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二 舉世無雙(六)(3 / 3)

“你可別告訴別人。”李夫人帶了幾分不好意思地道,“我和瞿安有個兒子,都快五歲了……”

夏君黎後來才意識到,李夫人不清醒的時候,有時以為自己還在十六歲,有時以為自己是在淩厲五歲那年,有時以為自己是還寄住在尼庵之中。若是最後那一種,她似乎是認得韓姑娘的,因為韓姑娘曾與她在那同一間庵中有過一段時間的共處,但若是前兩種,她便誰也不認得了。

——畢竟,若自己都仍當如花之齡,又怎麼肯相信淩厲這麼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是自己的兒子?至於這個兒子還有了妻子、孩子,更是無異於奇談怪說。便隻有瞿安——她十六歲時便已認得的瞿安,即便如今也已老了,在她眼中卻終是那一個人未變。

李夫人十六歲的時候——或者該叫“李姑娘”——確實是個官家小姐,雖然同繁華兩京相比,她出身之地隻是個不甚起眼的小縣,但在那十六年裏卻也衣食無憂,足稱嬌生慣養。隻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戰火燃向汴京城時,整個中原又有幾家不驚慌。小縣城裏的末品官員在盛世自然豐衣足食,可在搖搖欲墜的江山縫隙裏,既沒有鄉紳大戶那般富甲一方,又沒有農人獵手那般身強力壯,一夕落難,前途甚至還不及平民明白清朗。兩京東西路稍有預見的人家早在靖康城破之前就已開始往南遷逃,李家自然也有此心,隻是一來,身為朝廷命官,不是想走便能走,二來,宋金交戰勝負未分,常年紮根於此的總都懷了僥幸,三來,一家人也深知——除了“做官”,自己並無所長,真要離了這碗飯,還不知如何出路。

李家幼時起就已常有親朋或是媒人來打聽姑娘定親之事,李家在縣中地位既高,便將目光放得越發高了些,想著要往上走,最好是往京裏走,不肯將就,遲遲未肯說定。到了這一年,整個中原人心惶惶,都傳言金人遲早已要打了來,李家待要尋一戶靠得住的托付自家姑娘,卻已尋不著了。汴梁城破的消息傳來之後,縣上竟然一日之內傳了三次火情,一向清寧的地方搶砸、偷盜之事不計其數,至於下轄鄉裏更是亂成一片,本地待要逃難的與別處逃難過來的人混雜一道,喧喧沸沸沒個止歇——仿佛永遠也不可能止歇了。沒出幾天,就連李家這縣官的府上竟然也給人摸進來了,甚至李姑娘也差點給人拉扯去,幸得縣衙的壯役還有沒走的,仍存了些信義,持棍將趁火打劫之人趕出了外頭——但壯役此來府上也不過是請辭——說隔日也準備要回老家去了。

李姑娘連夜同父母一道收拾細軟,也準備走——他們的老家雖不在南方,但既然決定要背井離鄉,若能與一個壯役同行,總好過一家三口手無縛雞之力地忐忑獨行。收拾完之後,李父特地去了那壯役家裏,問明日可否一同上路——李姑娘是後來才知,父親那晚其實甚至暗示提出了,要將女兒許配給這衙役,大約是為了自此有個照托,當父母的也可放心些。不過當此時局,多一口人吃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哪怕是個花容月貌的官家小姐;更別說這衙役老早是成過家的了。

這事也就沒談下去,李父垂頭喪氣往家走。不過,無論是當年的“李姑娘”還是今時今日的“李夫人”,都從不曾在心中責怪父親有過那樣的心思,因為——她說——李父就是在往回走的路上,遇見瞿安的。

若與昨夜從俞瑞那裏聽得的故事比照,此時瞿安出現在這縣上,正當是靖康二年城破後,他再度離開陳州黑竹會總舵,前往汴梁的半途。此時的他不知可已曉得他要殺的金使就在汴梁,可總之——他隻是路過,在這縣上應該也沒有逗留太久——因為未久之後便傳出“換旗刀”殺金人的消息;但或也不僅僅是“路過”,或也不是完全沒有逗留,因為再未久之後,他便因對完顏宗望下手被擒,其後被俞瑞救回黑竹,理應是沒機會再回這縣城裏來了,若要說他與李姑娘有過什麼舊緣因果以至於後來竟有了淩厲,當便是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