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2 / 3)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裏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幹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隻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裏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隻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zhuì)人下來,東廓僧此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紮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頓栗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了,先後同死屍吊將上來。隻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裏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廊僧道:“小僧是官山東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隻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裏來。縣令看見一幹人綁了個和尚,又抬了一個死屍,備問根由。隻見一個老者告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隻見今日早起來,家裏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隻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隻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裏頭。豈不是他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東廊僧道:“小僧是個宮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餘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裏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騙人的話)。”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隻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裏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廓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夜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候,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複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細細審問)。東廊僧隻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廊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裏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酷刑)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著?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這井做甚麼?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麵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口出妄語欺誑(欺騙),眼見得中有隱情了。隻是行凶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候,你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逐一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分付,當下散了出來。東廊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裏,隻思量嫁他去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裏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隻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隻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較?”奶子就起個憊懶(潑皮無賴)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隻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裏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隻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裏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隻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元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麵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裏。奶子動火(貪心)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即“相撲”,類似現在的摔跤)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麵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隻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隻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裏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麵訂得杜郎,隻聽他一麵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走,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來心願了。正是: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紮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裏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隻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人眼睛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黑子叫他不要喊,那裏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裏,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指人,即那女子)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望脖子上隻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夫?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於荒草。也是他念頭不正,以致有此。正是: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奸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入廢井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這裏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迷信的人認為世上的每件事都由天上的某顆星作主。某星照命,指命中注定該做或該遇某事)的和尚來頂了缸(方言,指代人受過),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無日頭(方言,形容天昏地暗,喻無辜者白受冤屈)的事了。看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