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麥。人家是客人,你手下留情。”是瞎子老米!他說話了,他站起來了。“你不到外麵做客的麼?”
“客?做客?”
“你就不到外地去的?”
“是呀是呀。”幾個老頭大聲附和。發出咳嗽的噪音。
麥半天把那猴頭又提拎了回來。“半天,你這娃還不把那醃臢東西丟了,”瞎子老米說,“沒個規矩。”
瞎子老米的話有些鎮壓。麥和尚的氣焰不那麼高了。麥半天也躑躅著,那猴頭終於掉落地上。
“老米,你紮你的瞎龍,甭這兒和。”麥和尚說。
“我和?老麥,說話要憑天理良心。人家到這兒來是做甚的?人家又沒吃你一根煙,你還拿了人家水泥皮管呢。不手拍胸膛想一想,丟人哩。”瞎子老米說。
“行了,大家別說了。我龍義海行得正走得穩,我也不怕誰,誰都嚇不住我,人就一條命,是吧,老麥,我想教你點乖,我這人看起來不怎的,我為什麼下來?你曉得?我不是他媽的火了一刀捅了領導的眼睛,我會發配到你們這鬼地方來?我會認識你?你甭狠,強中更有強中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明白嗎?你敢動我一個指頭,有人就會動你十個指頭,信不信?你信不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在骨頭峰這裏,我龍義海就是摔了一跤,也是你麥和尚絆的,我跟人早這麼交待了。”必須以惡製惡,以流氓對流氓,嚇唬嚇唬他,他想。
“走著瞧,走著瞧,你想讓寒巴猴子來告我,你骨頭長緊一點。”麥和尚拉著兒子麥半天走了。邊走邊從兜裏掏出個小本兒來,一通亂撕。龍義海過去,拾起麥和尚撕碎的東西,是一本法律小冊子,是他龍義海帶來的。
紮草龍的老頭們這時一下圍攏來,興奮地說:“好,好,龍幹部,好呀。他姓麥的今天軟毬了,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這號爛土匪,渣滓。”
“他說你想為寒巴猴子打官司,是吧?”瞎子老米問。
“就是吧。”龍義海說。
“打官司?”那些老頭興奮而又激動了。他們看著寒巴猴子,像看一個勝利歸來的將軍。“寒巴猴子打官司?剛脫了官司哩。”他們說。
“那個官司跟這個不同,這個他是鐵贏的。”龍義海提高嗓音說。幾個老頭小娃子一樣的從龍義海手上搶去了那本沒撕完的小冊子。陽光好一陣柔和,涼風吹來,陽光照在這些老皸疙瘩的臉上,照在瞎子老米的幹眼窩裏,像汪著蜜。
“寒巴猴子這下能要回房子了?”
“當然,早就該……”
“判他個雞日的死刑!殺他麥家斷子絕孫!這霸道的一家人!……”
大家議論紛紛。“八字還沒一撇呢。”寒巴猴子說。
“輪到麥和尚有牢獄之災了,龍幹部,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萬萬不可犯法。”有個老頭說。
“打官司要錢啊。”有人說。
“沒錢是可以申請法律援助的,甚至免費請律師,這個我問清楚了。”龍義海說。
“律師是啥玩意兒?”
“就是為你說話,為你辯護的。”瞎子老米說。
“人家城裏人會為咱鄉下人說話?稀奇。”
“你出了錢,他就為你說話。”
“誰來要房子呢?誰來幫寒巴猴子要?”
“總要錢吧?”
“也就是五十塊錢,也就是寒巴猴子白白給鄉警的那麼多錢……”龍義海說。
“這麼便宜?”
“那怎麼寫狀紙喲?用什麼寫啊,紙都沒有,得要紙……”
“是起訴書。”他說。
村民們真的是沒那個材料紙,寫起訴書的紙。學生用的本子也不多見,輟學的太多。擦屁股有的用一點草紙,有的完全用樹葉和植物的葉子,有的用幹草……
他走進了一個廁所。他在那一個天然石窩上擱了兩塊踏板的廁所裏方便,他意外地發現牆洞裏有了些紙。這可是稀罕之物。一個廁所裏會有這些紙,且是白淨淨的紙,書本紙,那太少見了。他信手把紙從牆洞裏掏出來,他是出於好奇,一個圖書館館員的好奇。可紙是……紙是另一本蓋有縣圖書館藍印章的科普讀物。他背上山來的那些書,正在成為這個村當下流行的手紙!他好一陣失望。
別了幾天的村莊,依然在亢奮異常的陽光裏。他走過滾燙如沸的村子,狗趴在石縫裏耷拉著長舌頭呼呼地喘氣,雞也張著尖嘴,冠子軟軟的,像害了禽流感似的。到處是龜裂的土地,到處是骨瘦如柴的畜禽,到處是絕望的眼睛……
溜著八字腿急匆匆來的村長絕沒有好事,村長拿著一本法律小冊子拍打著,劈頭就給他一頓老火:“你這是拆我的台呀!龍幹部,你這是挖、挖、挖我的牆腳,挖我的祖墳!”
又怎麼得罪他了?“此話怎講?”龍義海問。
“抗旱的關鍵時期,大家都在為水發愁,為活命發愁,你卻在村裏號召大家打官司……”
“你聽誰說的?”
“都在傳嘛,都在爭相傳閱,像看到活寶一樣的,你還拿這樣的東西來了……”他出示了一張《省政府關於減輕農民負擔的公開信》,撣了撣,“全亂了!”
龍義海很驚訝,他怕什麼呀,這個村長,我這不是在為他“救火”嗎?不是在幫他工作嗎?我要求的一個山村的起碼的秩序和正義,不正合他的意嗎?
“你說得莫名其妙,老粟。我那些沒用的書,不就給村裏添了幾張擦屁股紙。”他自嘲道。
“你為我‘擦屁股’?”村長問。他問。他緊緊地問道:“你為我擦屁股?”
他誤會了。我說的擦屁股就是擦屁股,而不是為他撿漏子——他說的“擦屁股”是指這個。
“我為了穩定村裏的軍心,不讓媳婦下山去,死守骨頭峰,等著旱情解除,最後……是個帶把兒的,龍幹部你知道嘛?我丟的是個孫兒,傳宗接代的……”村長一哽咽,就是滿臉痛苦委屈的褶子。可龍義海想說:你那流產的媳婦是為啥流產的?還不是為搶一包水泥!
“我向你表示慰問。可以再懷嘛,懷個更好的。”
“你怕是下蛋!你們……你們扶貧就扶貧,你們把扶貧的事辦了,辦實在,光打雷不下雨的扶貧有何益,還添亂……”
“老粟你可別這樣說,這樣說傷感情……”龍義海說。
“別人傷我哩!傷心還傷人。你們說要為我們修路的,路我不要了,我就要一樣——水塔,我要喝水,行嗎?你隻管這事呀!”
“請你理解我們館的實際情況,要互相理解。”
“我理解你們,哪個理解我?”村長哭喪著臉說,“還說嘞,都在喊要減輕負擔……我這兒一畝才劃十三塊多,合同款加農業稅。外頭江漢平原一畝要交三百多四百,三十倍不止,可這一點大家還歡欣鼓舞說要減了,說你是他們的大好人,你是什麼什麼青菜大臣……”
“嗬,青菜大臣?還蘿卜大臣呢,”龍義海笑,“負擔問題我不討論,各地有各地的情況。人家畝產多少,你多少?你這兒的地叫地?聯合國有規定,坡度在二十五度,就不適合耕種,甚至不適合人類居住,你這兒的田在多少坡度上?三十四十五十度還種糧,人掛在懸崖上種糧食,你也指望每畝打千斤交三百四百?連水都沒有喝的,今年顆粒無收……”
“是呀,你就幫我們想想這方麵的難處啊,幫我們增產增收啊,活祖宗爹爹!”
村長跺腳而去。龍義海趕了上去,他手舉著妻子給他帶的一袋奶粉:“老粟!這個給你,給你媳婦喝去!”
晚上,幾個村民輕手輕腳地悄悄閃進了馬坊。
這是半夜了,白天的暑熱有些消退,龍義海躺在一張木板上。寒巴猴子睡著他的床。可聽見敲門聲,他就去開門,幾個黑影就進來了,並迅速關上門。且滿臉的神秘兮兮。“有啥事嗎?”他問。那些人也不說話,隻是拉著他的手。龍義海的手被他們捏疼了。那幾個村民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東西來,龍義海一看,是那些他帶來的法律小冊子。
“這個好呀!我們也想告。”
“告誰?”
“我們要告村長……告麥和尚父子。”
“你知道村長多占了多少地?十多畝陽坡地咧……他侵吞集體財產……他承包燒炭不交錢,村裏這麼窮,是他折騰的……”
“按省裏的文件,去年就多扣我八十多塊……”
“我也是,害得我兩月吃不上油鹽……”
“說穿了,他跟麥家父子是穿一條褲子,坐一個板凳。麥家父子是仗他狠,一貫欺負民女,為非作歹,馬克霞的媒就是麥和尚做的。聽說麥半天要強暴馬克霞,馬克霞不從,他就唆使他爹麥和尚去做這個媒,來害馬克霞一輩子,傷天害理斷子絕孫。你可要為我們作主呀,龍幹部……”
“我也要告麥家父子!他占了我三棵核桃樹,還揚言要用三步倒毒死我全家,沒處說理哩……”
這些人就拿出了一些紙來,各種各樣的紙寫的東西,送到了龍義海手裏。龍義海一看:申訴書、控訴、檢舉、緊急檢舉、強烈要求、訴狀、起訴書、啟訴書、訴訟書、請求縣婦聯判處麥和尚十年徒刑、狀紙、狀字,等等,五花八門。還有落款古曆×年×月×日,陰曆×年×月初×,望領導開恩、望領導嚴查、望上級處理、望領導明斷……
“你們太突然了,老鄉們,”他說,“你們的情緒我理解,但是這麼寫不合規範。”
“這下有冤的要申冤,有仇的要報仇,我們聽說你是縣裏專門派來為我們申冤的,以前你沒暴露身份……”
這讓龍義海始料未及,怎麼會出現這樣的誤傳?這不是事實。我是來扶貧的,我不是來弄案子的。可是他怎麼分辯解釋鄉親們也不聽了,不會相信了。
“我們都想打官司!把那些欺壓咱的人全殺翻!”
“你們不要誤會,我沒有這種能耐,我隻是扶貧工作隊的。不過,你們反映的情況我可以幫你們帶上去。”
“也行,也行,”他們說,“龍幹部,你可要注意哩,安全第一啊,有人說要搞死你,麥和尚就說了,要讓你背火籠。背火籠知道嗎?當年清鄉團整共產黨的,火籠裏裝了燒紅的炭,讓你脫了衣服背在背上。我們合計了,你這兒要不要個人晚上站個崗?”
“別,別,沒這麼黑暗吧,嘿嘿,”龍義海果然看見了有個村民手上拿著獵叉,“你們開玩笑,開玩笑,”他說,“我膽子還沒這麼小,怕什麼,不會有事的,你們都回去,寫的東西先放我這兒。沒事的,共產黨的天下,誰翻得了天?不要怕,明天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背水的背水去,該找水的找水去,這幾天你們找到新水源了嗎?”
“沒有。”他們說。
“得找啊,一定有水源的,水不會沒有的。要相信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火燒雲像一條癩皮狗還貼在夜半的天空,窗外還是紅閃閃一片。
龍義海抽著那像火一樣發燙的煙,嘴唇是枯焦的,心裏是苦虛的。這麼多人打官司?一隊骨頭峰村的告狀隊伍,浩浩蕩蕩地向縣城開去?為什麼會是這樣……龍義海一夜未睡……
九
一群苦蕎鳥像天上的草籽向地下撒來,它們帶來了小小的、短暫的陰影。天上沒有陰影。雲沒有陰影,雲淡得像溫開水冒出的熱氣,若有若無。瞎子老米突然感到了什麼,他的眼窩沒有水了。他揉啊,揉啊,竟一滴淚水也揉不出來,幹澀得瞎眼裏頭像生了鏽一樣。“一碗水”隻怕幹了。他這麼想。
“桑丫,去看看,去‘一碗水’看看!”
桑丫丟下豬食瓢,就背上了割豬草的背簍,又提上一個瓦罐,看“一碗水”能否灌點水。可她爹說:“別提那個,你看看就行。”
桑丫揩著汗水往山梁上爬去。她穿過幹涸的亂石累累的河溪,走過全被大薊布滿的山坡。坡下的背陰處,連刀蕨和射幹都枯黃了,苔蘚翻卷著皮就像張著嘴,好像等著人們給它們一口喝似的。石頭在哭泣。
桑丫看到那棵靜靜的黑鬆下麵,寒巴猴子正朝這邊張望著。
寒巴猴子的手裏拿著一個空碗。“一碗水”真幹了!“我等了好幾個時辰。”他說。
“我爹說幹了。”
“他怎麼知道?”
她正轉身離去,寒巴猴子拉住了她的衣袖。“別走,桑丫。”
“我去割豬草的。”
“我問問你。我問你……你說,我跟麥家父子打官司能贏嗎?”
桑丫沒說。她隻是想走,她看著寒巴猴子那頂褪了色的太陽帽下麵,是黑黑的臉膛和黑黑的嘴唇,嘴有點向前突出,很老實和善良地蠕動著。
“我要告他們!”他的眼睛在閃亮,在白呲呲的太陽光下麵。他在看著遠處低矮的山岡和河穀,看著很遠。
“你倒是說話呀,你給我個主意呀。”
“我……”
“我在牢改農場還是學了點法律的,隻要龍幹部幫我,鐵定贏!他們就會抓去,我的房子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桑丫,我們就……”
“你真的能贏嗎?”桑丫突然這麼問,眼睛亮著寶石,像春天的夜空。
“我相信龍幹部說的,正義一定會戰勝邪惡……”
“正義是什麼?正義真會戰勝邪惡?你會戰勝他們嗎?”桑丫緊緊地問,清晰地問。
“會的,會的,”寒巴猴子從褲兜裏掏出一本書來,“這,這上麵都有……”
桑丫翻開來,看著,一字不漏地看,貪婪地看。“這裏說權?我們有這麼多權?真像書上說的我們有這麼多權嗎?……”
“有的,有的,書上說,我們人人都有這麼多權,這是我們的人權。”
“我們真有……生命權?健康……權?名……譽權?貞操……權?”
“有的,有的。”
“那……什麼是貞操權?”
“就是別人不能侵犯你,在你結婚前,不能強迫你。”
“那、那強奸……”
“強奸……是指違背女性意誌,以暴力、脅迫或其它手段,強行與之……”寒巴猴子從書裏抬起頭來看著桑丫,“你問這個幹什麼,桑丫?”
“我……”
“桑丫,嫁給我吧,房子要回了你願意嫁給我嗎?我雖然窮,又坐過牢,可是我會待你好的,我要讓你幸福!”他看著桑丫,看她眼裏湧出的淚水,“你答應嗎?”
桑丫一個勁流著淚,寒巴猴子給她擦了又流出來了。“我的‘一碗水’幹了,你這一碗水咋、咋……”
寒巴猴子把她的手牽著,放進了那幹涸的水窩。水窩的石頭透進掌心有一絲兒沁涼,隻有一絲。寒巴猴子好一陣失望,沒有水,這兒沒有水了。他的眼睛四下環顧著。桑丫猛然看到沉默的寒巴猴子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悚悚的,手指著灌木叢:“你看,桑丫!”
那兩隻鬣羚出現了!他們看到,那隻小鬣羚已經蜷在了地上,用力抬起頭,母鬣羚的嘴裏鮮血直淌,小鬣羚正在有滋有味地喝著母鬣羚嘴裏流出的血!
“它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小鬣羚還在貪婪地喝著它母親的血,喝著喝著,他們看見母鬣羚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死去了——它的血流盡了。小鬣羚還在舔著,喝著,渾然不覺。母鬣羚的血沒了,也慢慢凝固了,小鬣羚在叫著,搖著小尾巴,在倒下的母鬣羚周圍嗅著,拱著,淒涼地叫著。
就在這時,一聲槍響了,他們看見小鬣羚肚上飛出了一串血花,小鬣羚馬上就倒了。從灌木叢裏跑出來兩個人,是麥家父子。麥半天俯下身去,就去吮吸小鬣羚傷口中湧出來的血水——他一定是在喝血水!而他的父親麥和尚拖起母鬣羚,翻過來看著,臉上現出得意的怪笑。
“你們為什麼要打死它?”寒巴猴子拉著桑丫跑了過去,質問他們。
麥和尚看到是對頭,顯然很不屑,說:“這也是你的?”
“它又沒惹你!”
用槍頭捅著鬣羚屍體的麥半天站起來,抹了滿嘴的鬣羚血說:“你不曉得老子的鼠寒病要野羊騷才治好嗎?你他娘少管閑事!鼠寒病不是你逼出來的嗎?”
麥半天的槍托就掃過來了,砸著了寒巴猴子的肩胛。寒巴猴子一聲慘叫,撲倒在草叢裏。
“不要!不要打他!”桑丫喊。
麥半天用沾了羚血的手一把拉過去桑丫,說:“你硬要跟他個勞改釋放犯?”
“不要你管!”桑丫死勁捶打麥半天,掙脫出來,去扶被打在地上的寒巴猴子。麥家父子各背了一隻鬣羚大搖大擺趟下坡去了。
山梁上的火燒雲正往上升騰著,一會兒湮沒了西墜的斜陽。
第七十八天。
龍義海灌了點水準備帶人上山去找水源,還沒出門,就聽說馬克霞被人搶了親。
“這地方興搶親的風俗。”有人給他說。
“可她還沒到結婚年齡啊。”他想起這事他一直惦記在心上,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愣在那裏。人已經搶走了。
“我說,你不是把你的女兒往火坑裏推嘛?”龍義海找到了馬克霞的媽,這麼說。
“火坑?哈,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山上有個麼好的?”
那女人正擺弄一台錄音機,那就百十塊錢的玩意兒,是女兒換來的。龍義海心裏在流血,他直想喊:你怎麼這麼愚昧,你如花似玉的女兒就值這百十塊錢嗎?如今的錄音機是便宜貨,你女兒可不是便宜貨啊!該死的麥和尚,他得了多少說媒的酒錢?
“她沒有到法定的結婚年齡,又不是自己自願的,你逼她,搶她去,你們知不知道是犯法的事?你知道婚姻法嗎?”龍義海問。
“龍幹部問你法呢。”在場的粟村長補了一句,有點陰陽怪氣。
“法?”
“國法,”村長說,“龍幹部在村裏宣傳國法,你不怕吃官司呀?”
“法你個雞巴卵子毬!法,法,你有種的拉老娘去槍斃!”那女人跳將起來,散開衣襟。
龍義海已不忍心看了,可村長卻說:“你膽子好大啊,你不怕坐牢,我都準備去坐牢了,你還不怕坐牢了,現在村裏有好多人想告我的狀,連水都不想喝了就想著告狀……”
這時有村民圍上來,許多人是來看馬克兵媽的表演的,但是村長粟田光的酸話有負麵作用,他好像是在發牢騷,可卻是在煽動村裏的人對他龍義海的仇視,甚至想讓龍義海盡快離開。
龍義海就離開了。龍義海往山梁子上走去時心裏很不是滋味,很虛,空虛,很怪的感覺,好像是被人攆出來的。他看看身後那在白晃晃烈日下的村子,他感覺到他很孤單,總之很孤單。就算我如今是個律師又怎麼樣?那還不是一個苦巴巴的律師,我假如決定不顧一切地打,打它幾場十幾場官司,維護這高山上一個村莊的正義……可是,這太遙不可及了,這些窮人每個人都得申請法律援助……那是很難很難的呀,法院讓一個村子的人打官司而不收分文?嗬,這很可笑,就算免了,我去活動活動免了——我如何有這麼大的活動能力?而且,就算有不收費的律師,他會三番五次爬到這一兩百裏遠的高山來調查取證——為兩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子?為三棵核桃樹?天!……正義和秩序應該像江河滔滔,理直氣壯,腳下的河流呢?幹了,一些背水的村民像螻蟻從深深的山溝裏爬上來,爬著,無聲無息地爬著,銜一口水。他們就像螻蟻,他們可以忍耐,然後認命。一個抗婚的馬克霞要不了一年,就會依然笑眯眯地背著一個娃子回娘家來,抗婚成為往事。那時候,我龍義海早就走了,離開了這個遙遠的村莊,骨頭峰村在我的生活中就不存在了,我依然坐在清涼世界的圖書館裏,整理那些發黴的圖書,登記,重新成為真實的、一貫的我……
十
看一看鄉政府怎麼樣吧,看一看他們的態度。
鄉政府的所在地,也就是一個大村莊,在靠近四川邊上的一個山窩子裏,幾十戶人家,一排房子,有鄉政府、派出所、診所、財稅所、小飯店以及一個臭熏熏的廁所和一兩條仗勢欺人的叫聲很大的狗。
幾乎沒有人,一輛破吉普停在高低不平且雜草叢生的門前。找到了一個鄉警,是個沒有表情和激情的中年人,他從長滿花白鼻毛的鼻子裏噴出煙來說:“是有這回事。我準備去的,你看我走得了嗎?那天另一個老兄從山裏辦案回來,摔斷了胯子。”
龍義海沒說寒巴猴子那五十塊錢的事,怕讓他難堪。“你們認為這件事情怎麼解決?他房子和戶口?”
“我沒有人,就是這,”鄉警一句話,沉重的眼皮好像要永遠垂下了,“那小子,也不爭氣……”
他去找鄉長,等了半天,鄉長總算等來了。鄉長說:“好,好,中午就在這裏吃火鍋。是不是有人請我喝喜酒?馬家?沒有沒有,我到哪兒去喝喜酒?都在抗旱……我們這老山裏,搶親的事沒法禁止,人都死腦筋,不開化啊,聽說這是遠古的楚國文化遺傳,原始習俗,有文化價值呐。再說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龍義海真想向這個鄉長大喝一聲:你們總是以清官難斷家務事來搪塞,你們行政不作為,你們哪有執政為民立黨為公的觀念,事情能推就推。鄉下的矛盾不就是一些家庭糾紛與鄰裏不和嗎?你們一推了事,小問題釀成大案件,正義與秩序在農村喪失殆盡,難道與你們這幫子庸官昏警沒有關係嗎?
“焦頭爛額啊焦頭爛額啊龍幹部,我已有七天七夜沒睡覺了,其他扶貧單位的抗旱措施都到了位……”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他不願聽到的。他之所以不想來鄉政府,可能也有這方麵的原因吧。
“漆園村銀行進駐了七個人,正副行長都來了,已開始為村裏修水塔……老營村縣工業局調來了三台水泵臨時拉電線抽水澆地……我剛從薑家坪回來,那裏縣國稅局投入了三萬多元和二十多個民工,正在連夜打井和修路,黃家埡村就不用說了,電力公司又是電又是機械熱鬧呀……”
鄉長不顧龍義海的尷尬,喋喋不休地說著,龍義海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鄉長是在故意羞辱他和他的圖書館麼?
“我們雖說窮點,但也搞了點錢和水泥水管子上來……圖書館你是曉得的,鄉長你當年在文化站也曾經與我們打過不少交道,編演唱材料倒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資料……”
“龍幹部,現在的村裏可沒人讓你還去編演唱材料搞宣傳,現在隻認吹糠見米的事,我也難辦呀龍幹部。”鄉長從他的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張東西給他。龍義海接過一看:《隻打雷不下雨的扶貧工作》。這是一封骨頭峰村的“村民代表”寫給縣、鄉政府的“信”,皺皺巴巴的。信對縣圖書館的扶貧極為不滿,提到了捐贈的三百多件舊衣裳中的那些讓女人發癢的褲頭(三角褲),提到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提到了被村民搶光的、不能凝固的二十包偽劣水泥還有一些塑料水管……信上說村民有反感,扶貧是騙老百姓的,對此,村民現自發簽名,聯名投訴。後麵是村委會的證明大印,說“經審查情況屬實”,並有三十多人的簽名按手印,紅彤彤的指紋印像一杆杆帶血的尖刺,刺中了龍義海的心。這些真真假假的姓名中,竟也有那天晚上去保護他,並發誓要狀告村長的人。村長沒出現在這封信上,可是,這封信的字裏行間,分明能看到村長的陰陽笑意,他是幕後指揮者,也可能是一手操辦者……
“那我沒想到。”龍義海苦笑地說。
“竟是這樣的?噢,確實,沒有錢,他們反感……可我們並沒欺騙呀?我們會欺騙他們?”他一路回去一路喃喃地說,“原來如此,這位粟田光老兄……”他傷心地說。
漚火糞的煙霧正在村子上空彌漫。那是很讓人感到有些疏遠的煙霧,像夢,像別人的村莊。他往山梁上走時,回頭一看,一輪紅色的月亮從身後升起來了,山岡和樹叢成為黛青色,異常的肅穆和喑啞。進了村,那濃濃的火糞煙霧加上幹燥的空氣讓人窒息。
我有一簾幽夢,誰能解我情衷,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塚,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鄧麗君在這個高高的山村哭似地唱著。
村長說:“群眾盼富啊……我把我兒媳關在房裏了。”
龍義海說:“我知道了,我理解你們的心情。”
村長顯然有些心虛,理虧,他從鼻子和嘴巴裏生硬地把煙噴出來,不停地撣著煙頭:“圖書館支援的錢,我們尋思著還是要引水來的,或是……按照你說的,種美國秋葵。”
“水呢?”他說,龍義海說,“我是問水。難道你沒有告訴他們,這兒沒有水了嗎?”他的目光突然亮了起來,且咄咄逼人。
“我怎麼沒說?”村長有些慌亂,“我說過了。”
“你沒給他們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嗎?”
“我又沒活一百年,我哪知道,我隻是給民政幹部說了……”
“今年的救濟是嗎?”
“當然,給你是給,給別人也是給,我為什麼不爭?”
“水在哪裏?”龍義海問,“給我一杯水喝。”
“還不給龍幹部一杯水喝!”村長喝使他那坐在房門口的兒子。
房裏傳來了砸碗的聲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應該殺殺她的威風!”村長咬牙切齒地說。
可龍義海感覺到村長牙齒縫裏躥出的冷氣是衝他而來的。
“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做才好?是繼續待在這兒還是滾蛋?”他說。龍義海說。
“哎,龍幹部,你可別這麼說……”村長揩著汗,汗滾滾而下,“事情好商量。”
“我不是在向粟村長請示嗎?”
“哪能這麼說……不知幾時才能下雨?有雨了一切都好了,都解決了……”
“我哪知道雨在哪兒,我又不是龍王爺。我看還不是一兩天的事。”
“那你就回縣城休息幾天吧,這裏太艱苦,你們國家幹部受不了的。我這沒有別的意思,我這是關心你,龍幹部。”
龍義海聞到了一股野羊肉的味道,在廚房的灶頭上,那是鬣羚的肉。他看到了那邊還有剁過新鮮骨頭的痕跡,沒有誰殺羊,隻有麥家父子打到了鬣羚,是偷獵的。村長竟然分了一杯羹。
“在這裏喝一杯酒。”村長說。他看到了龍義海好像在吞口水。
龍義海的確在吞口水,這是無法抗拒的生理反應,可他拒絕了。他說:“可領導沒有命令我回去,領導要我在我的崗位上。”他堅定地說。
十一
“關於村長粟田光的十個問題”的檢舉現在在龍義海手裏,牽涉到粟田光貪汙挪用集體資金、多占好地、強奸婦女、亂搞兩性關係、任人惟親、亂砍國家山林、收受燒炭人的禮品禮金等等一係列問題。沒有秩序和正義的地方,就不會有什麼正派的頭兒。
我會中途開溜?他巴不得我中途開溜。那麼我是不是應該走了?一年很快就會過去,得過且過,我不過是一個老實巴腳的犧牲品而已,應該是別人來的,應該是更有能耐的人,給他們修路,修水塔,家家是到位的鐵鋅水管,自來水嘩嘩流,或者捐一所小學,電腦,加上幾十套新的課桌椅,或是大筆資金,加上一口口的“鍋”(電視衛星接收器)……
他思緒紛亂地走到馬坊——他暫時棲身的地方。寒巴猴子瞪著一雙野獸一樣的眼睛從裏間走出來,向他遞過來幾張紙,把龍義海嚇得怔愣愣的。龍義海撚亮油燈,他看寒巴猴子,又看那信紙:控告訴訟書。扯淡,既是訴訟,就不是控告,哪來的訴訟老詞兒。控告人:桑丫,女,現年二十歲,住骨頭峰村一組……
桑丫!她控告的是麥半天的強奸!
“我要殺了他們!”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把屋頂的破瓦都震得嗡嗡抖動,屋裏的那條草龍身上,芒草簌簌地一陣亂響。
“你瞎說,這娃子!是你寫的嗎?你幫她寫的?桑丫要你寫的?”
寒巴猴子的淚水奪眶而出,並發出“哇”的淒慘的嗷叫。他於是說了。說他想與桑丫耍朋友,娶她,可桑丫說不會與他耍朋友,隻想幫他把房子要回來。寒巴猴子說如何能幫我要回來?桑丫說你一個人告他輕了,要告一起告,我跟你去,多個人告多份力量。於是桑丫就把自己的事告訴了寒巴猴子,識字不多的桑丫就要寒巴猴子給她寫控告……
一個令人尊敬的鄉村女孩挺立在龍義海的麵前。為了幫助自己的戀人,戰勝惡人,不惜拿自己屈辱的秘密作武器。這是一種什麼力量和勇氣!
“這不是醜事,”龍義海說,“寒巴猴子,你胸懷要開闊些,要原諒人家桑丫,她是在用全部的力量幫你,為你,她是把她的所有秘密都獻出來了,她是個了不起的人!你不要胡來,相信法律,一定會懲治壞人的。”
“我的房子一定會要回來嗎,麥家父子一定會抓去嗎?”
“會,一定會的!如果不懲治這樣的人,法律還叫什麼法律?”他斬釘截鐵地說。
龍義海心中突然湧動著一種東西,一種充滿了尊嚴的東西,一種在這高高的山上激發出來讓自己汲取的東西,一種自己身上從沒有過的東西。
他要去找桑丫。他在桑丫家的門口停下來。這時候,暑熱在慢慢消退,桑丫的爹瞎子老米在擂苞穀並唱著他的《黑暗傳》。苞穀與苞穀的擂擦聲在黃桶裏嗡嗡直響。
“說江沽,有根古,江沽出世水幹枯,廣吸元氣長成精,漸漸長大無比倫,一口喝幹天池水,天幹地枯無水分。江沽找水四方尋,千裏萬裏多艱辛……”
在山上,雖然石頭的曬裂,使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石灰味,但一些頑強的植物的氣息還是依然芬芳,正從山坡間飄逸而下。桑丫出現在那個狹窄的木門口,明朗的月光照著她的有些零亂的臉,漂亮的嘴和鼻子,使人想到春天裏雨水充足的植物,滿是生氣和活力。她把頭發攏到後麵去,跟著龍義海來到屋西頭的一棵皂角樹下。
“你是想幫寒巴猴子?你真的很有勇氣……不要怕,寒巴猴子會原諒你的,他會感謝你的。”他說。
沉默。
“有證據嗎?有當時留下來的證據?”
又是一陣讓人憐憫的沉默。龍義海知道他說了這一句後就再也不能說了,再也說不下去。他暗示她,是直接的證據,到哪兒流產都沒有用,除非你把那個胎兒保存下來,除非你留下那個床單和短褲——光你的血還沒有用,必須……必須有那個禽獸麥半天的那種髒物……那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他怎麼說呢,怎麼說出口?他說了:“要有一些證據,但事實在這兒,他跑不掉的,他要受到人民政府的嚴厲懲罰的。”他說。龍義海還要向她說什麼呢,他認為他要決定了,他不能躲避了。他躲不了,這就是現實……
合規合矩的“民事起訴狀”落到了龍義海的手上。
寒巴猴子和村民們終於知道了怎麼寫狀紙,一份一份地來了……
骨頭峰村潛藏著一種隱隱的不安,一種騷動,一種山雨欲來的征候。天上沒有烏雲的影子。我將帶著這些回去,它可能將驚動縣裏,可能把骨頭峰的事解決,人們歡欣鼓舞,也可能讓領導對我嗤之以鼻。
當早晨起來欲踏上下山之路時,他打開馬坊的門,看到了十幾碗清冽冽的水擺到了門口。
山民們,我可不是“青菜大臣”也不是龍青天。他看著那些水碗,眼睛潮濕了。有人在樹林裏窺視著他。也許是對他滿懷期盼的村民吧,也許是那些恨他又害怕的人。他們看著龍義海背上了背簍,對寒巴猴子說:“這些水,還給老鄉。”
寒巴猴子點點頭。
“一碗水又來了水嗎?”他問寒巴猴子。
寒巴猴子搖搖頭。
他在想若官司開庭,事情捅出去了,贏與不贏,他與桑丫今後都無法在這兒呆了。可以在縣城給他們小兩口找個事做,打點工,自己弄個攤位也可以生活。
“你沒想到去外麵打工嗎?”他問。
寒巴猴子沒搖頭,也沒點頭。
“總有辦法生活的,人是逼不死的。要對自己有信心。”龍義海說。他收拾著東西,也收拾著那些紙頁,把它們小心地放好,放進背簍裏。
他跟村長講,他是回家休息幾天的。村長是這麼說的。不過成與不成,他再回來時,一切都會捅穿。這麼些人的口,這麼些巴望他的眼睛。此一去將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我再等半個小時,如果鄉裏來人……”
不能再等了。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他要趁瞎子老米拉他去給草龍點火之前離開,否則就來不及了。老米說這次一定要龍義海親手點。那次求雨後之所以沒下雨,就是因為龍義海沒伸他們一手,龍王爺不高興。一筆寫不出兩個龍字嘛。
“你給米伯講,千萬千萬要注意火災,今天天氣預報咱們這兒是五級火險了,鄉裏交待又交待了的。”他吩咐寒巴猴子。
看看天,好像一口熱氣也可把樹木點著似的。
這是第八十七天。
殘忍的太陽噴薄而出,把它永不止息的火焰潑瀉給大地。整個山岡和植物在那種悶熱的空氣裏動蕩,好像漂浮在水麵上一樣,其實這是一種幹旱的蜃景。空氣其實凝滯未動,人悶得張大著嘴巴喘氣,是不是要下雨的前兆?
就在他離開馬坊不一會,還沒出村口,就聽見一陣鑼鼓火鈸的嘈雜聲。這聲音像一陣急雨催督著龍義海的腳步。他避開,但永遠也不會反對。這些村民,他們隻能盼著天,盼著龍王爺。除此之外,他們還能盼什麼呢?龍義海為自己的無能而愧疚。他隻能走了。我不能給他們做什麼事,可是,我要做點別的,別的……
求雨的儀式開始了,銃響了,驚起了一群苦蕎鳥,它們“苦啊苦啊”地向更遠的村子飛去。一陣陣男女老少撕心裂肺的、絕望的“天幹地渴,老龍下河”的呼禱,像山潮一樣壓來……
他真想哭。他想在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他想吸煙,又把煙掐滅了。天氣太幹燥,到處都是沙沙作響的枯崩崩的植物。
他喘了口氣,接著再趕路。他卷了褲腿直起身子時,突然感到一股風襲來。一股灼熱的風。他看見了火光!還有濃煙。那是燒草龍的火光嗎?它們為什麼越升越高?為什麼有了尖叫聲?
隔得很遠,他正在納悶時,一道火龍突然從黑龍洞那邊向這邊躥來,噴吐著長長的火舌,驚惶失措地奪路而來!
有一座山燒著了!
是山火,舞草龍點火的人燒著了山上幹燥的一碰就燃的植物——這是一定的,他有這個預感。難怪他一個早上都像掉了魂似的。
龍義海向火場跑過去。他上了山坡,他看見了四散奔逃的人們。他發現不僅樹木燒著了,連那些奄奄一息的莊稼也燒著了。
“救火!”他大喊。他的喊聲在這燃燒的山上簡直太微弱,比一蓬巴芒燃燒的聲音還細小。火燃起來時,燒著的東西會轟轟地驚叫,發出各種沉悶的炸裂的聲音。
他折斷一根鬆枝,向火頭撲過去,那是誰家的地,誰家的苞穀和遺棄在山坡上沒了水分的香菇木耳棒——一色粗細的花櫟木,也著火了,一股樹木燃燒的清香衝他而來,好像要迎接他擁抱他。
他拚命地撲打著。整個的山岡都在燃燒,骨頭峰各種美麗的樹木,喬木和灌木都著了火,到處都是劈劈叭叭燃燒的聲音。大火不一會就舔到了太陽,太陽燃燒得更豔麗更妖冶!
他發現他的頭發和眉毛都讓火給舔走了,一股焦糊的化學味道鑽進他的鼻孔,煙塵滾滾,他簡直睜不開眼。火帶來了風,也許起風了,果真起風了。火勢像無數匹火龍翻滾著,以其飛旋恣肆的姿態向山坡的每一個角落漫漶而來,樹枝和苞穀莖稈的猛烈反抗隻能使它們叫聲更慘,一會兒就化成了灰燼。
龍義海被火烤得大汗滾滾,他的撲火的鬆枝也燒了起來,隻剩下一根光杆。他想再去找一個撲火的工具,發現他已經站在火海之中,四麵全是火,火,火……
濃煙滾滾……整個骨頭峰都飄浮在煙霧裏……
龍義海趟著火,他甚至想向那個山口跑去,因為那是上風頭。那裏——在他倒下的時候,似乎還聽見了瞎子老米“燒死旱魃”的詛咒聲,那聲音聲嘶力竭。他還聽見了雷聲,是真正的雷聲,正橫過骨頭峰的天際,向這塊久旱的大地滾滾而來。後來,一陣令人窒息的熱浪卷來,腦袋裏一陣爆炸似的轟響,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傍晚,盼著下雨的人們,站在燒焦的山頭終於盼到了第一滴雨滴在被火燒光了衣袖的肩頭,滴在了焦枯的臉上。火在向西天退去,那兒,壯麗的火燒雲在越來越厚地聚積著,像膨脹的泡沫,雍容華貴,占領了整個蒼穹。天地間滿是大火褪盡後的耀眼的光芒。
到了晚上,上山救火的人在傾盆大雨中才發現燒成一團的龍義海,他的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人們把他的手死勁掰開,發現胸前有一些東西竟沒被燒淨,而且是一些極易燒著的紙片。可他的人已經燒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