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2 / 3)

這多是該中的話了。若是不該中,也會千奇萬怪起來。

有一個不該中,鬼神反來耍他的。萬曆癸未年(即萬曆十一年,公元1583年),有個舉人管九皋(gāo)赴會試。場前夢見神人傳示七個題目,醒來個個記得,第二日尋坊間文(這裏指書坊刊印的應考範文),揀好的熟記了。入場,七題皆合,喜不自勝。信筆將所熟文字寫完,不勞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必中無疑。誰知是年主考厭薄時文,盡搜括坊間同題文字入內磨對(查驗核對),有試卷相同的,便塗壞了。管君為此竟不得中,隻得選了官去。若非先夢七題,自家出手去做,還未見得不好,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夢是先機,番成悔氣。鬼善揶揄(yéyú,嘲弄,耍笑),直同兒戲。

有一個不該中強中了,鬼神來擺布他的。浙江山陰士人諸葛一鳴,在本處山中發憤讀書,不回過歲。隆慶庚午年(即隆慶四年,公元1570年)元旦未曉,起身梳洗,將往神祠中禱祈。途間遇一群人喝道而來。心裏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佇立在旁細看,隻見鼓吹前導,馬上簇擁著一件東西。落後貴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鳴明知是陰間神道,迎上前來拜問道:“尊神前驅所迎何物?”神道:“今科舉子榜。”一鳴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沒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鳴道:“小生家貧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難。然與君相遇,亦有緣。試為君圖之。若得中,須多焚楮錢,我要去使用(這裏指行賄),才安穩。不然,我亦有罪犯。”一鳴許諾。及後邊榜發,一鳴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緣是數已填滿,一個教官將著一鳴卷竭力來薦,至見諸聲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名,將一鳴填補。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一鳴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燒楮錢。赴宴歸寓,見一鬼披發在馬前哭道:“我為你受禍了。”一鳴認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過意道:“不知還可焚錢相救否?”鬼道:“事已遲了,還可相助。”一鳴買些楮錢燒了。及到會試,鬼複來道:“我能助公登第,預報七題。”一鳴打點了進去,果然不差,一鳴大喜。到第二場,將到進去了,鬼才來報題。一鳴道:“來不及了。”鬼道:“將文字放在頭巾內帶了進去,我遮護你便了。”一鳴依了他。到得監試麵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墜下,算個懷挾作弊,當時打了枷號(舊時的一種刑具)示眾,前程削奪。此乃鬼來報前怨作弄他的,可見命未該中,隻早一科也是強不得的。躁於求售(急於求成),並喪厥有(已經擁有的)。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隻看小子說這幾端,可見功名定數,毫不可強。所以道:“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世間人總在這定數內被他哄得昏頭昏腦的。小子而今說一段指破功名定數的故事,來完這回正話。

唐時有個江陵副使(指荊南節度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時,自洛陽赴長安進士舉,經過華陰道中,下店歇宿。隻見先有一個白衣人在店,雖然渾身布素,卻是骨秀神清,豐格出眾。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他心上。李君是個聰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裏道:“此人決然非凡。”就把坐來移近了,把兩句話來請問他。隻見談吐如流,百叩百應。李君愈加敬重,與他圍爐同飲,款洽倍常。明日一路同行,至昭應(古縣名,在今陝西省華陰縣西),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塵外高蹤,意欲結為兄弟,倘蒙不棄,伏乞見教姓名年歲,以便稱呼。”白衣人道:“我無姓名,亦無年歲,你以兄稱我,以兄禮事我可也。”李君依言,當下結拜為兄。至晚對李君道:“我隱居西嶽,偶出遊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與高賢結契,今遽相別,不識有甚言語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後來事否?”李君再拜,懇請道:“若得預知後來事,足可趨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勝至願。”白衣人道:“仙機不可泄漏,吾當緘封三書與郎君,日後自有應驗。”李君道:“所以奉懇,專貴在先知後事,若直待事後有驗,要曉得他怎的?”白衣人道:“不如此說。凡人功名富貴,雖自有定數,但吾能前知,便可為郎君指引。若到其間開他,自有用處,可以周全郎君富貴。”李君見說,欣然請教。白衣人乃取紙筆,在月下不知寫些什麼,摺(zhé,同“折”)做三個柬,外用三個封封了,拿來交與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緊事體在內,封有次第,內中有秘語,直到至急時方可依次而開,開後自有應驗。依著做去,當得便宜。若無急事,漫自開他,一毫無益的。切記,切記。”李君再拜領受,珍藏篋中。次日,各相別去。李君到了長安,應過進士舉,不得中第。

李君父親在時,是鬆滋令,家事頗饒,隻因帶了宦囊(舊指做官時得到的財物),到京營求升遷,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淪喪,門戶蕭條,意欲中第才歸,重整門閥。家中多帶盤纏,拚住京師,不中不休。自恃才高,道是舉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運不對,連應過五六舉,隻是下第,盤纏多用盡了。欲待歸去,無有路費;欲待住下,以俟再舉,沒了賃房之資,求容足之地也無。左難右難,沒個是處。正在焦急頭上,猛然想道:“仙兄有書,分付道:‘有急方開。’今日已是窮極無聊,此不為急,還要急到那裏去?不免開他頭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書,不可造次。是夜沐浴齋素,到第二日清旦(清晨),焚香一爐,再拜禱告道:“弟子隻因窮困,敢開仙兄第一封書,隻望明指迷途則個。”告罷,拆開外封,裏麵又有一小封,麵上寫著道:“某年月日,以困迫無資用,開第一封。”李君大驚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曉得今日目前光景?且開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見正該開的,內中必有奇處。”就拆開小封來看,封內另有一紙,寫著不多幾個字:“可青龍寺門前坐。”看罷,曉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隻是疑心道:“到那裏去何幹?”問問青龍寺遠近,元來離住處有五十多裏路。李君隻得騎了一頭蹇驢,迍迍走到寺前,日色已將晚了。果然依著書中言語,在門檻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見什麼動靜。天昏黑下來,心裏有些著急,又想了仙書,自家好笑道:“好癡子,這裏坐,可是有得錢來的麼?不指望錢,今夜且沒討宿處了。怎麼處?”

正遲疑間,隻見寺中有人行走響,看看至近,卻是寺中主僧和個行童來關前門,見了李君問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間?”李君道:“驢弱居遠,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將寄宿於此。”主僧道:“門外風寒,豈是宿處?且請到院中來。”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驚動。”主僧再三邀進,隻得牽了蹇驢,隨著進來。主僧見是士人,具饌烹茶,不敢怠慢。飲間,主僧熟視李君,上上下下估(這裏是邊打量邊猜測的意思)著,看了一回,就轉頭去與行童說一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問得。隻見主僧耐了一回,突然問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驚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見說賤姓,如此著驚,何故?”主僧道:“鬆滋李長官是郎君盛族(即同族、本家。盛,表示尊敬),相識否?”李君站起身,顰蹙(皺眉傷感的樣子)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覺垂淚不已,說道:“老僧與令先翁長官久托故舊,往還不薄。適見郎君豐儀酷似長官,所以驚疑。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實為萬幸。”

李君見說著父親,心下感傷,涕流被麵道:“不曉得老師與先人舊識,頃間造次失禮。然適聞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主僧道:“長官昔年將錢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狽,有錢二千貫,寄在老僧常住庫中(即寺院的庫房裏。常住為佛教名詞,意為不生不滅,後亦指寺院)。後來一病不起,此錢無處發付(打發,處理)。老僧自是以來,心中常如有重負,不能釋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無事矣。”李君道:“向來但知先人客死,宦囊無蹤,不知卻寄在老師這裏。然此事無個證見,非老師高誼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尋訪?重勞記念,此德難忘。”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錢何用?何況他人之財,豈可沒為已有,自增罪業?老僧隻怕受托不終,致負夙債,貽累來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夢皆安。老僧看郎君行況蕭條,明日但留下文書一紙,做個執照(證明),盡數輦去(用車拉去、運走)為旅邸之資,盡可營生,尊翁長官之目也瞑了。”李君悲喜交集,悲則悲著父親遺念,喜則喜著頓得多錢。稱謝主僧不盡,又自念仙書之驗如此,真希有事也。青龍寺主古人徒,受托錢財誼不誣。貧子衣珠雖故在,若非仙訣可能符。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盡將原鏹(qiǎng,古代稱成串的錢)二千貫發出,交明與李君。李君寫個收領文字,遂雇騾馱載,珍重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