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騰,二人都是狼狽不堪,看看已過夜半,幹脆先回樂賞園,換件衣服休息一夜,明天再好好審問楚元知。
月上中天,阿南滿身塵煙地回來,覺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又要麻煩桂姐兒半夜幫忙備洗澡水。
要不……她的目光又看向朱聿恒,盤算著是不是讓他再幹幹家奴的分內工作。
經過正院旁邊時,廊下傳來低低的哭聲。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兩人放輕腳步走到轉角處,果然看到卓晏將臉埋在掌中,坐在無人處壓抑哭泣。
想必他已經知道了,關於母親的消息。
二人都是默然無言,站在拐角外,聽著他絕望的悲泣聲,那裏麵,盡是無法留住至親的哀痛。
阿南沉默片刻,走到卓晏旁邊輕輕坐下,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而平生沒任何安慰技能的朱聿恒,隻能遲疑著站在牆後。
卓晏茫然地抬頭,蒙矓中看見她關切的目光,臉上的眼淚又一時收不住,隻能扭頭向旁邊,抿緊唇不肯出聲。
阿南想拿袖子給他擦擦眼淚,可是她衣服上全是塵灰,竟無從下手,隻能說:“阿晏,人世變故,總難幸免……你娘這些年來得你爹盡心嗬護,又有你這樣的好兒子,至少此生安寧幸福……”
“不……你不知道……”卓晏聲音嘶啞,哽咽道,“我娘……是我害的,是我……”
阿南頓時錯愕,不知他何出此言。
而卓晏在這黑暗的角落,仿佛急需傾訴罪行的贖罪者,下意識地便對著她傾訴自己的過錯:“我娘最喜歡的那隻金被銀床,它……它以前性子特別溫順,是我前幾年過年放炮仗時,隨手扔了一個嚇嚇它,誰知竟把它鼻子炸破了一塊,從此這貓就特別怕鞭炮聲,還怕火藥味……我爹有次在營中查看火槍、火藥回來,衣服上沾了點硝石硫黃味,它就瘋一樣嘶叫,差點沒把他給撓了……這次大概是我大舅身上有火藥味,所以貓才會發狂,抓了我娘,以至於……以至於……”
“不關你的事。”阿南打斷他的話,阻止他歸咎於己,“如果那隻貓沒有得恐水症,就算被嚇到了撓人,也不會出事的。與你多年前做過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
卓晏嗚咽著,喃喃問:“真的嗎?”
“真的!”阿南斬釘截鐵,“難道你連我都不信?”
卓晏目光虛浮地看著她,而她的神情如此堅決肯定,讓他終於點了點頭。
他靠在背後的牆上,呆呆看著天上月。
阿南此時已經困倦無比,她拉了拉卓晏的衣袖,低聲說:“放心吧,別在這兒胡思亂想了,你娘吉人自有天相,貓抓得恐水症的概率……應該也不大,或許明日就好起來了。”
“嗯……”他茫然應著,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但總算不再是那種崩潰的感覺。
把卓晏哄回屋內後,阿南走出院門,看見靜靜站著等待她的朱聿恒,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不管怎麼樣,先回去休息吧。”
他們踏著稀薄的月色回桂香閣,夾道香柏森森,耳邊盡是山間鬆濤。
久遠之前讀過的一首詩,忽然在朱聿恒腦海中浮現。
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如朝露。若他追尋不到奇跡,那麼明年此時,他已經深埋地底,泥銷骨肉,化為虛無。
阿南見他神情如此低黯,以為是替卓晏傷心難過,便抬手輕拍他的背,說:“別想了。人生天地間,不過是倏忽寄居客,到頭來每個人都終將麵對那一刻,隻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們在這人世間走一遭,又有何意義呢?”
“意義什麼的,我是真的不知道。”阿南想想,又說道,“大概是做點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肆意任性地活著,無怨無悔地離開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朱聿恒的麵容在月色下顯得恍惚,問她,“今天你沒有僥幸逃開那個鐵網罩,殞身在楚家,你會覺得遺憾後悔嗎?”
“會遺憾,但不會後悔。”阿南毫不猶豫,幹脆利落道,“事情真相沒揭曉,萍娘的仇也沒有報,我若就那樣永訣人寰,當然會遺憾。可是到了這個時刻,楚家那個鬼門關不得不去,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就算我因此而死,又有什麼可後悔的?”
朱聿恒傾聽著她的話,沉吟問:“其實,我們可以用更溫和一點的方式,比如說,表露官府的身份,去招攬楚元知?”
“我確實也是這樣想的啊,甚至還拿出了我覺得他可能會感興趣的火折子和他探討,誰知弄巧成拙,他反倒以為咱們是拙巧閣派來的,痛下殺手了。”阿南一臉懊惱,但轉而聲音又輕快起來,“不過這趟再凶險,能抓獲楚元知,也算值得了。他與此案瓜葛甚多,一旦官府找他,還不立即帶著妻兒逃跑?他那手段,到時候我們能截得住他?”
清冷的月色相照,他們並肩慢慢走過遊廊,回到桂香閣。
懷著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他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阿南,要是你的人生隻剩下一年時間,你會去做什麼呢?”
“一年啊……”阿南想了想,問,“從現在開始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
她雙眉一揚,說道:“那當然是用這一年時間,去尋找能讓我再活幾十年的方法啊!”
確切無疑的回答,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朱聿恒沉默凝望著她,那一貫神情端嚴的麵容,此時如春雪初融,露出溫柔又和煦的霽色。
阿南挑挑眉,問:“怎麼,難道你不會?”
“我當然會。”他亦毫不遲疑,“不惜任何代價,不論任何手段。”
“我就知道,我們是同類。”阿南朝他一揚唇角,揮揮手,快步跑上樓去了。
走到樓梯口,她又靠在欄杆上,回身看他:“啊,差點忘了……”
一直仰頭目送她的朱聿恒,看見梁上紗燈將橘黃光芒投在她身上,令她回身的姿態如一朵淩空綻放的曇花。
朱聿恒望著她的身影,一瞬恍惚。但他隨即驚覺,下意識地別開了臉,將自己的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什麼?”
“你剛剛不是被火星燙到手了嗎?這個給你。”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從樓上拋給他,“從楚元知那兒掏來的。雷火世家的燙傷藥,絕對是最好的。你記得洗淨傷處後,塗抹包紮再睡覺,千萬不要讓你的手留下傷痕啊,不然我會很心疼的。”
朱聿恒握著那一盒燙傷藥,神情有些別扭:“那你腳上的傷呢?”
“我當然也有啦。”阿南掏出另一盒朝他晃了晃,轉身進屋去了。
朱聿恒拿著那盒藥膏,沉默了片刻。
身後傳來韋杭之的腳步聲,他拿著藥瓶走到門口,低聲問:“殿下,這是您要的燙傷藥,現在給阿南姑娘送去嗎?”
朱聿恒將手中的藥膏塞進袖口,悶聲說:“不必了,你拿走吧。”
第二日天氣晴朗,是個幹大事的好日子。
“今天這場戲,一定要好好演,非把楚元知的七寸給捏住不可!”在進州府大牢前,阿南叮囑朱聿恒道。
“楚元知的七寸,是拙巧閣?”
“不,我覺得是他的妻兒。”阿南跟著獄卒往大牢裏麵走,一壁說,“不過他確實與拙巧閣關係匪淺。當年他在拙巧閣是五長老之一,司掌離火堂。楚家的火機關堪稱獨步天下,你昨晚也親身試過了,基本上,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那麼,他為何又離開了拙巧閣,現在又和這幾起火災扯上關係呢?”
“這就要看我們今天能從他口中得到些什麼了。”
阿南腳步輕快,施施然進了獄卒打開的牢門,臉上依然掛著那不正經的笑容:“楚先生,我們來討債啦!”
正倚坐在牆角的楚元知,被她這一句喊得不知所措,訥訥直起身,盯著這個女煞星。
狹窄的囚室內僅鋪著一張破爛草席,牆角一個便桶,其餘什麼都沒有。朱聿恒瞄了瞄草席上隱約爬過的臭蟲跳蚤,在門口止住了腳步。
阿南寒暄問:“楚先生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楚元知苦澀道:“托姑娘的福,還行。”
“那接下來,楚先生有什麼打算呢?”阿南朝他微微一笑,道,“別說那個玉佩了,我們的命可值萬金,這位堂堂朝廷提督,昨夜差點死在你家中,你可知道自己什麼罪嗎?”
“你們既是官府中人,為何要設局來為難我一個小人物?楚家如今不過破屋幾間,廢人一個,有什麼值得你們垂青的?”
“楚先生過謙了,其實我們仰慕你已久。”獄卒殷勤搬來兩把椅子,阿南拉過一張坐下,坐姿散漫,“聽說楚先生十六歲便總領拙巧閣離火堂,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堂主呀。”
楚元知靠在牆角,身形一動不動,啞聲道:“那都是過往虛名,如今我隻是個廢人,姑娘再不必提起了。”
“廢?我看沒有啊。你這兩個月還做了幾樁大事呢。”
阿南這一句話,讓楚元知麵露詫異,茫然看著他。
“四月初八,你家的絕學六極雷出現在順天,把紫禁城三大殿焚燒殆盡。”阿南滿意地看著他臉上浮現錯愕的神情,娓娓道,“還有呢,前幾日杭州驛站一場大火,燒死了京中來調查三大殿起火案的太監,而那位卞公公在臨死前,寫下了你們楚家的‘楚’字。”
楚元知大驚,衝口而出:“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了?按照常理來推斷,我看很有可能。”阿南笑容得意,幾乎要蹺個二郎腿,“你偷偷潛入京中,用六極雷焚燒了三大殿,然後發現卞公公一路追蹤到了杭州。於是你一不做二不休,縱火燒了驛站,讓發現了真相的卞公公死於火海,誰知天理昭昭,對方在臨死前留下了凶手名字,讓我們追尋到了你家——甚至在我們追凶到你家之時,你還利用家中機關,讓我等查案的人死傷無數,真是罪大惡極!”
“絕無此事!”楚元知伸出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辯解道,“我為了離開拙巧閣,付出了自廢雙手的代價。姑娘你看我這樣的廢人,如何還能去順天、去驛站縱火殺人?”
“是嗎?誰說手廢了就殺不了人?我看你昨晚殺我們的時候,下手倒是毫不留情啊。”
楚元知臉色灰敗,道:“昨夜確是我……我罪該萬死。我以為你們是拙巧閣派來找麻煩的人……”
“以為是,就下手如此狠辣,楚先生你真是幹大事的人,不枉你們楚家先祖創立如此顯赫的家學,代代相傳。”
“雷火凶險,戕害無數生靈,我家傳絕學六極雷,更是凶險至惡之法。此種惡法若能在我手上埋沒,也不失為世間一幸事。”說到此處,楚元知聲音低喑,語調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勁,“所以,我寧可讓兒子去酒樓幫傭殺雞宰鴨,也不肯讓他知道我家這些東西,就是要讓這家學,斷在我這一代,永遠從這世上消失!”
阿南聽他發這狠話,非但不動容,反而抖了抖手中的案卷,“撲哧”笑出聲來:“行啊,那就如楚先生你所願,我好好跟你算一算吧。楚先生,你在家中私設殺陣,危害微服私訪的朝廷重臣,按律……”
說到這兒,阿南回頭問站在牢門外的朱聿恒:“哎,阿言,按律該如何判決呀?”
朱聿恒淡淡道:“按本朝律令,刺殺朝廷官員,不論官階大小,一律視為謀逆犯上。首惡斬首,親族流放千裏之外,妻子兒女一律充作官奴。”
他聲音不大,語調也平緩,但入了楚元知耳中,他臉上頓時灰青一片,原本委頓的身軀,陡然間筆直僵坐。
阿南嘖嘖歎道:“好慘呢,楚先生你要斬首示眾,你家還有親戚嗎?要流放千裏,還有你的妻子,恐怕要進教坊司了。還有你兒子也難以幸免呀,小小年紀就淪落下九流。我看小北長得挺可人的,將來可不要成別人的玩物,孌童嬖幸什麼的呀……”
楚元知死死盯著她,他的臉上蒙著一層死色,目光卻似在噴火。
阿南站起身,輕鬆地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笑道:“楚先生,恭喜你心願得成了。你的家傳絕學這下肯定是要斷了,畢竟你全家都沒了呢。”
出了牢房,阿南鑽到旁邊獄卒們休息的屋子,眉飛色舞地問朱聿恒:“怎麼樣,我是不是超凶超惡的?楚元知是不是被我們徹底唬住了?”
朱聿恒無語地瞄了她一眼,將目光轉向外麵,壓低聲音道:“噤聲,我讓他們把楚夫人帶來了。”
腳步聲響,似乎比昨晚更枯瘦的楚夫人,跟著獄卒進來了,隨即,便是淒厲的一聲:“元知!”
阿南這八卦性格,聽到楚夫人哀戚的叫聲,忙出了房門,湊到門上鐵柵欄偷看。
對她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為,朱聿恒投以鄙視的眼神,然後用腳尖給她撥了張凳子,示意她坐下光明正大地聽。
隻見楚元知哀苦地捧著妻子的臉,聲音喑澀:“璧兒,你……你還好嗎?”
楚夫人竭力“嗯”了一聲,又問:“你呢?”
楚元知卻沒回答,隻用那雙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手,從喉口拚命擠出幾個字:“北淮……北淮呢?”
楚夫人身體一僵,別開了頭,哽咽道:“他,他今天酒樓忙,就沒來……”
楚元知的聲音陡然提高:“不可能!北淮是不是出事了!”
楚夫人掩麵痛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楚元知死死按住了肩膀。
她避無可避,隻能氣息急促道:“早上……北淮要和我一起來的,可我們剛出門,他就被,被一群官兵帶上了車,我怎麼追也追不上,至今連他去哪兒了也不知道……”
楚元知悵然長歎,那歎息聲卻已經不再有悲苦淒涼,隻剩下空蕩的絕望。
他顫抖地輕撫妻子的麵容,抹去她那被火燒毀的麵容上的淚痕,眼中含淚,口中隻低低念叨著:“對不住,是我害了你們,我……我是個罪人……”
屋內這麼淒涼悲慘,屋外阿南這個始作俑者有些聽不下去了:“讓他們先哭著,我去外麵轉一圈,給楚元知一點時間,看他會不會想通點。”
出了大牢,到了街口,盡是熙熙攘攘做買賣的人群。
阿南挑了兩斤桃子,拿了一個剝著,剛剛風發的意氣便有點低沉下來:“萍娘去世前,還想著要幫大哥賣桃子,不知道阿晏幫她在驛站賣掉了多少呢……”
“兩擔。”朱聿恒隨口道。
阿南詫異:“咦,這你都知道?”
“查婁萬的行蹤時看到的。他最後一次出現就是在驛站,幫萍娘挑了兩擔桃子,送去給神機營的人。”
“然後他就收了錢,去賭博了?”
“或許吧。”畢竟這麼一個小人物,誰會在意他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走?
正要回去時,忽聽到街邊一家店鋪傳來吆喝聲:“本店重金求得葉茂實所製的當歸墨,各位仁人君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一眼也是福氣啊!”
阿南眼前一亮便擠進店裏,她這個俗人居然對墨錠有興趣,看了看就向店家詢問價格。
朱聿恒在旁邊瞥了一眼,道:“這葉茂實的落款不對,和我用的不一樣。”
店主不服氣,垮起個嘲諷臉問:“葉茂實的墨錠你拿來用?你怎麼用?”
朱聿恒平淡道:“磨墨用。”
店主冷笑不已,劈手奪回墨錠,重新裝回錦盒內高高供起。
出了店門,阿南慶幸道:“幸好你認出來了,不然我要是送個假墨錠給公子,他嘴上不說,心裏肯定要嘲笑我了。”
原來,是要給竺星河買的。
朱聿恒麵無表情道:“那你的公子,該寫得一手好字了?”
“那當然啦!他的字天下最好。”阿南說著,撫撫鬢邊,又有些懊惱地對他說,“你讓神機營的人好好找找呀,把我的蜻蜓及早還回來,那裏麵,有我很重要的東西呢。”
“嗯。”反正他們把天下翻過來也找不到。
“既然簽了賣身契,對主人的命令,上點心好不好!”阿南看出了他的渾不在意,噘嘴訓了他一句,忽然看到牆角有個小小的標記。
她略微皺眉,走到下一個巷口之後,瞥到牆根的另一個標記。
不動聲色地,她將懷中那兜桃子往朱聿恒懷中一塞,道:“阿言你先回去盯著楚元知。我覺得那家店的墨雖然不行,但有支毛筆還可以,我去買了就回來。”
朱聿恒平淡地點了下頭,拎著桃子便回去了。無須他示意,後麵便有幾個裝束普通的人跟上了阿南。
所以朱聿恒回到獄中不多時,便拿到了阿南的行蹤。
她去了西湖邊荒僻的一間小廟,正是上次韋杭之抓捕司鷲時,司鷲向牆上射出鐵彈丸留信號的那個廟。
因為訊息已被他們取走,所以阿南轉而離開。其間她十分警覺,幾次甩脫了後麵的盯梢,但最終,守在司鷲落腳處的人盯到了她。
朱聿恒解著手中的岐中易,沉吟不語,韋杭之也不敢提醒,一直站在他麵前等待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