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五五一見了他,似並不願給他瞧見自己在哭,卻又一時難以忍耐得住,一張口反倒哭得更大聲了,“……我奶奶,她……她不認得我了!”
依照韓姑娘所說,瞿安住在此地時,李夫人這癔症不大發作。縱然真發作了,隻要見了瞿安,能認得了他,不出多久,便也好轉起來;若逢著瞿安外出,隻消不是太久,她總也能緩得過來。隻是——便是從數月前開始,瞿安變得少在家住,李夫人彷徨無依,癔症發作得便頻繁起來,愈當此時自然愈需要瞿安在旁,偏瞿安就是久不見人,那病症自然越發厲害——每況愈下。雖則後來因了淩厲一番請求,瞿安總算隔三岔五還肯回來一趟,這卻與往日裏一呼即應、同室相伴已然相去甚遠。癔症雖稱是心症,發作到這般地步卻著著實實損心亦損身,淩厲幾乎將能找到的名醫都尋來看了,也不過得著了一個束手無策的結論。
確也怪不了大夫醫術不精——這世上的癔症,本就沒聽說過有當真治好的,似這般能拖得了十數年的已屬難得了——到得此時,其實已是積重難返,隻是至親之人總多不自覺自欺欺人,不肯信這般事實,不肯信這世上有些壞事,一旦決堤,便再也無可逆回。淩厲已深悟青龍心法之第六層,這第六層原足以療治世上幾乎一切傷勢——可是卻無法療治疾病——尤其是癔症這樣的心病。沒有瞿安的日子裏,他與蘇扶風,與韓姑娘,與五五,每日坐在認不出他們四人中任何一人的李夫人麵前,盼望著她片刻甚至哪怕隻有刹那的清醒——可是從未盼來過。
夏君黎見到李夫人,已經知道——五五那般害怕的哭泣並非悲觀,而是——他已真切感受到了他曾經的祖母或永遠無法再回到當下現實的切膚之懼。她應該還沒有六十歲,但看上去比真正的年紀要老一些。她很消瘦——比一向清瘦的瞿安還更消瘦,雙目之中寫滿了不安。她坐在床頭一張椅子上,說不出有什麼真切的病痛,但確確實實是遭了許多折磨的模樣。她猶豫不定地看著夏君黎——她顯然也不認得夏君黎了,唯一還不算最壞的是,還並沒有對他露出十分抗拒的敵意。
“我認得你麼?”她甚至主動向他開口,“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李夫人,我是君黎。”夏君黎便向她道,“怪我有好一陣沒來,您都不記得我了。”
“她這會兒稍微好點了。”韓姑娘在旁低聲道,“適才——她情緒動蕩得很,五五去扶她,還被她推倒了。隻是可惜——淩大哥長得同瞿先生也隻有三分像,五五越發是還沒長開。你先同她聊幾句。若真不成,下回隻能麻煩刺刺,替淩大哥易個容,妝成瞿先生騙騙她。雖不是長久之計,但能讓她好一時也好——現在是連一時半刻的好,都很難有了。”
夏君黎向她點了下頭,那麵李夫人喃喃道:“君黎啊……?”半晌,還是一搖頭:“不記得了。”
夏君黎低低問韓姑娘,“我與她說些什麼都可以麼?”
“隻消她不抗拒,都可以。”韓姑娘顯然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她對我們已然不怎麼信任,難得,見了你還沒太多敵意。你有什麼要問她便這會兒問罷。”
夏君黎便向李夫人笑道:“那您記得‘瞿安’嗎?”
“瞿安”。隻是這兩個字,卻好似電光擊中了行將枯萎的焦木,點亮了老婦人目中即將熄滅的兩點光——她的雙眼像少女般明亮起來,連語聲也變得溫柔:“你也認得瞿安嗎?”
“我認得他。”夏君黎道,“但不是太熟。夫人能與我說說他的事麼?”
“好啊,”李夫人欣然應允,不過隨即卻停頓了一下,好像有些赧然似的,“但我……我也有好久沒見到他了。我知道得也不是很多……”
“那……隻說您知道的就好。”
李夫人點著頭,忽然目光瞥到韓姑娘,麵色就是一沉:“你出去。”
韓姑娘也不以為怪,同夏君黎交換了個眼色便出去了。李夫人照樣地也趕走了五五,這才將一張霜麵轉向了夏君黎,刻削的麵容又換上了藹然與溫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