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朝露(2 / 3)

但最終,他隻聽到朱聿恒說:“知道了,退下吧。”

吳山上的尋常院落,不起眼的門戶。

阿南在大門兩側按兩長一短輕敲,門應聲而開,僮仆一看見她,頓時激動得要喊出來。

阿南朝他做了個“噓”聲手勢,想了想今日庚寅日,便熟門熟路地選了離坎位,踏過麵前青磚地,繞過照壁魚池。

還未進屋,便聽到聲音傳來,一群人吵得快要動手。

“如今之計,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度糾集人馬,去救公子!”

“廢話,能救早救了,可那地方,誰能進得去?”

“少安毋躁,等南姑娘來了再商量也不遲。”

“公子已失陷四五天了,不能再拖了啊!”司鷲的聲音透著無比委屈,“可阿南現在被官府盯上了,我上次接近差點被官府抓了,消息也傳不到她手裏呀!”

阿南正要進去,又聽到司霖的聲音冷冷傳來:“南姑娘現在和官府那個小白臉形影不離,我們被防得死死的,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

“有什麼問題?她和公子的感情,你難道不知道?”司鷲的聲音頓時拔高,“當初你失陷香夷島的時候,是誰去救的?那時候你怎麼不說阿南有問題?”

“我的意思是,南姑娘是不是被騙了。”司霖訥訥道,“當然了,她要是回來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放生池那個孤島也就不足為懼了。”

“對,不就是西湖中一個孤島嗎?我馮勝豁出一條命,今晚不救回公子,我投湖追隨老主子去!”

見這魁梧漢子把胸脯拍得山響,急匆匆埋頭就向外走,阿南站在門口抬起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馮叔,什麼事走得這麼急?”

馮勝抬頭一看見她,立即就叫了出來:“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你知道不,公子被神機營抓走了!”

“現在知道了。難怪你們給我留標記,讓我速歸。”阿南掃了廳中眾人一眼,徑自走到正中的椅子坐下,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公子身手超卓,誰能抓他?又有誰能困住他?”

司鷲捂著自己青腫的臉頰,氣憤道:“是神機營那個諸葛嘉,他親自在靈隱布陣抓人!公子見是官府的人,不便下殺手,便送我逃出來與大家商議。我們準備先找到你共商大計,誰知你身邊一直有官府的人,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還被打成了這樣!”

阿南皺眉問:“抓捕的原因是?”

“不知道。我陪著公子好好地在靈隱祈福,忽然就有官差傳喚,不說理由,又沒傳票,那兩個保鏢就把他們推搡開了。誰知很快神機營就來了,上百人的大陣仗,差點把我打死。公子為了救我,被卷進去了,然後就被抓住了,現在困在放生池呢!”

阿南略一思忖,問:“所以,是不明不白被抓進去的?”

最老成的程溜誌撫著花白胡子,遲疑問:“南姑娘,你覺得可不可能是因為,朝廷知曉了當年……”

“不可能。若是因此,對方不會將公子留在杭州。”阿南下意識又撫了撫鬢邊,思忖著自己那隻失去的蜻蜓,問,“當時他們是否有提到三大殿起火的事情?”

司鷲斷然搖頭:“沒有。”

一群人七嘴八舌,探討了半天公子被抓捕的緣由,終究一無所獲。阿南便問:“你們說,公子被關押在放生池?為何不是州府大牢?”

“要是州府大牢就好了,那邊咱們要劫獄也不是難事。”司霖悶悶開口道,“如今官府與拙巧閣聯手,在放生池布下了天羅地網,石叔料想小小湖心駐紮不了多少人,想趁他們立足未穩偷偷潛入偵察。誰知對方真是好生陰毒,在水中遍布鎖網陣,石叔遍體鱗傷逃回來,肩胛骨都被擊碎了。就算他僥幸活下來,這一身功夫也廢了!”

“嘖,這哪是放生池,分明是個殺生池,在等我們呢。”阿南倉促趕回來,此時蜷著身子歪在椅子上,看起來頗有點散漫倦怠,和大廳內緊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但眾人早已熟悉了她的性情,都隻注目看著她,緊張地等著她下麵的話。

“那個湖心島我之前經過,確實地勢絕佳,站在小閣中便可將遠近湖麵盡收眼底。再加上水麵船隻來往巡邏,水底遍布鎖網,幾乎封死了所有潛入的路徑,要進入救人,難如登天。對方這是想圍點打援,把我們挨個兒騙過去,一網打盡呢!”

“那難道我們就不去救公子了嗎?任由公子失陷敵手?”

“救,當然要救。隻是咱們得把底細摸清楚。石叔在哪兒?我找他研究一下那邊的布置。”

石叔名叫石全,那晚潛入放生池查探地形中了機關,雖竭力逃回來,如今也隻勉強吊著一條命。

見阿南來了,他氣息奄奄地露出慘淡笑容:“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主持大局了。”

阿南示意他好好躺著,便在床沿坐下,查看他的傷勢。

“死不了,就怕以後也起不來了。”石全說著,馮勝性格最暴躁,直接將被子掀起給阿南看。隻看見厚厚包裹的肩胛,也不知纏了多少層,還有血水斑斑點點滲出繃帶。

又是拙巧閣。阿南緊咬牙關,手上輕輕將被子蓋好。

“放生池那個陣法,真是好生陰毒……”石全艱難道,“水麵全是官船在巡邏,十二時辰不斷,絕不可能混進去。而水下,離堤岸三丈之內,水中遍布連鎖陣。那機關……不知藏在何處,我一開始潛在水草中,被割了之後上浮到水麵,在看似空無一物的幹淨湖水中,依舊被絞得遍體鱗傷……我豁出一條命,仗著一口硬氣終於靠近放生池,但在攀爬上岸時,水上又有鉤鐮手在等待,一冒頭便被鉤住,不可動彈……我枉自在南海縱橫三十年,竟對西湖這攤淺水毫無辦法!”

馮勝看著老夥計這淒慘模樣,忍不住大聲嚷了出來:“就算難如登天,咱們也得把公子給救出來!依我說,咱們有的是船,召集所有兄弟,開幾百條船去,直接把西湖給填平了!”

阿南搖了搖頭,聲音略沉:“馮叔,我知道你牽掛公子。不過要是真被圍攻的話,對方會直接斬斷回廊上所有連接口,隻留回廊台階一處。到時候我們就算再多人去圍攻,因為水中已被機關封鎖占領,隻能從台階處突破。而對方隻需要三五隻火銃輪替,就算來一萬人,也不可能登上那一圍堤岸。”

“那怎麼辦?難道任由公子落在他們手中,而我們在這裏當縮頭烏龜?”

“救,當然要救。隻是連石叔都在那邊折損了,咱們就要吸取教訓。不然,陷進坑中陪著公子,又有什麼意義?”

叮囑了石叔好好休養後,阿南走到吳山高處,俯瞰西北麵的西湖。

吳山天風徐徐而來,下方便是大片開闊的湖麵。一泓碧波之外,遙遙在望的,就是湖心放生池。

她接過司鷲遞來的千裏鏡,向那邊看去。

距離太遠,千裏鏡也拉近不了多少,隻依稀看到水風中起伏的柳枝,半遮半掩著朱紅樓閣,寧謐幽靜。

誰能知道,這湖光山色之中暗藏殺機,也暗藏著她的公子。

她心尖上的人,如今被束縛在死陣之中,竟無法脫困。

湖光在她眼中跳躍閃爍,一時之間,讓她一貫堅定的心誌,竟也隨著波光動蕩,有種難言的恐慌在胸口波動。

定了定神,她看到幾艘正在往外劃出的官船,船身遮得嚴嚴實實,向著雷峰塔而去。

她問司鷲:“我上次見過放生池的船,似乎比現在有序?”

“雖然無法接近,但我們一直盯著那邊,馮叔這一番潛探後,那邊布防確實好像有變。”司鷲遲疑道,“神機營的人不是穿青藍布甲的嗎?他們好像從昨晚開始陸續從放生池撤出了,也有幾艘船陸續離開又返回,如今那邊防守有些鬆懈,我們懷疑……”

“他們準備或者已經把公子轉移出去了,這邊留著的,隻是一個空陷阱?”阿南問。

“我們還在探詢,或許還要等確切情況。”

“好,那我等你們。反正……他們要留著公子當誘餌的話,短時日內,不會對他下手。”阿南將千裏鏡交到司鷲手中,起身就要走。

“回來!”司鷲有點氣急敗壞,“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又要走?你去哪兒?”

“去找宋言紀啊,畢竟他是神機營的人,這麼好一個消息來源,不用多浪費啊。”阿南一邊往外走,一邊道,“至少,公子的下落,我總得先去他那兒摸清楚。”

司霖在旁邊冷冷道:“我們這邊群龍無首,你去和神機營的人虛與委蛇?”

“我不懂什麼虛與委蛇,”阿南說著,臉上露出冷笑,“我隻懂如何教訓奴才。”

阿南回到杭州大牢,從窗柵間一瞥,看到楚元知依舊呆呆地坐在那張破席子上,緊緊捏著妻子昨晚新納的鞋子,怔怔發呆。

他那雙本就顫抖不已的手,此時青筋凸起,如同痙攣。

她也沒多看,走向了旁邊的淨室,卻發現韋杭之守在門口。看見阿南過來,他有些為難地抬手,低聲道:“阿南姑娘,諸葛提督過來了,找我們提督大人有點公務。”

“哦,公務啊,那我不方便進去了。”阿南貌似輕鬆地轉了個身,進了隔壁淨室。

她在室內轉了一圈,尋思著神機營兩個提督碰頭,大概會提到一些要緊事——說不定,和他們前幾天抓捕的人有關呢?

“主人聽聽家奴在說什麼,不是理所當然嗎?”她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吹著茶葉浮末,一邊將耳朵貼在牆壁上。

可惜,州府大牢,院牆極為厚實,牆中間夾層大概還絮著稻草,她隻聽到悶悶的一點聲音,隔壁確是在說話,卻完全聽不清。

阿南潑掉了杯中茶,將杯口扣在牆上,附耳上去聽著。

隔壁間的聲響開始清晰起來,傳入耳中。

“簡直豈有此理。”朱聿恒的聲音低而緩慢,卻擋不住其中隱藏的慍怒,“錦衣衛居然敢從我們手中搶人?”

諸葛嘉憤恨道:“可他們拿了南京刑部的駕帖來,我若是不交接,便是公然違抗朝廷,到時候咱們全營都沒好果子吃。”

“如今營中兄弟都撤出那地方了?”

“是,不得不從,但這口氣真是咽不下去。憑什麼咱們辛辛苦苦抓捕的匪首,就這麼一下全被錦衣衛截和了?這事沒有後續,我沒法跟當時折損的兄弟們交代!”

搶人,神機營撤出……

原來神機營真的撤出放生池,被錦衣衛黑吃黑了?阿南正暗自思忖著,聽到那邊朱聿恒說道:“我待會兒寫封書信,去南京六部討個說法,務必不讓你們吃虧。”

“全仗提督大人了。”諸葛嘉兀自鬱悶。

“另外,錦衣衛也是因為三大殿起火案所以介入的?”

“是。南京六部如今人少權微,打探到咱們在辦這個大案,意圖在聖上麵前露個大臉,當即與錦衣衛聯手施壓,要搶這個功勞。就連南直隸神機營那小狼窩,也想來分一杯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那麼,抓到之後不是應該拷打壓榨嗎?怎麼關到那種地方去了?”

“對方太過紮手,當時屬下擒拿他的時候就費了不少工夫。他身邊又能人眾多,是以不敢放在州府大牢,要不是拙巧閣相中了放生池這塊絕地,幫忙設陣,這人早就被同夥救走了。”

“錦衣衛與拙巧閣之前有合作嗎?他們會繼續在放生池?”

“南直隸錦衣衛估計與他們不太熟,目前尚不知那邊會如何調度。”諸葛嘉悻悻道,“總之,咱們付出過的辛苦,還有那些個受傷的兄弟,不能就這麼被抹掉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說道:“好,我大致清楚了。此事我會給兄弟們一個交代的。”

等到諸葛嘉告退離開,阿南先喝了杯茶把事情捋了捋,然後慢悠悠回到朱聿恒所在的淨室,在他對麵坐下,托腮望著他。

朱聿恒正在寫一封文書,筆尖在硯台上略微掭了掭,問:“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

“那支筆不太好,我又去市集上轉了轉。”阿南見他已經將折子合上,便也不多看,隻轉過椅子,把下巴擱在椅背上,那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的姿勢,與朱聿恒沉肩挺背的嚴整姿態,恰成鮮明對比。

朱聿恒抬眼瞥了她一下,問:“怎麼了,無精打采的。”

“唔……”在來的路上想好了無數嚴刑逼供的招數,結果發現事情的方向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阿南現在有一種落空感,一時不知氣該往哪兒撒。

按目前情況看來,公子被捕的原因,估計還是與三大殿起火之時,火中飛出的、她所送的蜻蜓有關。

看來從宋言紀這邊是打探不到什麼了,他與公子被捕的事情似乎關聯不大。而放生池已被錦衣衛接管,她與公子聯絡的路徑也被切斷,無從探討那隻蜻蜓為何會出現在火中。

更何況這放生池的可怕之處,在於拙巧閣布置的水陣,至於看守公子的是神機營還是錦衣衛,其實並無差別……

正當她思量之際,忽聽到朱聿恒的口中,吐出三個字:“竺星河……”

她下意識轉頭看他,錯愕地“咦”了一聲。

“你家公子,是竺星河?”

阿南端詳著他的神情,似要從裏麵找尋出他的用意來:“怎麼?”

“我聽說,他現在落入了錦衣衛手中。”

分明是落入了你們神機營的手中,隻不過被劫走而已——阿南心想,難道是神機營在錦衣衛那邊吃的虧,想要利用她討回來?

臉上一副錯愕模樣,阿南追問:“我家公子被錦衣衛抓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被抓的,現在關在哪裏?”

“五日前,靈隱寺,刑部下的令。因為懷疑他與三大殿起火案有關。”

“這樣啊……”阿南趴在椅背上盯著他,“一直在追查三大殿的不是你嗎?怎麼錦衣衛也摻和進去了?你不是對我家公子頗有誤會嗎?怎麼現在願意告訴我了?”

他淡淡道:“世間萬事相因相循,同僚可以爾虞我詐,必要時化敵為友又有何不可?”

“那我直接殺去錦衣衛所不就好了?”阿南蠻橫道,“我就不信那邊是什麼龍潭虎穴,以我的本事,難道救不出我家公子?”

“首先,錦衣衛目前調度有變,我們尚不知他們會將竺星河關押在何處。其次,就算救出來了,你劫獄、他越獄,你們要拋棄所有一切,做一對亡命鴛鴦,終身被追捕嗎?”

阿南沉默了。畢竟,公子回歸故土之後,她是眼看著永泰產業逐漸在大江南北發展起來的,多年經營甚為不易,如何能夠一朝拋棄?

“那他現在哪裏,我又該如何去救他呢?”

“既然竺星河被抓的原因是三大殿起火案,我認為你可以與我合作,隻要將此事徹查清楚,朝廷自會還他清白。”

“說來說去……”阿南把臉靠在手肘上,玩味地看著他,“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查三大殿起火案,救你自己?”

朱聿恒十指交叉擱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救他,同時也自救,不好嗎?”

各懷鬼胎的兩人對視片刻,終於還是阿南先轉頭看向旁邊囚室,問:“楚夫人走啦?”

“她哭暈過去了,還不送走,在這獄中待著?”

“有沒有說什麼重要的事情?”

“沒有,楚元知幾次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出來。現在就看他的妻兒能不能讓他屈服了。”

“宋提督真是深諳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個準。”阿南跳下椅子,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給他,“走,咱們先把眼前的案子解決了,看能從楚元知口中掏出點什麼吧!”

朱聿恒拿著案卷出了門,阿南到牆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麵他出門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開他剛剛寫的折子。

上麵果然是上書南京都察院的彈劾,關於錦衣衛劫走神機營要犯的事情寫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隸錦衣衛同室操戈,侵奪同僚功勞,要求嚴查此事。

阿南隻看折子,也感覺一股委屈之意撲麵而來。

她“嘖嘖”了兩聲,將折子合上,趕緊轉到了隔壁。

晃進隔壁淨室,朱聿恒已經坐在案桌前,審問楚元知:“近日杭州驛站之火,你在其中動了何等手腳?”

楚元知咬緊牙關,搖頭道:“我未曾聽聞此事。”

“被燒死的卞存安卞公公,與你什麼關係?”

“不認識。”他從牙縫間擠出這幾個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驛站那場大火呢?”

徐州驛站。這四個字讓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記得了?”朱聿恒翻開徐州驛站的卷宗,將上麵記載示意給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氣,亥初時忽有悶雷炸響,東南西北皆有雷聲,天火與地動同時而來。隨即驛站後院轟然起火,將當晚住宿的四十人悶在其中焚燒,僅有三人存活。火勢蔓延到旁邊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亂中踐踏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