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晏又問:“那……我外婆呢?”
提及此事,葛幼雄眼中噙淚,道:“你外公外婆在二十年前,於流放途中雙雙因病去世,在道旁草草掩埋。荒村野外辨認不易,我至今尚未找到他們埋骨處。”
卓晏點著頭,黯然神傷地擦拭眼淚。
眼看廊下哭著的下人們也都沒了聲息,卓晏擔心大舅這把年紀,陪自己守夜會撐不住,便勸說他回去休息了。
窗外夜風淒厲,香燭在風中飄搖,一片慘淡。
正在此時,忽然有一聲貓叫,在搖曳的燭火中傳來。
母親死於貓爪之下,卓晏現在對貓極為敏感,聽到這聲音後打了個激靈,抬頭一看,一隻黃白相間的貓,從窗外探進了頭,正看著他母親的棺木。
那貓的背上是大片勻稱黃毛,肚腹雪白,正是他娘最喜歡的金被銀床。
卓晏驚駭地“呼”一下站起來,正想再看看清楚這是不是他娘那隻已經死去的貓時,那隻貓卻縱身一躍,從窗口躥到了桌子上,然後再一跳,落在了棺木之上。
它踩在黑漆棺蓋上,抬頭看著卓晏,那雙貓瞳在燭光下射著詭異精光,如電光一般懾人。
暗夜無聲,燭光慘淡,窗外陣陣鬆濤如千萬人在哀泣。那貓踩在棺木上不過一瞬,盯著它的卓晏卻覺得後背僵直,無法動彈。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坊間聽說的,人死後,貓踩在棺木上會詐屍的傳聞。
他撲上去,想要抓住棺材上的那隻貓,誰知那隻貓“喵”了一聲,將身一躍而起,跳到供桌上,撞倒了桌上的蠟燭。
卓晏飛撲過去,將蠟燭扶起,終於避免了一場火災。等再抬頭時,那隻貓已經不見了。
正在他扶著蠟燭驚魂不定之時,門口人影一動,他冷汗涔涔地回頭,卻看見燈光下映出的,是阿南的身影。
她提著一個食盒,詫異地問:“阿晏,你怎麼了?”
“是你啊……”卓晏放開蠟燭,這一晚悲哀恐懼交加,讓他感到虛脫無力,不由得癱坐在椅子上。
“我聽桂姐兒說你不吃不喝,就去廚房拿了點東西過來。”阿南從食盒中取出兩碟素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桌上,說道,“吃點東西吧,你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的,接下來還要替你娘操辦後事,不吃東西,怎麼撐得住呢?”
卓晏捏著包子,食不下咽,隻呆呆看著那具棺木。
“怎麼了?”阿南走到棺木邊拜了拜,回頭看他,“你在慌什麼?”
“剛剛……”卓晏心亂如麻,艱難道,“有隻貓,跑進來了,還……還跳上棺……棺蓋了!”
阿南詫異地問:“貓?是你娘養的嗎?”
話音未落,忽有一陣輕微的叩擊聲,從棺材內傳來,“咚、咚、咚……”在空蕩的靈堂內隱隱回響,詭異非常。
卓晏跳了起來,指著棺材,結結巴巴問阿南:“你,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什麼聲音?”
阿南看向棺材,神情不定:“好像是從……棺材裏麵發出來的?”
卓晏麵如土色,聲音顫抖:“難道,難道真的是那隻貓?我聽老人說,貓踩棺材會詐……會驚擾亡人!”
“不可能。”阿南皺眉,走到棺木旁邊側耳傾聽,“鬼神之說,我向來不信的。”
她神情堅定,讓無措的卓晏也略微定了定神:“要不……我去外麵叫人進來?”
“先別!”阿南止住了卓晏,又說,“阿晏,我想到一個可能,你娘斷氣後,馬上就入棺了,萬一……她又緩過氣來了呢?”
卓晏“啊”了一聲,毛骨悚然地看著那黑漆漆的棺木,但聽著那斷斷續續的敲擊聲,驚懼之中,又隱隱夾雜著一線希望:“真的嗎?我娘她,可能……”
雖然說,棺中的母親是他和父親親手入殮的,但畢竟是自己的母親,這絕望中的一線可能,於他竟像是溺水時的一根稻草。
“外人一來,肯定說三道四阻止我們開棺,要不……”阿南將手按在棺蓋上,低聲問,“咱們把棺蓋抬起來,看一看?”
卓晏隻覺得自己的後背全是冷汗。哭得眩暈的頭隱隱發痛。他想起剛剛那隻詭異的貓,恐懼於傳聞中那可怕的詐屍,但又極度希望裏麵是自己的母親在求救,是她真的活過來了。
“阿晏,相信我,我見過一時閉氣後,過了兩三個時辰才緩過來的人。”卓夫人剛剛去世,棺木自然尚未上釘,阿南的手按在棺頭那側,盯著神情變幻不定的卓晏,等著他下決定,“救人要緊,這可是你娘啊!”
卓晏一咬牙,和她一起將手搭在棺蓋上,深吸了一口氣,低低說:“就算真是詐屍,我也不怕!我相信就算我娘變成了鬼,也不會傷害我的!”
阿南點了點頭,抬手按上棺材。
棺內的敲擊聲忽然停止了,靈堂內一片死寂。
卓晏更加緊張了,兩個人按著棺蓋,低低地叫著“一,二,三”一起用力,將沉重的棺蓋推開了半尺寬一條縫。
毫無想象中的動靜,棺材內無聲無息。
卓晏呼吸急促,一邊擦拭眼淚,一邊無措地往裏麵看去,可是眼前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
眼前光芒漸亮,是阿南拿起蠟燭,往棺材內照去。
卓晏和父親整整齊齊鋪設好的錦被,已經被掀開了,棺材內空無一人。
卓晏瞪大眼睛看著,用力將棺蓋又往前推了兩尺,看裏麵依然沒有母親的蹤跡,又驚又怕,狠命抓著棺蓋,要將它掀掉。
阿南用力按住棺蓋,壓低聲音道:“阿晏,你冷靜點!”
卓晏眼眶通紅,失控喊了出來:“我娘不見了!我娘……”
他聲音太大,阿南眼明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外麵廊下有人被驚動,想要進來看看,阿南一個箭步把門關上,靠在門後盯著卓晏,低聲道:“阿晏,別聲張!這其中必定有鬼,不然怎麼你親眼看著咽氣了、被放進棺材的母親,會消失不見呢?”
卓晏茫然驚懼,喃喃道:“我中途離開的時候,我爹一直守著;現在我爹離開,可我一直在啊,怎麼會……”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隻貓?”阿南不敢置信,脫口而出。
卓晏隻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無法自製地抓住她的衣袖,問:“怎麼……怎麼辦?難道我娘真的被……被妖貓帶走了?”
“別慌!冷靜下來。”阿南拍著他的手臂,壓低聲音道,“無非兩種可能,一是詐屍,二是屍體被人趁亂盜走了。詐屍之說我始終覺得不可信,還是第二種可能性比較大!”
“是……是我爹的仇人嗎?可他們沒有時間下手啊……”卓晏竭力想鎮定下來,可腦中一片“嗡嗡”作響,無論如何也沒法正常思考,隻能喃喃地問她,“阿南,你肯定有辦法把我娘找回來的,對不對?幫幫我……”
阿南點頭,想了想,問:“你家有狗嗎?”
卓晏是個鬥雞走狗無一不精的紈絝子弟,聞言立即知道了她的意思:“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我,我馬上帶著最好的細犬去!”
阿南示意他將棺蓋重新推上,低聲說:“你娘的遺體莫名失蹤,院中可能就藏著敵人內應,這事一定要嚴加保密。我們從後門悄悄出去,不要被人知道。”
卓晏現在又驚又怕,悲哀疲憊全都混雜在一起,心下已經大亂,隻是胡亂點頭,跟著她出了後門,直奔犬舍而去。
牽了一條弓腰長腿的細犬,卓晏將母親去世前用過的汗巾取出來,放在它鼻下。
那條細犬聞了片刻,卓晏給它係好繩子,一拍它的腰,它立即箭一般躥了出去,在院子中左轉右拐,轉眼就帶他們出了院門。
卓晏牽著狗跑入黑暗的山間,山道崎嶇,兩旁是在山風中不斷起伏的樹影。
狗躥得太快,阿南手中的燈籠被風吹熄了,她幹脆丟在了路邊,跟著卓晏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
山間的怪聲不斷傳入耳中,黯淡的山月照著他們麵前的道路。卓晏一身的冷汗混雜著熱汗,耳邊風聲像是穿透了他的心口,讓他氣都透不過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細犬停下來聞嗅氣味,腳步終於慢了下來。
卓晏下意識地轉頭看阿南,畢竟她如今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隻見阿南小心地撥開沒膝的草,向前走去,卓晏抬頭一看,前麵已到棲霞嶺,稀稀拉拉的山居小屋分布在山道兩側。
此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其中一間屋子的窗縫間,透出黯淡的燈光,在深夜中一眼可見。
卓晏顫聲問:“阿南……我娘,真的會在這裏嗎?”
阿南在月光下豎起手指按在自己唇前,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著那間唯一有燈光的屋子走了過去。
卓晏牽的細犬也衝了過來,朝著那間屋子狂吠起來。
裏麵的燈光立即熄滅,一個尖細的聲音倉皇地“啊”了一聲,隨即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沒了下文。
阿南掏出一個口籠,給狗戴上,示意卓晏牽牢它。
卓晏心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麼倉促的時間,她怎麼還記得從犬舍拿口籠?
但時間緊迫無暇多想,他下意識聽從了阿南的吩咐,牽著狗跟著她,輕手輕腳閃到了那間屋子的門廊下,隱藏住身形。
窗戶被人一把推開,借著黯淡的月光,卓晏看見開窗的人,方額闊頤,五官英挺,正是因為悲傷過度而被勸去休息的父親卓壽。
極度震驚下,卓晏差點驚叫出來,隻能抬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卓壽向窗外觀察了片刻,見沒有任何聲響,才將窗戶重新關好。貼在牆邊的他們,聽到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即使壓低了,也依然傳到了他們耳中——
“放心吧安兒,大概是獵人打獵回家,已經走遠了。”
卓晏貼在牆根,聽著卓壽在屋內悉心安慰那人,咬緊牙關,悲憤交加。
他這個人人稱頌的爹,和他娘做了二十多年恩愛夫妻,誰知妻子去世當晚,他就裝病跑出來,和別的女人深更半夜溫言軟語!
阿南見他緊握雙拳,臉上青筋都暴出來了,怕他控製不住衝進去打人,忙拉起他,低聲道:“阿晏,冷靜點!”
“冷靜,我怎麼冷靜得下來?”卓晏正在低吼著,門被人“嘩”一下拉開。
卓壽聽到門外動靜,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拳砸向蹲在門外偷聽的人。
阿南反應極快,抬手抓住他揮來的拳頭,一旋身將他的來勢卸掉,口中叫道:“卓大人,手下留情!”
卓壽一見居然是自己的兒子蹲在門外,臉色頓時鐵青,怒吼:“阿晏,你不去守在靈堂,來這裏幹什麼?”
“我倒要問問,你不守著娘,到這裏來幹什麼?”卓晏憤怒地跳起來,對著他怒道,“娘屍骨未寒,你就拋下她來找另一個女人過夜,你對得起娘嗎?你對得起你的良心嗎?”
卓壽氣怒已極,一把揪住卓晏的衣襟,掃了阿南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給我進來!”
卓晏掙紮著去扯他爹的手,激憤之下氣息哽咽:“爹,你沒良心!你知不知道娘的遺體不見了!她……”
話音未落,卓壽飛起一腳掃在他小腿上,咆哮道:“閉嘴!進來!”
卓晏被自己的爹掃得直跌入屋內,趔趄撞在裏麵桌上,頓時額角腫起一個包,哀叫了一聲。
阿南探頭想看看裏麵情形,卓壽卻抓住門板,“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將她拒之門外。
阿南忙拍門叫道:“卓大人,阿晏也是關心他娘親,卓大人您可千萬不要動怒啊……”
畢竟她與朱聿恒關係非比尋常,卓壽不看僧麵看佛麵,隔著門縫丟給她一句:“我卓家私隱不足為外人道,麻煩姑娘稍待片刻。”
阿南守在門外,轉了轉眼珠,將耳朵貼在門上。
隻聽得卓晏聲音嘶啞哽咽,唾罵屋內那個人:“別碰我,不用你假惺惺來討好,我……”話音未落,他後麵的話忽然卡在了喉口,良久,才失神囁嚅著:“你……你是……”
幾人的聲音消失了,顯然是入了內間。
以阿南的手段,要進入屋內易如反掌,但她笑了笑,並不進去,隻優哉遊哉地走到那條狗的旁邊,撓著它的下巴。
那條狗外表威武非凡,結果被她一撓下巴,立即就躺倒在地露出了肚子,賤賤地露出“快來揉我肚子”的急切表情。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撓著它白白的肚皮,一邊說:“咦,怎麼覺得你有點像他啊,看起來凶凶的,又霸道又嚴肅,其實可好哄了……”
說到這兒,她再想了想,又歎了一口氣:“不對,他還背著我偷咬公子呢,哪兒好哄了?我真恨不得給他也戴個口籠!”
她和狗狗玩了不知多久,那隻狗開心得尾巴都快甩出殘影了,然後才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卓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阿南放開狗,站起身看他。
卓晏吞了口口水,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我們走吧。”
阿南牽起狗,回頭看看那座小屋,麵帶疑惑地問:“你爹……不回去嗎?”
“他,他待會兒就來。”
“那……你娘的事情呢?”她見卓晏心緒亂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便替他找好了借口,問,“難道說,因為那汗巾上也有你爹的氣味,所以狗帶著咱們跑到這裏來,找你爹了?”
卓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埋頭往前走,隻悶悶地搪塞道:“我爹說……我娘沒丟,他已經找到了,也命人抬回去了,回去如常安葬就行。”
“是嗎?那就最好了。”阿南應道。
天邊已經顯出淺淺的魚肚白,兩人一狗,緘默地從葛嶺而過,走向寶石山。
一路上,卓晏埋頭一聲不吭,腳步虛浮,顯然內心混亂已極。
走到初陽台時,天色已經微亮,第一縷晨曦正穿破雲霞,照在台上。
四周群山晦暗,隻有初陽台已經被照亮。葛嶺朝暾是錢塘十景之一,在萬山肅立之中,初升朝陽集射於這個小小的石台上,如同神跡。
在這天地間唯一的光亮之中,一條頎長身影正站在台上,俯視著從黑暗中而來的他們。
隻看那清俊端嚴的輪廓,阿南便已經知道他是誰。她加快了腳步,牽著狗沿著山道向他走去。
正逢旭日初升,天際一抹日光直射向這座小小的石台,照亮了上麵的朱聿恒。他被籠罩在燦爛金光之中,容顏灼灼,不可逼視,如朝霞升舉。
阿南像是被攫取了心神一樣,盯著他看了又看,才回神移開目光,在心裏暗自唾棄自己。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在這個太監身上,看出了一種淩駕萬人的氣質。
她若無其事,仰頭問:“阿言,你來這裏看日出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葛嶺朝暾果然名不虛傳。”
卓晏在旁神情恍惚,朱聿恒看了他一眼,問:“阿晏,你昨晚不是替你娘守靈嗎?”
卓晏“啊”了一聲,那悚然而驚的模樣,像是如夢初醒,結結巴巴道:“我,我馬上回去!”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南挑了挑眉,走到台上。
石桌上擺放著點心,這一夜奔波勞累,阿南毫不客氣撿了個米糕就吃上了。
朱聿恒看看退避在台下的韋杭之他們,抬手給她盛了碗紅豆湯,又將一碟蔥包檜兒往她這邊推了推。
阿南吃著香脆的蔥包檜兒,側頭剛好看見群山之外冉冉升起的朝陽,穿破萬山雲層,籠罩在他們身上。
“這初陽台是當年葛洪所建。能將日光射程計算得如此精準,群山之中剛好尋到這一點上,難怪他被稱為仙翁。”阿南讚歎著,轉頭又對朱聿恒一笑,“不過,主人剛剛去世,你這個客人就來賞日出,是不是不太好?”
“主人真的去世了嗎?”朱聿恒淡淡地問。
阿南托腮斜他一眼:“哦……原來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所以在這裏等我呀。”
朱聿恒頓了頓,說:“山間暗夜,你一個女子還得多加小心。”
阿南嫣然一笑:“別擔心,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美景當前,美食入口,美人在側。阿南歡歡喜喜,風卷殘雲,將食盒一掃而空。
隻聽朱聿恒問:“卓壽那邊如何?”
“他把阿晏拉進屋密談,我估計這兩人是對兒子坦承了。我怕打草驚蛇,真凶察覺到形跡敗露後逃之夭夭,隻能硬生生忍住了。”
“別急,戲台已經在布置了,現在還差個道具。隻要東風一起,好戲馬上就能開場。”
阿南長出一口氣,說:“盡快啊,我家公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錦衣衛欺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