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抬頭看向頭頂,裏麵火油燃燒甚烈,在鐵管中久久不息,有幾處紅點已經蔓延成手指長的暗紅斑。
“得快點了。”阿南說著,舉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從旁邊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塊木頭下來,拉出臂環中新月狀的那片利刃,將木頭卡在上麵,然後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務就是仔細聽聲響,這木頭在鐵罩上劃過的時候,聲音沉滯的地方便是機栝相接之處,隻要我們找定這些最重要的地方,將其連起,便能用流光捆紮提起關鍵點,將整個鐵罩收起,重新收攏。”
朱聿恒有點遲疑,問:“萬一……我聽不出來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運籌千裏,各種聲響中機栝鉤連相接的地方必有區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說著,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環之上,又輕快地說道,“認真傾聽啊,阿言,不然的話——看這時間點,咱們剛好能趕上陪閻王爺吃夜宵!”
話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飛而出,在頭頂鐵罩中如一點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飛。
朱聿恒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塊的原因。
若是金屬與金屬相擊,說不準便會有火星迸射,到時候定會引燃屋內的瘴癘之氣,令他們屍骨無存。
阿南手腕翻飛,操控流光上的木塊擊打上麵的鐵罩,隻聽得“咚咚”之聲不絕於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間飛舞幾圈,隨即由機簧疾收而回,然後阿南再度將其射出,擊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著上方,努力靜下心來,側耳傾聽。
萬千繁雜聲響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帶著木頭在鐵管上擊打,聲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著敲打聲、撞擊聲、回音聲,所有聲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齊湧,浪潮般在這屋內洶湧起落。
空洞而隱有回聲的地方一般比較亮,那裏是火油最多、燃燒也最劇烈的地方;
聲音尖銳的是比較狹窄的地方,那裏的鐵管應該被什麼壓扁了,大概是因為旁邊那塊與它相接時,匠人以敲擊的力量強行將它打入了另一截鐵管;
最沉重的聲音往往來自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那裏有關竅相連,火油必然較少——隻是不知道這樣的地方究竟有幾個,才能讓他們有足夠的力量收起整個鐵罩。
阿南操控流光,將整個鐵罩從上至下、四麵八方全部快速擊打了一遍,然後手腕疾收,讓流光飛回自己的臂環之中,朝著朱聿恒一抬下巴:“聽好了嗎?”
朱聿恒開口道:“東邊最上首,大紅斑右邊二寸處。”
阿南毫不猶豫,腕上流光射出,擊打在那一處,果然聽到了“咚”一聲沉響。
“南邊上首偏西,三點小紅斑交彙中心點,下斜一寸。”
“咚”的一聲,阿南再度擊中確認。
“屋簷下方一尺半,北偏東,紅線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聲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使指,過不多時,便將所有發音有異的關節處通通擊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頓了一頓,然後與他再確認了一遍:“就是這幾個了?”
朱聿恒一點頭,確定道:“就是這幾個了。”
“阿言,今晚主人這條命可就靠你了。”在這樣的生死關頭,阿南的嗓音卻始終語調上揚,帶著一種輕快的調調,“若是出了一點岔子,我們今天可都要死在這裏。”
朱聿恒低低地,卻無比肯定地說道:“我不會錯。”
阿南再不說話,手一抖將那蓬精鋼網彈射出來,迅速拆解掉上麵的連接處,又用拆解下來的部分將其連接加長。
不一會兒,精鋼網便變成了數條鋼練,自她的臂環中流瀉而出,垂於地上。
朱聿恒隻看見她的手腕急抖,有輕微的破空聲“哧哧”起,然後便是“沙沙”“嘩啦嘩啦”的聲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條柔軟鋼練的頂端,將其纏扣在了他指點過的第一處地方。
幽藍的鋼練穿透黑暗,在隱約可見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雲氣,連上了他們頭頂灼熱無比的鋼罩。
“接下來是哪裏,你再說一遍,我有點記不住了。”
阿南出聲催促,在朱聿恒的指點下,將所有鋼練一一搭扣在他聽到的關竅處。
一共二十一處,二十一條鋼練如涓流斜掛於頭頂,收束在阿南的臂環之上,仿佛銀河倒垂於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來,十分奇詭又華麗。
阿南擎著手腕,回頭看向朱聿恒,說道:“我喊一二三,我們便立即從地窖躍出。若這鐵罩子真的能收起來,到時我們便有一彈指的工夫,可以逃出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聲,想想又問:“若……收不起來呢?”
“那我們倆就都要撞在這個鐵罩上,皮焦肉爛,死狀淒慘。”阿南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可怕的結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終究還是縱身躍起,將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處,擺好了縱身躍出的姿勢。
“一……”
她報數的聲音很穩,此時也再沒有素日那種輕佻的意味。
“二……”
在這麵臨生或死的關頭,朱聿恒以為自己會想很多。可真到了這一瞬間,他卻隻是傾聽著阿南數數的聲音,腦中一片空靈。
“三!”
如同電光石火,稍縱即逝的念頭還未散去,身體就已經做出了反應。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環中放出的幽藍鋼練忽然變短,借由那驟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個身體向上飛去,倒懸的銀河猛然間便隻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雙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發力硬生生帶得整個身軀向上躍起,一個翻滾向前撲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燙的鐵罩之時,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鐵罩子如同彈簧般,猛然向上收縮,重重地擊在天花板上,發出沉悶的轟然聲響。
阿南的預測無誤,這個鐵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疊的。
隻是,鐵罩無比沉重,而阿南的鋼練雖然軟韌,卻終究吃不住這麼巨大的力量,隻堪堪將其扯上半空,便聽得“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所有的鋼練幾乎同時崩斷。
而懸在鐵罩之下的阿南,正借著斜飛的姿勢,要從鐵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軀有一半已經脫出鐵罩之時,耳聽得風聲呼嘯,那彈上半空的鐵罩子打在天花板上之後,再度向她重重壓下。
那沉重無比的鐵罩加上反彈的力量,來勢極為剛猛,可以想見,若被這彈回的鐵罩打中,整個人必然會被劈成兩截。
這生死攸關的短短一瞬間,那一邊的朱聿恒,已經堪堪從刹那間出現的縫隙間逃生。
一經脫身,他立即頭也不回,撲在地上抓起麵前的一把椅子,一腳將它蹬向了地窖邊緣,企圖卡住那個鐵網罩。
而鋼練盡毀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頭頂的灼熱鐵罩如雷峰巨塔壓下。
“哢嚓”巨響聲在室內轟然響起。
反彈回來的鐵罩,以千鈞之力壓下,頓時將椅子壓個粉碎。甚至連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這鐵罩狂暴的反彈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紛飛之中,橫梁“哢哢”作響,破碎的磚瓦和粉塵頓時彌漫整座屋內。
晃動的地麵,撲麵而來的塵屑,讓朱聿恒下意識地偏了偏頭,閉上了眼睛。
阿南……
無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還在開著不正經玩笑的阿南……
在這樣的千鈞之力下,她怎麼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湧起一陣冰涼,他的大腦瞬間空白。
隻是一瞬間。
一貫冷靜沉穩,就算跟隨禦駕北伐時孤軍深陷敵群,也能憑著手中一杆長槍殺出重圍的朱聿恒,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滅,他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就連思緒也在瞬間崩潰,再也無法思考。
轟然巨響中,鐵罩扣在地上,又借力重新向上反彈,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頓時隱隱震蕩。
大量的瓦礫與塵土從頭頂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衝過被鐵罩砸出的大坑,尋找那條青蓮紫色的身影。
在幾乎要被沙塵徹底遮掩的屋內,他倉皇四顧,直到聽到輕細低微的一聲“阿言”,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看見了她,伏在碎屑塵埃之中,整個人已經成了灰黃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幾步跨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噝,好痛。”阿南捂著自己的腳吸冷氣。
朱聿恒低頭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副,小腿似是在倉促間與鐵罩相擦而過,被燙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給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風:“多虧了你,那把椅子雖然擋不住鐵罩,卻畢竟讓它下壓的巨勢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應何等迅速,一見朱聿恒蹬來的椅子,便趁著這須臾之變,下意識以手臂在地上一撐,身體竭力翻滾,旋出了鐵罩的籠罩範圍,才終於在這毫厘之間,逃得了一條性命。
見她隻是小傷,並無大事,朱聿恒終於鬆了一口氣。
心口有些難以抑製的歡喜,可最終顫抖著說出口的,卻隻有最平淡的三個字:“還好嗎?”
“還好有個好家仆,閻王爺都收不走我。”
屋內的鐵罩尚在彈震,聲響與震蕩一起傳來,讓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阿南形容狼狽,挽著他的手站起,在拍著麵罩上的土時,卻又逸出一聲輕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麼?”
“我賭贏了,很開心。”
朱聿恒如墮五裏霧中,側頭盯著她。
“哎,老這麼嚴肅,真不好玩。”阿南灰頭土臉,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光瞧著同樣滿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實我剛剛將鐵罩子拉起來的時候,心想,這可真是一場豪賭。畢竟,你為了重獲自由身,一脫離險境就丟下我這個主人逃命離開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閃爍著微光,仿佛忘記了自己依舊身在險境。朱聿恒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把救命恩人丟下、自己逃命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尤其是,擋在他身後的,還是一個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畢竟,宋提督最喜歡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願讓我孤身冒險,你也不會和我一起來這裏,對吧?”
朱聿恒忍無可忍,“哼”了一聲別開頭,示意她閉嘴。
相扶著走到門邊,隻聽得一個女子細弱的聲音,隱約從前院傳來:“元知,後院那是什麼聲響?那兩位客人怎麼了?”
楚元知氣息不穩道:“沒什麼,大概是梁上什麼東西掉下來了,你回房內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遲疑片刻,說道,“要不,我去酒樓把北淮叫回來……”
“不用,你就好好待著,什麼聲響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聲音道,“沒事的。”
阿南側耳傾聽外麵的對話,低聲道:“看來這瘴癘引發的火災應該不會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會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聽出她話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生起不祥的預感:“所以,你要幹什麼?”
“當然是——出出這口惡氣!”
說著,她一把扯掉蒙麵布,飛腳踹開麵前的屋門,然後將手中火折子一把打開,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處扔了過去。
還沒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幾步就穿過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後門屋簷的楚元知,猛然間見後院屋門洞開,隨即火光驟亮,整個院子頓時亮得如同白晝。
在這熾烈的火光之中,阿南與朱聿恒如同鷹隼比翼而來,直撲向他。
浴火沐光的兩人,太過明亮,仿佛灼燒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當場,一下子竟如同被他們耀眼的光輝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軀無法動彈半寸。
阿南對敵人向來毫不留情,即使對方身體虛弱,依然被她既絕且準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背後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輕,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響,說不出半個字來。
阿南見他眼神渙散、毫無氣力的模樣,手一鬆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後拍拍手,笑容嘲譏:“楚先生,這麼晚了您還站這兒等著,是不是要親眼瞧瞧我們被燒死在裏麵的模樣啊?”
楚元知委頓於地,撫著喉頭,用嘶啞的喉音擠出幾個字:“真是失敬……我離開拙巧閣十餘年,竟不知閣中又出了二位這樣的後輩英才。”
“我和拙巧閣才沒關係!”阿南冷哼一聲,厭棄道,“別把我和那個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這一句話,讓楚元知頓時愕然瞪大眼,失聲叫了出來:“你們不是……不是拙巧閣的?”
話音未落,旁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巨大聲響。
是韋杭之見裏麵忽然起火,帶著守候在外麵的人,撞開院門衝了進來。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牆與大門早已預設重重機關,連阿南也有所忌憚而不願擅闖,他們一群人一經闖進,頓時引發機關,如同怒雷震響,場麵不可遏製。
火光噴射中,所有的侍衛不是身上著火,便是被燙得滿地打滾。一時焚燒聲與痛苦哀號聲混雜在一起,更顯混亂淒慘。
阿南見那火苗極其灼烈,一股股噴湧著,忙拉著朱聿恒退後幾步。誰知朱聿恒一抬手,一點火星濺到了他的手背上,讓他的手微微一顫。
韋杭之英勇無比,後背燃著火苗,依然仗著一股淩厲氣勢,直奔到朱聿恒麵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腳,不由分說將韋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強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韋杭之猝不及防之際,從後門直滾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撐住牆角,才借勢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孫和手下麵前出了這麼大一個醜,韋杭之憤憤地爬起來,瞪向阿南。
誰知阿南隻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韋杭之回頭一瞧,才發現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滾之際已經通通熄滅了。雖然有點抹不開麵子,但他還是勉強朝阿南一拱手,然後悶聲不響衝向楚元知。
委頓於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隻指著前院角落,嘶聲喊道:“快……快去關掉機關,快……”
阿南幾步趕去,將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腳蹬翻,下麵果然露出牽引機栝。
阿南這邊緊急製動,楚元知又將院中小井指給眾人。
傷者中依然有呻吟聲傳來,但畢竟已沒有性命之憂。
朱聿恒見眾人個個衣裳破敗,灰頭土臉,更有幾個傷勢嚴重,便吩咐韋杭之盡快帶他們去找大夫醫治。
阿南搞定了機關,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邊蹲下,道:“楚先生畢竟是用火的大家,機關設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體與手顫抖得一樣厲害:“你們……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閣的?那你們為何要、要上門來找我麻煩?”
阿南怒笑:“敢情你對我們痛下殺手,是以為我們是拙巧閣派來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後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麵前的阿南,最終隻用顫抖的手捂著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說不出話。
正在此時,他們耳邊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是楚元知那個病弱的妻子,踉踉蹌蹌地拎著木桶,企圖提水過去救火。
但火勢猛烈,此時後院的堂屋已經燒得朽透,杯水車薪,已經毫無效力了。
她在驚懼之中,抬頭又看見被官兵們壓製跪伏的楚元知,手一鬆,木桶便掉在了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阿南腳下。
阿南腳一勾一帶,將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將木桶交還給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傷害朝廷官員,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聽到她這話,頓時整個人癱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軀,抬手狠掐人中,讓她不至於暈厥過去:“楚夫人,你別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識已經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著她的衣袖,像是抓住殘存的一線生機:“元知他,他不會……不會有事吧?”
“反正不會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個月吧……”
阿南說到這裏,見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厥過去了,忙搖晃著她:“哎哎哎,我開玩笑的,楚夫人你別急啊。”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開玩笑。朱聿恒對阿南這種不靠譜的行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邊開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幾樁要案,我們要帶他去官府問話。若是能洗脫嫌疑,或者將功折罪,你的丈夫應該有回家的機會。”
也不知楚夫人聽進去了沒有,她緊絞著阿南的衣袖,渙散的目光從阿南身上轉向楚元知。
在這一側頭之際,朱聿恒瞥見她的麵容,右臉看來十分秀麗,左臉卻是一片燒傷疤痕,在明滅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卻顯淒涼。
朱聿恒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兩個人,一個毀了容,一個殘了手,究竟是什麼樣的命運,讓他們相聚在一起的?
隻聽楚元知啞聲道:“璧兒,你別急,好好和北淮在家過日子,我……盡早回來。”
聽到他說話,楚夫人才終於點了點頭,“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阿南鬆開了楚夫人,用手扇著撲麵而來的熱風與灰燼。而楚夫人撲在門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淚。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東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幫你送進去。”
楚夫人恍惚地點了一下頭,張了張幹裂的嘴巴。但還沒等她說出什麼話,隻聽得轟隆聲響如炸雷,周圍驟然一亮。
在滿街的驚呼聲中,後院的堂屋終於被火燒得朽爛,坍塌了下來。
幸好堂屋並不與街坊相接,雖然大火燒得整座房屋轟然倒塌,令周圍坊巷全是黑煙炭灰彌漫,街坊鄰居叫苦不迭,但火勢並未蔓延,甚至連前院都隻在灼熱風中搖晃了幾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燒塌,楚夫人卻隻怔怔看了一會兒,便徑自往屋內走去。
阿南有點擔心,在她身後問:“楚夫人?”
她沒有回身,隻喃喃道:“我要給元知準備東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給他做的新鞋還沒納完呢……”
後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潑上去後,漸漸熄滅。
前院屋內,火篾子明滅不定的光線將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響,隻俯頭納著鞋,將青布一層層縫合成厚厚的鞋麵。
這過厚的鞋麵,加上千層碎布縫綴成的厚重鞋底,一層層布太過厚實。她手中的針無力穿過,隻能聳著肩膀,用頂針竭力將針頂過去。將線拽出後,她虛弱地抬手扶住眩暈的額頭,壓抑低咳著停了片刻,才又開始下一針。
阿南看著窗戶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問她:“怎麼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點像。同樣嬌弱的身體,同樣毀掉的容顏,不會也同樣有一場徐州驛站的大火吧?”說到這兒,阿南自己也覺得荒唐,道,“算了,我們走吧。”
夏日猛火,煙灰彌漫。即使在楚家水井邊洗了手臉,但烘烤到現在,兩人都是一身幹熱。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讓朱聿恒在鄰居裏找幾個熱心腸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發生意外。
畢竟,楚元知與拙巧閣有舊恨,或許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但與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沒有拉攏可能了。
朱聿恒正對韋杭之授意,耳邊忽有一陣“咕咕”的輕微聲響傳來。他轉頭一看,阿南抱著肚子一臉懊喪。
這一場激戰,他們二人到現在還沒吃晚飯,難怪她餓成這樣了。
朱聿恒抬手讓神情微異的韋杭之趕緊去辦事,而阿南噘著嘴,在眾人散開後,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會意地探手入懷,自己也愣了一下——來之前被她隨意塞進去的蔥包檜兒,在這場生死攸關的混亂之後,居然奇跡般還在懷中。
他拿出荷葉包,遞給阿南。阿南打開一看,裏麵的蔥包檜兒已經散碎,油條和蔥零亂地各自散在一邊,狼藉不堪。
但她毫不介意,撮起勉強還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頓時笑得眉眼彎彎:“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蔥包檜兒呀。”
說著,她抬頭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遞到他嘴邊:“你也嚐嚐?”
朱聿恒對這些街邊小吃原無興趣,但見她吃得這麼香,便抬起手接了過來。
這蔥包檜兒出爐已久,外麵春餅散落,裏麵油條也不再酥脆,隻是兩人如今腹中饑餓,入口隻覺美味無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還溫溫的呢。”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許的微熱,應該是朱聿恒的體溫。
這隱約的曖昧,讓阿南這樣厚臉皮的人,也不覺臉上有點熱熱的。
不自然地轉開頭,她默默地吃著蔥包檜兒,含混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