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看到寒巴猴子提著他所有的家當站在馬坊門口,一臉哀色,像死了親人一樣的。
“棚呢,沒了?”他問。
寒巴猴子不作聲。總是不作聲,站在那兒。“他們潑了大糞。馬克兵和他妹妹住進去了。”寒巴猴子後來哭腔說。
“那就跟我住唄,還站著幹啥。”他說。
正找木板幫寒巴猴子鋪著床,村長到了。渾身冒煙的村長邁著細長的蘆葦腿走來,臉色蒼黑,像從磚窯裏拖出來一樣,還一臉怒氣,來了就向龍義海一頓莫名火:“我隻收了你扶貧的三百一十五件衣服,其中就有二十七件褲頭……”
龍義海摸頭不是腦,說:“村長你這是……”
“人家說我們村享了縣圖書館好大的福。”
“那也不至於……”
“連水都沒有喝的了……”
“也不是我……”
“二十七件小褲頭,嗬嗬……”
“你上次說是二十三件。”
“就算二十三件,就算,好不好?就算。我的天哪,以為我們骨頭峰的人都露毬屌在外頭打鑔鑔。我們還背了個名聲,別村的說我們發了洋財,可我們連……”
“老粟,請你冷靜,我請你冷靜地說清楚。你今天是怎麼……”
“我心煩,你看哪有雨,哪有雞巴雨。人家別的村扶貧運來抽水機上山,還打井,我們有什麼?啊?”
是煩這個。是逼我哪。我哪兒有抽水機?我哪兒有錢請打井隊?再說你這麼高的山打多深的井?除非把骨頭峰挖穿。
“你是說讓我下山去?”
粟村長看著他的眼睛,他發現這平時蔫耷耷眯著眼的人,此時的眼裏有一種很亮很寒的光,不由得讓他陌生。“我不是說別人嗎。”他說,口氣軟了。
“你不用催,我在想著這個事。一個單位有一個單位的實際情況。”龍義海說。
龍義海感到了村裏的焦灼的目光,那全是乞求和期待,也有鄙視。唉,我有多大能耐?陰差陽錯啊陰差陽錯,我能給誰扶貧?我又怎麼找單位開口?他的心裏亂了。寒巴猴子在暗角裏啃著幹苕。還拿出一支筆來不知寫什麼。龍義海就問:“派出所真答應來嗎?”寒巴猴子說是的,是那警察親口說的。
龍義海坐在馬坊高高的門檻上,依然是一陣一陣的蚊蚋向門裏的黑暗發動著衝擊,爆出一種鋸木場圓盤鋸的尖銳聲。幾顆流星在天空穿梭,劃著火的軌跡。龍義海想打個盹,可是一陣嘈雜的人聲從遠處滾進了村裏。他以為又是因為馬家那一窩爛攤子攪渾,但分明是一些去外村夥計溝背水的婦女和妮子。
有人沒回來,掉進河裏了。他聽清了,是二英,沒留神,腳沒踏穩,滾進了河裏。因為打水太難,把身子撲下去,用手夠啊夠啊夠不著……
這二英他對她沒啥印象,反正是一個鄉下妮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簡簡單單的一個妮子,早上出去幹活,晚上回家剁豬草的一個妮子。可她現在死了,沒了。哭哭啼啼的聲音把龍義海拖到了村長門口。村長的門大開著,與兒子一起拉扯著一個人,是他的兒媳婦。
“這麼多人看我的熱鬧?”村長顯然很不高興,還有哭哭啼啼的人。
“二英掉下河了,這怎麼得了呀!”二英的親人哭喊著說。
“啊,啊?……你不能走,又不是三兩歲的娃兒,說走就走,你是粟家的人了!”村長嚎叫。他在勸那個坐在地上的、一把淚一把鼻涕的兒媳。“受不了了,這是遭的什麼罪啊老天爺!”村長說,“二英?……你不能說走就走,我真受不了了,我的小祖宗,動胎了就不好了。二英,二英你說說看,二英也要嫁到山下?這山上就存不住一個女娃子?”
“二英掉河裏了!”龍義海用吃奶的力量高聲說。
村長說:“你們先把我的小光拉一把,他發起橫來要踢自己娃兒的。”村長滿臉都在搐動,衣衫襤褸,他穿著縣圖書館館長的一件針織T恤,他兒子也衣冠不整,臉上有被女人抓過的痕跡,穿一件縣圖書館副館長的條紋襯衣;捐贈來的衣裳基本上先被村長家初選了一遍,好的截留了,聽說他兒媳下山背回了一大包衣裳,估計館長夫人的一件呢子大衣就被村長兒媳背走了,孝敬娘家人去了。如今這個兒媳手抓著門框,往外衝的架勢,披頭散發,涕泗橫流,嘶啞著喉嚨說:“離婚!離婚!離婚!我要下山!下山!下山!”
“你們都給我讓開!”村長高聲說,“讓我給小光說幾句話。”粟村長拉著兒子衝出哭號的人群,另外有幾個好事者已經按粟村長的旨意按住了準備一躍而起的村長兒媳。村長拉著他呆頭呆腦的兒子,在磨盤邊將兒子往前一推,兒子險些跌倒。“還要我教嗎?別當著我的麵,給她兩個耳巴子。”
村長的兒子在那兒躊躇,滿臉胃痛色。
“二英?你們為啥不拉她一把?那麼深的水,找我卵用。”村長說。
屋裏有兩個凳子給踢倒了,嘩啦嘩啦響,燈又踢翻了,頓時一片黑暗。
沒什麼指望了,龍義海隻好趕緊與人們一起摸黑往夥計溝趕去,並教人用長竿子綁上獵鉤,以便鉤人。
往夥計溝走,等於去了趟縣城。從晚上走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溝裏到處是各村搶水的人。下到溝裏,水聲汩汩,到哪兒找人去?也許早就被水中大魚怪獸吃掉了。這隻不過是一場精神安慰,龍義海出發前就知道。他不能不來,麵對死亡他不能無動於衷。
五
第六十一天。晚上,寒巴猴子將一張皺巴巴的材料紙呈遞給了龍義海,龍義海看時,第一行是:“申請要回我的住房並嚴懲打人者”。
申請?找我申請?感到哪兒不對。嚴懲?誰嚴懲他們?應該是警察,可警察看來早忘記這事了。可惡的警察。
龍義海收下了這份申請。他說:“你與桑丫……你們是不是有點意思?我看她們家特別是老米對你很好的呀。”
寒巴猴子的眼睛就盯上了那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露出羞澀和憨厚。
“也到年紀了麼,”龍義海說,又問,“桑丫多大?”
寒巴猴子說二十。
“夠了,到了。村裏的女娃總不能都嫁到山下去。需要我去幫你說說嗎?”
寒巴猴子立馬阻攔,說:“別,別,龍叔,您別。”
“桑丫不同意?我說,在村裏找個老婆,就有住的了,你反正不存在做不做上門女婿的問題,你一個人。有了個家,再慢慢要房子。”
“我沒條件。”寒巴猴子低著頭沮喪地說。
“你打傷了誰呀?”見他惶惑,就說,“抓去之前?”
“我也沒動手,傷也沒怎麼傷。是稅務所長的娃子。”
“哦,怪不得的,”龍義海明白了,“你們也是……”
兩人說著話,瞎子老米就來了,說桑丫還不見回來,說是腳崴了。寒巴猴子聽說後馬上就起身往外走。
瞎子老米又背來了兩捆芒草和一些竹子,放在了馬坊裏,龍義海笑著說:“還要紮?龍王爺不睬你們?”
瞎子老米說:“十條八條也得紮,直到感動龍王爺。如今這天咋就這麼幹了呢?”還說,“問題出在你這兒。”
“願聽下文。”
“你是龍王爺的本家呀,要你點個火,你怕了。龍王爺生氣呢。”
“好,下次我一定點火。不過……老米,我想問問,桑丫現在說了婆家嗎?”
“我也沒管那個事。”
“寒巴猴子你對他還是蠻好的啊。”
“哪裏哪裏,他是可憐。”
“我倒是覺得他與桑丫蠻……蠻好的,你看呢?”
瞎子老米眨著眼一笑。
“嫁出去幹啥啦,寒巴猴子這娃還老實馴善,坐牢的事,我看他沒啥卵的錯,闖了馬蜂窩而已。今後他可以養你的老,留個姑娘在身邊有什麼不好?你這眼睛……”
“龍幹部你管這事,是不是寒巴猴子托你說的?”
“不不不,你看,這娃子沒住的,跟我搭夥呢,可不可憐!”
“他跟你搭夥?”
“牛棚都沒得住的了。”
“麥家父子就沒個治了麼?”
龍義海掏著煙,塞了一根煙在老米的手上。“過去呢?總是這麼霸道?”
“曆來這樣。所以啊,我尋思著給桑丫嫁到別處去,我也好滾蛋。這地方待著,不能活人,還憋氣呀老龍!唉!”瞎子老米歎著氣,消失在黑暗裏。外麵是他那清脆的點竿聲,敲打著高高低低的石頭。
走過了一個埡口,才看到那個一步一蹭的影子。寒巴猴子喊:“桑丫。”
是桑丫。
“你腳崴了?”他聽見桑丫在抽泣,“怎麼啦,你?你別這樣,桑丫!”他從她肩上卸下水桶,背好,水在桶壁裏發出好聽的蕩漾聲。
“我是在哭二英。”又說:“我剛才看見她了。”
“你別瞎說,桑丫!你發燒麼?”
“她在喚我,她要我也去,跟她做個伴……”
“你別嚇唬我桑丫!你怎麼了?說這些胡話?”
“我不想活了,這日子活著有什麼滋味?這麼背水……”她自言自語地說。她喃喃地說。
“會下雨的,肯定會下雨的,桑丫,你是說背水難受嗎?你為什麼不守我那兒的‘一碗水’?”
“你那一天兩瓢水,你不夠喝啊。”
“我明天給你背水,水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是水……”
“那是什麼?”
桑丫不說了,越抽泣越厲害,要哭出聲來的樣子。寒巴猴子抓著了她的手,她的手好柔軟,也有些硌人的繭子。他抓著她的手,牽著她,他希望她向他靠過來,他能承住的。他會扶住她。他果然扶住了她。她的肩頭在抖動。
“你真的別這樣,我又沒欺負你。你是不是餓了?”
桑丫不哭了,手從寒巴猴子的手裏掙脫出來,默默跟在寒巴猴子的後麵。到了村口,寒巴猴子站住了。桑丫問:“你站住幹啥?”
寒巴猴子在黑暗裏,不說話,臉上的輪廓棱棱的,好一會,說:“桑丫。”
“什麼?”
寒巴猴子冷不丁一把抓住了桑丫,抱住了她的雙肩:“嫁給我吧!龍幹部都說了的,說我們蠻般配,他說……”
“不,不!”
“我沒有房子,你瞧不起我……”
“不,不是……”
“你給個話吧,桑丫,我喜歡你,我娶上了你,我當牛做馬也甘心,我養你和你爹,我保證……”
桑丫忽然就去奪他肩上的水桶。
“桑丫?”他真的還奪不過她,讓她把水桶取走了。她的腳步比他還快,雖一走一瘸的。
“桑丫!桑丫!”寒巴猴子在後頭喊著。可桑丫沒影了。
她急急地回家,她聽見了狗叫——來接她的是家裏的黃狗。還沒等上坡,一個黑影閃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她知道是誰了。
“你放手!別弄潑我的水!”
“桑丫,桑丫!”一張臭烘烘的嘴就逼了過來,到處找她的嘴。
“黃黃!黃黃!”桑丫喚狗咬這個人。可狗不咬這個人,這個人是熟人——這個人是麥半天,麥和尚的兒子。
狗在兩個人的腿縫間跳來跳去。桑丫要推開這個流氓,這個村裏的流氓。可是流氓咬著她的嘴了,還想把肮髒的舌頭伸進去,手伸進去了,捏著桑丫汗黏黏的乳房。桑丫說:“我要喊了!你還想要我怎麼樣啊!”
“你不能跟寒巴猴子。”
“為什麼?”
“我不允許你跟他那個苕東西,勞改犯。他還去報案,要派出所抓我爹,我打不死他!”
“求求你不要傷害他,求求你了。”桑丫說。
“那你得再跟我好啊。”
這麥半天就把桑丫往路邊林子裏拖。桑丫掙紮著不從,“不要,我不!放開我!你這個壞蛋!”
“是桑丫麼?”遠遠的門口有人喊了。是桑丫她爹,瞎子老米。
“姨!”外甥也在喊。
坡上有人,臭流氓麥半天就鬆了手。桑丫的水已經飄飄灑灑了。她爬上石坎,掉了魂似的,慌裏慌張衝向屋裏,可是撲通一跤,門檻絆著了她,她連桶帶人重重地摔在堂屋裏,木桶哢嚓一聲摔破了,水湧流出來。她想去搶水,水是能搶的麼?
“水!水!”
爹摸索著去拉她。水沒有了,水全灑在了地上。
“龍王爺,這點水都不能給我們!白求了你一場啊!”爹在那兒說。
空氣凝固了片刻。隻有片刻。貓狗圍上去就舔地上的水,桶四分五裂了。
“讓我去死吧!”一聲撕心裂肺的悲號從桑丫那窄窄的嗓子裏炸出來。她手上拿著光光的背水的桶繩就衝進房裏,關上了房門。
瞎子老米見勢不妙,就去推門,門閂死了。他喊:“桑丫!桑丫!開門!你開門!”
沒有開門,隻有哭聲和凳子聲。瞎子老米的臉頓時白了,作了屏息的準備,一個肩奮力撞去,門被撞開了。“桑丫!桑丫!”他摸索著找桑丫,腳下被一把倒地的凳子絆了一下,往上一摸,是吊在上麵的女兒。“毛坨!拿燈來!拿刀來!”瞎子老米往上托著女兒,用腳勾凳子,要把凳子扶起來。
這外孫還機靈,燈拿過來了,又很快拿來了菜刀,並把凳子扶了起來。瞎子老米死死托著女兒,爬上了凳子,一刀割斷了繩子,抱著女兒從凳子上溜了下來,解女兒頸上的繩扣。還有一絲兒氣,在鼻孔進出著,他就去掐人中,要毛坨屙尿:“毛坨,用杯子屙!”又說,“這妮,一桶水你何必呢,妮啊,你這是為什麼!”
姨睜開了眼睛!姨眼睛睜得大大的,死魚一樣的眼珠子,瞪著屋梁上的半截繩子,好可怕啊。姨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跑,一眨眼就消失在黑夜裏。
“桑丫,妮兒!做不得的!做不得的!回來!”
“姨啊,姨啊……”
毛坨是個明眼人,現在他必須出手了,他去追趕姨。他撲騰騰地追著姨在苞穀地裏亂竄,又縱身躍上一個石坡,前麵就是黑魆魆的森林了,就是無邊的鬼城了,他踟躕著,一不小心,一頭撞在了一棵大樹上。
……二十四香燭,二十四支卷成筒狀的黃表紙,米升子和剛剛成熟的二十四個紅彤彤的大山桃……拉著胡琴的歌師和頭戴法帽,身穿紅、綠、青相間法衣的做法道士油汗滾滾地作法在死者的靈前,繞棺的人們徹夜不眠地淌著黃豆大的汗珠繞著棺,不停地繞著棺……鬆枝、桃葉、銀光閃閃的祭品和麵色鐵青神色悲慟的家人……這是去年四月天氣邪乎的一天。桑丫想到去年四月的一天,暴雨將至,人們悶熱不堪……
桑丫瘋狂地在山上跑啊跑啊,跑上了一個山岡,脖子勒出的傷痕被汗鹽濫了焦辣火疼,口中冒著外甥臊尿的氣味,她使勁地嘔著,什麼也沒嘔出,今天還沒吃什麼東西。她爬上了山岡,撲在山坡上,夜晚的岩石還熱力未退。思前想後,不禁悲聲大哭。黑漆漆的夏夜到處都張著喘息的嘴巴,像千千萬萬個瀕臨渴死的鬼魂,齜著牙齒在她周圍。天空似乎還裹著一層棉絮般的火燒雲,風像鐵匠鋪的風箱裏噴出來的滾燙嗆人的風。到處都是熱啞的喉嚨,在黑暗中盼著雨滴,說不出話來。
“歌郎,歌郎,身披麻布衣裳。無常無常,為何讓我淒涼?歌郎,歌郎,唱到天發大亮,無常,無常,你怕我打鼓鬧喪!……”爹瞎唱著。從夜壺燈上燃盡的油撚一根根掉落下來,抽著紙煙的男人們一個個咧嘴瞪眼,手上纏著喪家發給的孝巾,不停地擦著這大雨將至時悶憋出的大汗。爹唱得眼窩發幹,嘴上塗滿白色的泡沫,舌頭僵硬,喉嚨沙啞……
“回去恐怕有小偷,給我和毛坨留著門……”爹吩咐她回家去。
她將門掩著昏昏沉沉地上了床,沒有一絲風,她穿著汗衣睡在床上,有了一些很遠很遠的悶悶的雷聲。這時候一個野狼推開了她家的大門,摸到了她的床上。十九歲的桑丫瞌睡大得出奇,睡過去了就睡死了。忽然一陣豬拱身子的異樣弄醒了她,一個人已經壓著了她,她知道了這狼是村裏已婚的麥半天。
黎明來臨了。火燒雲又從東至西地蔓延,排列的山峰又像火苗一樣燃燒起來,又一天的煎熬開始了。
六
又一個妮子將要死掉麼——就為了一桶水?在幹旱的大地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要下山去向山外的人講述這兒發生的一切,別人會相信嗎?可是我必須講,除非摳去了我的雙眼。請求你們救救這個山村吧,讓他們有一口水喝吧!請求你們澆他們一瓢涼水,從頭澆過去,把他們心中的悲痛和邪火澆滅吧!
他看見了無數雙無助的眼睛,這些山民們,他們在無聲地呼喊著,我聽見了。不是被逼迫的,是我自己要下山去的,我要盡我所能地幫助他們。
清早,龍義海在茅廁那兒被麥和尚堵住了。麥和尚是去背水的,手上拿一根打杵,一張骨頭臉凸出著幹巴巴的敵意,並且先發出笑聲:“嘿,你想讓人來抓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龍義海攤著手說。他一點準備也沒有。
“你自己不清楚?你還裝羊?你要寒巴猴子去報案,你以為我麥和尚就要抓去了?讓派出所一頓吊打是啵?你別做美夢了,這塊地兒,你還是別把閑事管多了。”
“閑事?什麼閑事?什麼叫閑事?”龍義海忍著,可他的眉骨高挑著不肯屈服的鋒芒。他小覷這個人,他突然不怕這個人了。
“你找死啊!”麥和尚嘶吼,他也看到了眼前這個平時蔫巴的人眼裏有一種他很陌生的光,蔑視的光。他的嘶吼很沒有中氣:“你找死也不看個地兒。我可沒惹你!”
不知怎麼,茅廁前一下圍了不少人,有清早拾糞的、放牛的、下早田的、路過的。
“你在骨頭峰村把骨頭長緊點,你莫唆使人跟我作對。”杵棍叭的一下,打在石頭上。
這比打他還難受,這等於是打了他。我又一次被一個鄉下流氓打敗了?龍義海的汗下來了,順著眼角往下爬,臉上癢癢的,他不好把手往那兒去抓,眾目睽睽之下……他想去拿煙。他拿煙的時候發現手在抖。他覺得他患了高血壓或者帕金森病,他拿出煙來時,看世界是血紅的,血紅一片,血估計衝上了腦門,布滿了眼眶。
“你想怎樣?你發狠是怎麼?老麥,得講個道理,光講狠,有比你更狠的。”麵對著暴徒,他壓製著心中的火,可他多想把一口火吐掉。他的口裏全是火,舌頭卷著呼嘯的火焰,喉嚨和扁桃體是一口鍋爐。
“你,嘿,你……”那家夥差不多要嘲笑老龍龍義海了,他把腳撩到一塊石頭上對在場的人說,“你唆使寒巴猴子去喚人抓我,好簡單,稱一稱你有幾斤幾兩!”那家夥最後終於笑了出來。
“告他!”目送著那個混蛋直挺挺地走遠,龍義海心中蹦出這兩個字。還有兩個字像鋼鐵一樣從陽光裏射出來:“正義!”正義多麼重要,在這個鬼不生蛋的高山上,在這個被幹旱折磨得有氣無力的村莊裏,它現在多麼迫切需要正義,社會的公正!“申請”個什麼,就是告他,告他。你不要申請,找誰申請啊,你是個農民,你找縣政府申請?你又不是公務員!你丟出去的五十塊錢來人了嗎?來人給你解決了嗎?看來隻有靠法律了。
馬坊裏的寒巴猴子見龍義海進來,緊張地從窗子邊出來。龍義海說:“甭怕他,告他!”
“打、打官司?”
“你在牢裏多少學了點法律吧?我跟你說,寒巴猴子,你隻有靠法律了。壞人太囂張,你是農民,又窮,又是弱者,你隻有借助法律才能平平安安。你拖了三年半磚,吃了這麼久的牢飯,你還不明白?”
這娃似乎真不明白。他又說:“是法律救了你你明白嗎?……不明白?你雖然有冤,進了高牆,吃了苦頭。可你在那裏磨得心態平靜了,不會去報複其他人和社會,這就是法律救了你,這就是法律的勝利。你現在回來了,想過安靜的日子,隻求平安無事,可有人不讓你平安無事,怎麼辦?找法律。法律過去是懲罰了你,可法律使你受了益你知道麼?你小子不知道,還恨公檢法是吧?錯了。是法律救了你,你現在再找法律。過去你不管怎麼成了法律的對立麵,現在法律要保護你了。誰是誰非不是明擺著的嗎?你現在的情況在這裏。當一個人什麼也不能依靠的時候,他就要依靠法律,法律代表著公正和正義!”
寒巴猴子好像懂了一點。說到這裏,龍義海也吐出了一口瘀氣,有些問題也突然清晰起來了。從迷茫困惑和掙紮般的痛苦裏扒出了一點光亮來。
“隻是……這打官司,得要多少錢啊?”寒巴猴子憂慮地說。
“多少錢?……要多少錢?”
是啊,要多少錢,他龍義海也不知道,他沒打過官司,他甚至不認識法院的人也不認識一個律師。他沒有進過法院的大門。他遵循祖訓:見人笑,息訴訟。他一貫膽小怕事,息事寧人,他甚至與人沒有過糾紛更談不上“法庭上見”。他性格蔫順,見人點頭,決不高聲說話反駁他人。為此,他的胡子在圖書館缺少光線的屋子裏憋黃了,像缺少陽光的植物。內心的謹慎使他的胡子變得十分曲軟,胡子就是內心的寫照嘛。
“這個我可以回去問一問。”他說,“我估計不會太多,現在城裏還可以請求法律援助,我看過這個消息,報紙上有過報道。”
必須打官司,告他,告倒他,告倒這個地頭蛇,殺殺他的囂張氣焰,必須借助於法律。
“打官司那你就應該寫訴狀……起訴書?狀紙?……應該,好像是起訴書……這個……這個,究竟怎麼寫,我也不很清楚。我去問問,怎麼寫,應該怎麼告,需要些什麼……”
龍義海發現在法律知識方麵,他與一個高山上的農民沒有兩樣。因為他不要法律,不需要,單位就是他的庇護所,他安分守己,這就是法律;當官的也不需要法律,一個電話就可以把事情擺平,再則哪個敢欺負有權勢的?最需要法律的是弱者,是農民。可他們又遠離法律,對法律一無所知。
我跑到這兒來幫人打官司?這節骨眼上,人們連水都沒有喝的,我給他們打官司?縣圖書館館員龍義海走在幹旱的山道上。他想到第一次背著背簍進山的時候,有新奇感,最令人無法相信的是,那白雲繚繞的高山之上,竟還住著這麼多人,窩在這兒,像神仙一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是神農架的人,他們麵目蒼古,滿臉微笑,牙齒挺著,不會遮隱,連狗也是荒野般地叫,仰天長吠,阻止陌生人的侵入。後來,他慢慢地跟大家混熟了,狗也不咬他了,卷豎起粗大的尾巴向他示好,人很親切,緊守本分。但慢慢地,他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充滿了弱肉強食,一種奇怪的社會組合方式非常的原始,被人看不慣的人遭人暴打還認了,喝口酒把委屈澆滅了;家長暴打兒女;狡猾者侵犯老實人的老婆……而這裏的雞群也一樣:有些雞無緣無故地啄另一些雞,專啄雞冠,啄得鮮血淋漓。隔一會想起來又啄幾口,有的雞被啄得傷痕累累,毫無反抗意識。也許人群是跟雞群學的。這種奇怪的社會生存結構他恨不得想寫一篇具有學術創見的論文,一篇調查報告。可是後來一想,哪兒都一樣,美國還打人家可憐巴巴的乞丐一樣的國家阿富汗和伊拉克呢。他敢打俄羅斯和中國嗎?隻會欺負弱者。一個單位又何嚐不是這樣?雖在皮肉上不見血,精神上讓你鮮血淋漓也並非少見,隻不過這裏更加赤裸罷了。
“扶貧……”他直好笑。就在要他來扶貧的前一天,他還在專心致誌地清理著一批從公安局“搶救”來的書,他們稱之為“黃書”。那是什麼黃書啊,全是手抄本或清朝(至少是清朝)石版印刷的,有《龍文鞭影》《千家詩》《太陽經》《太陰經》《山王經》《混元傳》《黑暗傳》等等等等。這可是古籍啊,這可是寶貝啊,它是蘊藏在民間的寶貝,而不是什麼宣傳封建迷信的“黃書”,它是珍貴的民間文化遺產。可是館長說:“你去扶貧……”
回一趟縣城也不容易,從骨頭峰村早晨出發,天黑前趕到餓虎峽口,搭上過路便車。天黑前若趕不到,或者攔不到便車,就隻好在拐腿灣農民家過一夜。
果然沒能在天黑前上公路,龍義海隻好找農民借宿。第二天才回縣城。
龍義海走進了館長的煙味撲鼻的辦公室。館長一見黑瘦黑瘦的龍義海,以為是叫花子呢。“你是誰呀,我的天?你這是怎麼?”館長吃驚地說。
“山上紫外線太強,海拔兩三千米,又沒有水,天天抗旱,也沒休息好。”龍義海說。家裏早對付過埋怨的妻子了,他有話回答。
“辛苦辛苦,”館長說,還給他例外地倒了杯茶,“完了麼?”
“哪能完,”他說,“形勢十分嚴峻。我是求援來了,館長。”龍義海適時地說。於是就把村裏的情況給館長彙報了。
“你說什麼?幾個月沒下雨?”
“的確如此,的確背水淹死了人,的確為一桶水潑灑後要上吊,那裏的怪事層出不窮,若非親眼所見,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他說,他一臉沉重一臉真誠地希望博得館長同情,“館長,那我們館對口扶持的村,現在這麼困難……上次,也不知哪些人把三角褲頭也捐出來了,害得我在那裏抬不起頭來,頭埋在襠裏當卵子。希望您出點血了。”說著呈上了兩包香菇木耳,說是村長送給館長的,向館裏表示感謝。其實那是龍義海找村民自掏腰包買的。
館長欣賞著香菇木耳說:“哪個還有比我們更困難的,你找找看?有血哪個不出,我是沒血啊,職工一年的醫藥費都沒報,全是自己墊付,你是曉得的。我說你去縣扶貧辦找他們敲敲看……”
龍義海走進縣扶貧辦。這是他必須要來的地方。很好,他找到了主任,他告訴了他們骨頭峰村的情況。他盡量把那兒說得特殊,他帶著感情用小說一樣的語言述說。
“我們相信,”主任說,“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已經知道那些地方問題的嚴重性了。百年不遇,是百年不遇。現在這天氣邪乎得很,整個世界都瘋了,整個地球的環境出現了問題,溫室效應……”主任見怪不怪放眼全球的一副嘴臉,把龍義海的嘴緊緊堵住了。主任也精,知道龍義海的來意。龍義海說完,主任的表情一點也沒變,依然喝著茶,不管龍義海口幹不幹,“我們都清楚。今年的農業損失極大影響我們縣的GDP……”
“確實沒有比骨頭峰村更厲害的了……”
“哪兒都一樣,哪兒都一樣,還有為爭水械鬥死了不少人的,”主任說,“飲水工程的問題縣委縣政府正在全盤考慮,急也沒用,你們圖書館要就個急便,是你們的點嘛是不是?點對點,我們就是這麼安排的……”
“我們到哪兒給這麼多人水喝,給莊稼水喝?”他高聲地在縣政府大喊。
沒有人搭他的話。
科委的一個什麼主任倒是沒讓他空手而歸,給了他一些科技資料,關於紅薯新品種“豐產一號”的,還有在本縣試種的墨西哥玉米、美國的秋葵……
“可是,連本地最耐旱的‘老牛牙’苞穀也全部枯死了,一搓就成粉末……”龍義海說。
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來到了縣黨校,那裏有個他的學生——很久以前龍義海教過小學的。那學生倒真找對了——學生的學生都是在單位有些小權的人,可開發票報銷的,就各自差人背來了一堆塑料水管,引水上山的。學生晚上將水管用車拖到龍義海家裏,說:“老師,夠不夠啊?不夠盡管說。”龍義海說:“夠了夠了,謝謝了。”
一連幾天,他都在縣城宣傳著,求得人們的同情和支援。
“那裏因為沒有水喝而讓背水的女娃子淹死和上吊自殺,那裏一團糟,那裏……”
“那裏的人……連猴子的牙齒想喝樺樹汁也給卡掉了……”
“那裏漂亮的妮子竟要嫁給山下的老樺皮,隻為一部錄音機的彩禮……”
“那裏……”
他說著講著,費盡口舌。他要告訴他們真相。有一天他走到了一個水泥代銷店。那個賣水泥的人認出他來,那人愛好寫作,找他辦過一個借書證,找他借過幾本很難借到的書。那個人在寫一部反貪的長篇小說。賣水泥的業餘作者在給他講著那本小說的進展,龍義海卻盯著了他的水泥。他就要了,不要臉或者說厚著臉皮要了,他說:“夥計,你給我讚助二十包水泥如何?”那人竟爽快地答應了,條件是要龍義海以後幫他找一家出版社。
龍義海第一次走進了縣法院的大門。他在借書證登記名單上總算找到了一個縣法院的人。那人把他引進辦公室,熱情細致地給他解答了所有法律問題,還給了他不少法律書和法院自印的小冊子,可說是滿載而歸。
館長在龍義海門口看到那些拉來的讚助物資,很佩服地說:“人的潛力是巨大的,老龍你很有能耐啊,過去沒發現。”龍義海說:“這算能耐?這是能耐?嗬嗬。”他哭笑不得。
館長開天辟地地給龍義海批了一千塊錢。館長還說:“不夠的話,再賣點舊書。”
龍義海說:“別賣,別賣書,舊書也是可以扶貧的!”
七
七個請來的杵哥一人背著幾袋水泥和一些曬出毒氣的塑料水管,沿著崎嶇漫長的山道爬上了骨頭峰村。
一行人在這光禿禿的、毫無遮攔的山路上口幹舌焦,汗水流盡。龍義海在想著這些水管有什麼用,又沒能弄抽水機來,這水泥也沒有紅磚配套。好在它是東西,大包小裹的,比第一次進村還氣派,沒這點效果更讓他們輕視。好在水管和水泥都是用得著的東西。
村裏的人眼尖,他們早就瞄到了,那山路上一溜人肩扛背馱進村來,還有壞事不成?人們望著,眼巴巴地望著,人脖子望成了雞脖子。“要分東西了。”“扶貧隊運東西上來了!”“要發救濟了!”有人這麼猜測。一傳十,十傳百,村裏開始騷動起來。人們開始尋找家夥,惟恐落後一步。
“快!快去!”
“快去!快去!”
領救濟的人潮往村長的屋場那兒湧去,像一股山洪。各自攜帶著家夥,扶老攜幼,等著龍義海的隊伍。龍義海根本不知道已有人虎視眈眈地候著他,他們。村裏異常寂靜,他以為都背水或是找水去了。當他們一走到村長的屋場,看見村長帶著他的臣民像虎豹一樣微笑著恭候他的到來。龍義海的腦筋還沒轉過來,氣也沒喘過來,就被一陣狂暴的山洪鋪天蓋地給淹沒了。他看見人們衝向那七個精疲力竭的杵哥,恨不得把他們五馬分屍。“是給我們的吧?是分的吧?”人們搶奪著,一時間灰塵滾滾,水泥袋散了,水泥嗆住了人們的喉嚨,鑽進了人們的眼睛和耳朵裏,人們大聲地咳嗽,清喊辣叫——許多人還不知道水泥這玩意兒進了眼睛會如此之痛,甚至沾在手臂上也會焦辣火痛,人們揉著眼睛,蹲在地上呼爹喊娘:“眼睛!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啊看不見了!”幾個人扯著那些水管子就像扯著一盤豬腸子,人們用嘴咬,用肩膀拽,纏在身上。有幾個人一起被纏住了,摔跌在一起,互相踩踏著,有人拿來了菜刀切割,切到了一個人的肚皮上,登時鮮血飛濺。麥和尚是拉過纖跑過船的,他與兒子麥半天拉著一節水管就奔下坡去。他們父子肩頭還一人搶了一袋水泥!馬克兵兄妹在喊:“給我們一袋水泥好嗎?我們去補牛棚去的。”可是他們擠不進去。他們的媽倒是很能幹的,搶了半袋水泥,抬著出來,臉上花白相間,上衣也拉破了,兩個秋絲瓜奶子露在外麵,還在痛罵馬克兵兄妹沒有卵用……
“不要搶,這是集體財產!村民們,別搶!粟村長,請你管管,別讓他們搶了!”龍義海可著喉嚨喊。他在人縫中找村長,何曾看到村長?水泥迷住了他的視線。
總算結束了。等人煙散去,龍義海看到村長粟田光覆蓋了水泥的臉上是一雙血紅的、憤怒的眼睛。七個杵哥在烈日下垂著雙手,撇著嘴,腳下是一堆成了破爛的背簍和水泥袋包裝紙,眼睛裏全是糊塗一片的迷惘。
龍義海看到村長的兒子和媳婦腋下各夾著一包水泥,身上還纏了一圈圈的塑料水管。夾著水泥就像解放軍戰士夾著炸藥包,怒目圓睜,身上裹著厚厚一層灰不溜秋的水泥灰,遠看就像一組用水泥雕塑的男女英雄群像。忽然村長一聲尖叫,像被人用刀刺中了心髒!龍義海大驚,順著村長的手指看去,村長兒媳的褲襠裏淌著鮮血,一塊血疙瘩骨轆轆地從襠裏滾了出來。兒媳流產啦!
“這如何是好,小祖宗喲!這些雞日的!完了,完了!”村長悲慟地哭著。
瞎子老米和幾個老頭拿著紮草龍的芒草在不遠的樹林裏,這時隻有老米的《黑暗傳》歌聲:“盤古昏昏如夢醒,伸腿伸腰出地心。睜開眼睛抬頭看,四麵黑暗悶沉沉……”
“老龍啊,我說,這些人素質太低,你也別往心裏去。隻當一場暴雨衝走了。”村長說。又問:“二十袋?”
“那還不是二十袋。”龍義海絕望地說。
美麗的村莊,美麗的風光,你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鄉,難忘的小河,難忘的山岡,難忘的小村莊……房裏的歌幽幽咽咽。
“我的天,這些毬日的搶犯,你說怎麼辦?素質太低,素質太低,”村長哭喪著臉,“窮了,見什麼都以為是救濟,我過去帶救濟進村,總是半夜偷偷摸摸做賊似的。就是一堆狗屎他們也會搶的,龍幹部。”這時候,村長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到了龍義海在數錢,數鈔票。放在桌上的是一千元錢!“給我們的?”村長的聲音發顫。
“一點心意吧,圖書館也窮,一是請村長收下,一是請村長原諒。”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看你們!謝謝了,謝謝了,我代表骨頭峰村的所有村民,向你們表示衷心的感謝!”村長拍打著手上的水泥灰拿起票子舔舔手指頭滋潤一下連連說。
龍義海又從背簍裏拿出一些東西。先是些舊書,然後他又拿出了一些不是書的資料,科技資料,種墨西哥玉米和美國秋葵的資料;又往外拿出了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讀本、憲法、民法通則、婚姻法、法律幫助一點通、打官司必讀。
“好,好。我們太需要這些知識了。”村長說。
龍義海最後拎出一個塑料水壺,裏麵裝著從縣裏背來的一壺自來水,妻子給他灌的。“這是水,”他說,“大家喝點吧。”
八
麥和尚提著一顆猴頭向馬坊走來。猴頭血淋淋的。他的兒子麥半天也鬼鬼祟祟地甩著手,眼睛東張西望。幾個在馬坊門前的陰涼下紮草龍的老頭眼尖,先看到了,說:“他提這個是搞什麼的?”大家都惶恐地拿眼去溜裏麵的龍義海。這家夥來者不善啊。龍義海剛好準備外出,就聽見老頭們說:“搗蛋的來了。”龍義海放眼一看,不由打了個激靈。有個老頭說:“他昨日擰下的。”他們告訴他:麥和尚家那隻瘸腿猴,掙斷了鎖鏈,想舔幾口麥家的洗腳水喝,麥家父子於是合夥逮到了瘸腿猴,擰斷了猴脖子。
龍義海隻好站住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給你泡酒喝的,驅風寒特效。怎麼,還不想要?好多人想要,我還不給呢。”麥和尚說。
龍義海說:“是真還是假?”
“還有假?”一個“假”字從那張牙關緊閉的嘴縫裏漏氣似的壓出來,“你看有假嗎?這又不是寒巴猴子的猴頭!”他揚揚叮滿蒼蠅的猴頭。
龍義海一陣惡心,他感覺他要吐了,一口要吐到對方的臉上,他憋不住了,他豁出去了。他看到寒巴猴子從他的腋下鑽了出來,頭發蓬亂,兩眼發綠,手上發出奇怪的聲音,就順勢地將寒巴猴子往後麵扒,回答著麥和尚的話:“謝謝你了。謝謝你這麼瞧得起,”又對那幾個噤聲的老頭說,“是不是能驅風寒?真能嗎?”他的嗓音很高,他不能低。
“叭!”沒等龍義海說完,猴頭就砸在了門檻上,龍義海一驚,以為是砸在了寒巴猴子頭上或者自己頭上。一陣蒼蠅像灰土一樣飛濺起來。一陣灰土像蒼蠅一樣飛濺起來。幾個老頭一個個打起了尿噤。
寒巴猴子卡不住了,這小子往外衝,像一頭凶牛,眼珠子吊在眼眶外:“你欺人太甚,麥和尚!”龍義海死死摁住他:“你滾你的,寒巴猴子,你冷靜,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龍義海使出了天大的勁,斜著身子去掀他,想把他掀回屋裏。可猴頭還是被寒巴猴子抓到了,龍義海擋著他,擋著他要投擲的企圖,擋著他的視線。猴頭就在兩個人的胸前擦來擦去,身上手上全是那些肮髒的穢物。“你要冷靜,寒巴猴子,不要有理搞成悖理!”
猴頭終於落地了。龍義海的勁好像也徹底完蛋了,可他還是不能鬆手,揚起一腳,狠狠地將猴頭踢去,猴頭飛了起來,從麥半天的耳邊飛過,滾到了石坡下。麥半天朝那兒跑去。
“老麥,你不要太過分!”他氣喘籲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