人搬回了故鄉?

難道是世上竟有神仙,施展了長房縮地之術?在一夜之間將自己從賀蘭山下帶回了川北的故家?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這又不是夢!一排向南開的窗戶,窗戶上的琉璃窗格,窗子外的梅影橫斜,,屋中間書櫥的位置,這明明是自己的書房!

房外麵傳來了腳步聲,陳玄機掙紮著走下床來,大聲叫道:“娘!”忽聽得‘噗嗤’一聲,一個少女掀簾而入,眉如新月,嘴似櫻桃,在朝陽渲染之下,臉蛋兒紅撲撲的,更顯得明豔照人,而又有幾分稚氣,頓時把陳玄機看呆了。

隻聽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麼。很想家嗎?”

陳玄機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這裏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緩緩行來,吐氣如蘭,一笑說道:“看你帶著寶劍,騎著駿馬,卻原來是個大孩子,一醒來就要叫娘!”陳玄機道:“姑娘貴姓,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問你呢!你怎麼給人打傷成這個樣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陽小還丹,隻怕你這傷最少修養半年。”

陳玄機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請問姑娘這裏是什麼地方?”

少女格格一笑,道:“這是我家呀。你嫌這地方不好麼?”

陳玄機睜大眼睛,再看一看,牆壁上掛有一幅長江秋夜圖,江上明明高懸,江麵戰船三五,後麵城池鄰江,氣魄甚大,畫麵上題有一首詩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裏桂三秋,誰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壁上還掛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寶劍,這兩樣東西,都是自己的書房沒有的。再仔細分別,這房間的擺設,也有一些與自己的書房不同。然而那琉璃窗戶,窗外梅枝,卻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見陳玄機如癡似醉,抿嘴笑道:“怎麼?”陳玄機道:“這房間雅致極了,為何開了這一排窗戶?”要知古時的大屋,窗戶都開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是除了江南之外,別處少見。那少女見陳玄機剛醒轉就問這個房間,頗為奇怪,微笑說道:“這是我爹爹布置的。”

陳玄機扶著牆壁,緩緩走近窗前,庭院裏的幾枝臘梅正在盛開,幽香淡雅,中人如酒。陳玄機悠然神往,輕聲說道:“窗開迎曉日,簾卷揖清芬。有這滿園梅花,自該開這一排窗戶。”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是和我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這樣說,多開窗戶,讓陽光通透,花香滿室,可以令人心神舒暢。”

陳玄機心中奇怪至極,道:“這不是我的心思,這販販販”那少女道:“怎麼樣?”陳玄機停了一停,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我的書房和你的書房也差不多一樣,那是我娘布置的。”

那少女羨慕的說道:“你有這樣個好母親,真是福氣。”陳玄機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聽那少女稱讚自己的母親,甚是高興,微笑說道:“我的武功也是母親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媽媽長年躲在屋子裏,一年難得有幾日見著陽光。”陳玄機道:“嗬!原來伯母在裏麵,我還未拜見她呢。”那少女道:“我媽媽身子不好,一年到頭在屋養病,她連大門也懶得出,更不用說見客人了。”陳玄機見她眉頭深鎖,甚覺抱歉。幸喜那少女過了一陣又展開笑靨說道:“原來你的武功是你母親教的,那麼你的父親呢?”陳玄機黯然說道:“我爹爹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啊呀’一聲,登時不在言語。

陳玄機越想越覺得這兒透得古怪,禁不住又問道:“我叫陳玄機,請問姑娘貴姓,令尊大人在家嗎?”那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我又不圖你什麼報答,你何必絮絮不休的盤根問底?”陳玄機麵上一紅,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個陌生的少女盤問姓名更是稀有之事,他為了好奇,問了出來,確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

那少女抬頭一看日光,說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這時候肚子大概也餓了,你且等一會兒。”一笑掀簾,翩然而出,到了門口,卻忽的回頭,低聲說道:“告訴你吧,我姓雲。”

陳玄機心中一凜,這少女竟是姓雲!難道,難道販販販心中又自行解道:“天下姓雲的人不少,那能有這般湊巧的事兒?”

雖然自行開解,心頭仍是鬱悶不安,試著揮拳踢足,隻覺體力已恢複了幾成,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那一拳打得實在不輕,這少女的丹藥竟如此靈效,想來定是武林世家。”一抬頭見壁上掛著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寶劍,忍不住將它摘了下來,拔劍出鞘,但見劍身隱隱透著一層青光,陳玄機自是識貨的行家,一看便知到這是世上罕見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中想道:“這位雲姑娘居然如此信賴於我,寶劍懸在此間,不怕被我把它偷去!”低頭一瞧,劍柄上刻有兩個奇形怪狀的古代文字,這一瞧更令得陳玄機如墜入五裏雲霧中!

劍柄上那兩個古字乃是“鍾鼎文”,陳玄機本來不認識鍾鼎文,但這兩個字卻在他外祖父的詩集裏見過,他母親告訴他這兩個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寶劍的名字。

陳玄機的外祖父沒有兒子,所以陳玄機出生以後,就做為‘姑子歸宗’,改依母姓,繼承陳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陳定方,是元末一為出名的詩人,文武全才,號稱武林雙絕,他的詩集裏便有一首是詠這昆吾寶劍的,詩道:“傳家愧我無珠玉,劍匣詩囊珍重存。但願人間留俠氣,不教狐鼠敢相侵。”看這詩意,似乎這把昆吾寶劍,乃是外祖父的家傳寶物,但問他母親,他母親卻說沒有見過,不過他母親回答他的問話時,卻有點支支吾吾,,而且臉上還流露出悲傷的神色。這事情陳玄機自知事以來便一直悶在心頭。

不想如今卻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見了這把寶劍,這是外祖父那把家傳寶劍嗎?還是屋主人從別處得來的?正在沉思,忽聽得外麵腳步聲響,陳玄機慌忙把寶劍掛回牆上。隻見那少女捧著一個托盤,盤中有一鍋熱粥,還有兩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剛剛傷愈,喝一點稀飯吧。咦,你在想些什麼?”順著陳玄機的眼光瞧去,忽的笑道:“原來你是看上我這把寶劍。”

陳玄機麵紅耳熱,尷尬笑道:“我瞧這把劍有點奇怪。”那少女道:“怎麼?”陳玄機道:“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寶劍。”

那少女道:“不錯,我爹爹說是戰國時候練劍師歐冶子流下來的寶物呢,你倒好眼力。”

陳玄機道:“這把劍是姑娘家傳的寶物嗎?”那少女笑道:“當然是我家傳的東西,要不然怎會掛在這裏,我爸爸才寶貝它呢,平時別人摸一摸他都不許,還是我上個月十八歲生日那一天,他才肯傳給我的。”說了之後,忽然臉上一紅,似乎後悔叫陳玄機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齡。

陳玄機道:“如此說來,雲姑娘一定是會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麼會家子?我爹爹說,我還未學到他的三成呢!”陳玄機見那少女天真爛漫,大膽說道:“姑娘太客氣了。可以讓我開開眼界嗎?”那少女笑道:“你武功勝我十倍,我怎敢在專家麵前獻醜?”陳玄機道:“你幾時見過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傷,居然一日一夜便複原了,雖說是少陽小還丹之功,但若沒有深湛的內功根柢,那裏能夠這麼快複元?看來你與我的爹爹隻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門去了,要不然你倒可與他談論談論。”

陳玄機道:“我雖無緣拜見令尊,聽姑娘的說話,也許令尊大人是武學名家,越發要請姑娘不吝賜教。”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沒有見過世麵,所以隻知道自己的父親,誇讚自家,叫你見笑了。也罷,我沒有好菜給你送粥,就給你舞一會兒劍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陳玄機喜道:“古人說讀漢書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劍,那更是羨煞古人的了。”那少女道:“你真會說話。”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個劍花,輕輕刺出,攸然間但見劍光滿室,涼氣沁人。

陳玄機吃了一驚,這寶劍固然罕見,劍法更是駭人,看她漫不經意的隨手揮灑,每一招都藏著極精微的變化,妙到毫巔,舞到急處,那少女就似陡然間幻出了無數化身,劍光四射,端的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陳玄機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自付:師友門都說自己的劍術已經學成,若和這個少女比劍,隻怕還未必能夠勝她。

陳玄機雖然年輕,對武林中各著名的劍派,卻都熟悉,竟看不出這少女的宗派來,但覺身法步法,與武當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卻遠勝於自己曾見過的武當劍法了。忽聽得那少女在劍光繚繞中曼聲唱道:“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岩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勁酸風射眼,劍水染花腥。時韌雙鴛響,廊葉秋聲。宮裏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青?”健K?”空閣憑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琴台去,秋與雲平。”

劍影歌聲,兩皆妙絕,陳玄機不禁聽得癡了。心中想道:“這闋八聲甘州似是感詠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詞中‘宮裏吳王沉醉’是指戰國時的吳王夫差呢,還是指曾與朱元璋爭奪天下,曾在蘇州稱帝的張士城呢?”再一看牆上掛著的長江秋月圖,心中一動,一句話快到口邊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劍光一收,微微笑道:“夢窗詞人詩如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這一闋八聲甘州卻尚有意境。”陳玄機麵上一紅,自愧詩詞讀得太少,原來這是南宋詩人吳文英的詞,但心中仍是想道:“吳夢窗在詞家之中,不算鼎鼎有名,這位雲姑娘偏揀他這首詞來唱,而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若是有心用詞試我,那也算得是聰明絕頂的了。”

陳玄機極力按捺,麵上不露絲毫神色,隻聽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劍給你送粥,你卻連筷子也未曾一動。”

陳玄機笑道:“姑娘劍術妙絕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

低下頭來,拿起筷子,但見盤中兩碟小菜,一葷一素,葷的是鬆香熏肉,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鬆枝來熏的;另一種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賀蘭山遠在寧夏,與四川相距數千裏之遙,在這裏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這兩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愛吃的東西,陳玄機不禁又怔著了。

那少女笑道:“怎麼,嫌菜不好吃麼?”陳玄機每樣挾了一箸,少女臉泛紅潮,道:“這是我做的,怎麼你又想起母親來了。快吃吧,粥要涼啦!”小米粥碧綠甘香,配上這兩味家鄉風味的小菜,陳玄機不禁食欲大動,一連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澗中浸了許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氣行血吧。”在鏤花的銀壺中倒了滿滿的一盞美酒,酒色也是碧綠可愛,香氣誘人,陳玄機不善飲酒,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笑道:“這樣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陳玄機忽覺有些異樣,跳起來道:“你,你,你這是幹什麼?”但覺四肢綿軟,睡意襲人,打了一個嗬欠,舌頭也有點硬了。那少女輕輕一推,陳玄機‘咕咚’一聲倒在床上,睡眼朦朧中,但覺那少女的腳步聲離開了房間,隱約還聽得她‘格格’笑道:“你思慮太多,給我好好的睡一個大覺。”

這一覺直睡到黃昏之後,陳玄機一醒過來,疑幻疑夢,但覺梅梢月上,室內爐香嫋嫋,床頭的茶幾上早放了一壺熱茶,自己仍然是在這古怪的房間。陳玄機試一運氣,但覺毫無阻泄,精神體力,比日間又恢複了幾分,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來這位雲姑娘竟精通醫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礙了我的複原。故此給我喝了這一盞藥酒,靈丹妙藥,不過如斯,咳,我還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該。”房間外又傳來了腳步聲,陳玄機隻道那少女來了,正待起身迎接,狐聽得那腳步聲不隻一人,陳玄機望外一瞧,但見那琉璃窗格上映出兩個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陽兄,你這裏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隱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輩碌碌風塵,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計了。”

這人說話說得極輕,但聽在陳玄機的耳中,卻似焦雷轟頂。

原來外麵的兩個人之中,有一個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殺的雲舞陽,敢情這裏就是雲舞陽的家!

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十餘年來小弟毫無寸進,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屢建奇功?”陳玄機心頭一沉,聽這話語,雲舞陽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顯貴勾搭上了,隻不知這來者卻是何人?

窗外燈光一閃,那少女提著燈籠迎了出來,叫道:“爹,你回來啦!”雲舞陽道:“晤,回得晚了。這位是羅伯伯,錦衣衛總指揮羅金峰羅大人!”那少女不懂錦衣衛到底是什麼,淡淡的福了一福。陳玄機可是心中打鼓,原來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當年長江之戰,張世誠就是給他親手擒獲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專門逮捕犯人的錦衣衛總指揮,這霎那間陳玄機但覺血脈憤張,憤怒中卻又有些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