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露那雙有如燃燒般的大眼睛凝視著這位新郎,他不就是那個兩天前還說愛她,幾天前還和她睡的男人嗎?
而今他卻站在那兒,想裝著不認識她。他身邊那幾個年輕男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刑露轉過身去,背著那些目光,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到最底下的兩級時,她飛奔了出去。
酒店外麵停滿了車,刑露從一輛駛來的車子前麵沒命地衝了過去,司機狠狠地響號。她頭昏了,顫抖著腳步繼續往前跑。這時候,一隻手使勁地從後麵抓住她的胳膊。她扭過頭來,想甩開楊振民那隻手,他抓住她,把她拉到地窖的停車場去。
刑露吼道:
“你認識我的那天,你已經知道自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還要騙我!”
楊振民那雙手始終沒離開她,生怕隻要一放開手,刑露便會做出什麼不顧後果的事情似的。他解釋說:
“那時候……我並沒想過我們會開始……”
刑露因憤怒而尖聲脫口叫道:
“但是你也沒想過不去結婚!”
楊振民依然抓住她的胳膊,無奈地說:
“這樁婚事是家裏安排的!”
刑露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說:
“是嗎?你是被逼的!你很可憐!對方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大家閨秀吧?我真是同情你……你沒法不娶她!”
她的眼光落在他那身考究的禮服上。
“但是如果一個人是被逼去當新郎的,絕不會向你剛剛看來那麼高興,那麼容光煥發,談笑風生……我忘了恭喜你呢!楊公子!恭喜你和你的新娘子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刑露想要從他手上掙脫開來,楊振民把她摟得更緊,他紅著眼睛說:
“你別這樣,你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愛你呀!”
刑露仰起臉,那雙模糊的淚眼靜靜地凝視著他。她啜泣起來,問他:
“你沒騙我?”
她看來有如受傷的小鳥在雨中抖動著。那雙悲哀的大眼睛漾著顫抖的淚水。他心動了,低下頭去吻那雙淚眼。刑露摟著他的脖子,踮高腳尖,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突然之間,楊振民慘叫一聲,把她推開來。她踉蹌著腳步往後退,發出淒厲的笑聲,用手背揩抹嘴角上的鮮血。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出了一個血洞,鮮血從那個血洞涔涔流出來。楊振民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按住傷口,憤怒地望著她。
她披頭散發,慢慢站穩了,嘴唇哆嗦著說:
“現在去吻你的新娘子吧!”
他朝她大吼:
“你瘋了!你這個瘋婆子!”
她舐了舐嘴邊的血,那雙受傷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他,說:
“假如是我的話,我不會說這種話……說我被逼娶一個我不想娶的女人……說我有多愛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了?你的情婦?你的玩物?然後嘲笑我的愚蠢和天真?整整六個月,你讓我相信你,你說你愛我……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
楊振民的嘴唇扭曲著,他低著頭用雙手去按住那個傷口,不讓血弄汙他身上白色的禮服,克製住怒氣和想撲過去揍她一頓的衝動,說:
“是你自願的!”
刑露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衝到外麵去。她跑過馬路和人行道,喘著氣,覺得這一切仿佛都隻是個幻影,她擁抱過的東西全都粉碎了,像粉末般從身邊飛散。她想起程誌傑曾經每天坐在學校外麵的欄柵上等她放學的情景。她也想起籠子裏那頭大黑熊孤寂的身影、和楊振民跳過的舞、在郊區別墅那張床上喝過的玫瑰香檳、在白色絲綢床單上留下的斑斑血跡……她整個人給往事掏空了。
然而,隔天她還是回去上班,往蒼白的臉頰上擦上蜜桃色的腮紅,那張咬過另一張嘴巴的嘴巴緊緊閉著,忘記了血的腥味。
一個月後,拿了年終花紅,刑露離開了那兒,轉到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時裝店上班。
那是另一個浮華樂園。
在那裏工作一年後,她重遇中學時最要好的同學李明真。她突然發現,隻有年少時的友情還是純真的。她離開了家,跟明真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她沒有對明真提起過去的事,為了賺錢,她默默苦幹,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她的靈魂早已經隨著那些她擁抱過又破碎了的夢想從身邊飛散開去。
刑露從枕頭上轉過臉去看徐承勳,他睡得很酣。他們頭頂上方那盞黃澄澄的罩燈,照著他那張俊秀的臉,他看來就像個孩子似的,毫無防備,任何人都可以在這時候傷害他。
睡著時,徐承勳的一隻手仍然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是要這樣一直握到永遠似的。刑露突然想起,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溫柔地用手裹住她的愛情。她想湊過去吻他,差一點要吻下去的時候,她卻被自己這種感情嚇壞了。她把臉縮回來,小心翼翼地把手從他那隻手裏鬆開來。
她輕輕地掀開被子走下床,抓起床邊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裸著雙腳走到廚房去喝水。她渴了,倒了一大杯水,仰起頭喝下去,水從她嘴邊流出來,沿著下巴一直淌到白皙的頸子上。她心裏說:
“我才沒有愛上他……那是錯的。”
然而,跟徐承勳一起,她的確度過了許多愉快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她跟他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兩個跟他一樣的窮畫家、一個潦倒的作家和一個等待成名的導演。這些人對她都很友善。他們聊天,說笑,暢談理想和人生。徐承勳毫無疑問是他們中間最出色的,卻那樣謙虛留心地聽著其他人滔滔不絕地發表意見。他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迷人魅力,每個人都喜歡他。
“他們根本不認識他!不知道他本來是什麼人!”刑露看了一眼這個寒酸的廚房,唯一的一個窗子也被一塊白色的木板封死了,就像她的內心早就封死了,是不該再有任何感覺的。
她把空的杯子放到洗手槽裏,那兒擱著一個調色盤和一隻鏟子,調色盤裏還有未用完的油彩。
她望了一眼那塊用來封著窗子的白色木板,覺得它太可憐了。於是,她拿起鏟子和調色盤,在木板上畫上兩扇半開的窗戶,窗戶左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摻雜其中的路燈,大片鋪陳開來的柏油路,畫的上方是漸層變化的藍色夜空,右邊窗戶上掛著一輪蒼白的月亮。
這片風景就像是從這口窗子看出去似的,她看到了一片遼闊的天地。
這時,刑露感到背後好像有人在看她。她轉過頭去,看到徐承勳站在身後,隻離她幾步遠,剛睡醒的頭發亂蓬蓬的。
“你醒啦!”她說。
徐承勳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說:
“你沒說過你會畫畫。”
“我亂畫的。”刑露說:“這個窗口為什麼要封起來呢?”
“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封死了,房東說是因為剛好對著旁邊那間酒家的煙囪。”
徐承勳走近些,看著刑露在窗口上畫的那片風景驚歎著說:
“你畫得很好!”
刑露把鏟子和調色盤放到洗手槽裏,說:
“你別取笑我了。”
“你有沒有學過畫畫?”
“我?小時候學過幾堂素描。”刑露淡淡地說。
“你很有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