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舊遊如夢(3 / 3)

“沒人欺負他。”

“那,你能不能疏通一下關節,讓我見見公子啊?”阿南委屈地噘起嘴,“明明是你賣身給我,結果現在我這麼拚命,連個獎勵都沒有?”

他的麵容被朝陽映照得燦亮,看著她的雙眸也如閃動著火光:“那你得和我先查清三大殿的起火之謎,給錦衣衛一點顏色看看,他們才會懂得通融。”

阿南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你這個神機營內臣提督,到底行不行啊?辦這麼點事情都費勁。”

可惜她的激將法完全沒用,朱聿恒無動於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你都知道是神機營了,還妄想節製錦衣衛?”

阿南翻了個白眼,氣惱得不說話了。

看完日出回到樂賞園,阿南聽到靈堂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她拉過正在廊下紮白花的桂姐兒,詢問是怎麼回事。

“少爺說,夫人是惡疾而亡,老爺去請教了金光大師,得了法旨要盡早釘好棺木,以防惡果。”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都明白卓晏這是要幫著父親將母親的事隱瞞到底了。

朱聿恒轉身往外走,說道:“我要去一趟楚元知家中。”

阿南也覺得這院子待不下去了,跟了上去:“我也去,我還想問問他在萍娘家那邊有沒有什麼發現呢。”

楚元知為逃避是非,本來整日躲在機關陣中閉門不出,結果阿南與朱聿恒過去時,卻看見楚元知在封鎖門上和牆上的機關。

阿南朝坐在院中做絨花的金璧兒打了個招呼,然後問楚元知:“楚先生,怎麼,機關不用了?”

“算了,沒有意義。”他用抖抖索索的手慢慢拆解那些火嘴與引線,低低道,“這麼多年了,我也該走出來,讓我的妻兒過得好點了。”

“你能這樣想,挺好的。”阿南在院中石桌坐下,問,“楚先生,昨日你在石榴巷起火現場,可有什麼發現?”

“石榴巷那場火,起得比杭州驛館那場更為蹊蹺,我在被櫃子壓住的銀票灰燼上,發現了一些東西。”楚元知說著,起身去洗了手,又到屋內拿出一個小竹筒遞給他們,一邊說,“這東西有毒,你們打開的時候小心點。”

阿南正帶著從玉瓶中發現的那雙王恭廠手套,便隨手戴上,將竹筒蓋子打開,輕輕倒出裏麵的東西。

從竹筒中滑出來的,是幾片燒殘的紙灰,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紙灰上有極為細微的一些白色粉末,附著在紙灰上麵。

阿南簡直佩服楚元知,連這麼微小的東西都能注意到:“這是什麼?”

她說話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差點將那幾片紙灰吹走,忙抬手攏住紙灰,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羅浮山葛家看到的東西……”

聽到“羅浮山葛家”幾個字,阿南頓時“啊”了一聲,就連坐在旁邊的朱聿恒也是雙眉微微一揚。

“當年葛洪出任交趾令時,途經羅浮山,見當地仙氣繚繞,又有丹砂便利,便辭官在朱明洞前結廬講學、修行煉丹,是以葛家在那邊也有一脈。”楚元知細細說道,“我年輕氣盛時,曾與羅浮山葛家切磋比試,僥幸險勝了幾場。當時我們一群年輕人趣味相投,交流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其中就有一種,我記憶十分深刻的東西。”

說起當年往事,楚元知臉上盡是閱盡世事的感傷,聲音也遲緩了下來:“葛家是煉丹世家,世代都有人嚐試各種東西混合煆燒提煉。有好事者收集了數以千斤的骨頭,在煉丹爐內反複焙燒後,加石英與炭粉,便會有劇毒白煙冒出。葛家以秘法將毒煙凝結成一種淺黃色的小蠟脂,取名為‘即燃蠟’,見風則燃,必須得盡快刮取到裝滿冷水的竹筒裏,才能得以保存。”

“自燃……需要放在水裏保存……”阿南倒吸一口冷氣。

楚元知點了點頭:“那東西製備之法極難,葛家秘不外傳。我知道粗略的製法後,曾多次試驗,但一直無法將其凝結收集,隻能得到它燃燒後剩下的白色粉末,因此一看便知是這東西。”

說著,他倒了一些水在石桌上,又將紙灰連同上麵的白色粉末丟到水中。

隻見白粉一入水中,那攤水立即沸騰,連附著的紙灰都被滾成了混濁的粉末。

楚元知扯了些草將灰水抹掉,說道:“從這銀票上的殘留物來看,這確是‘即燃蠟’無誤。隻是,石榴巷這樣一個窮人雜居的地方,為何會有人用這般稀有又有劇毒的東西引火,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葛稚雅……”阿南臉色鐵青,憤恨咬牙道,“羅浮山葛家和葛嶺葛家同出一脈,必定會互通有無!”

她一句話提醒了朱聿恒,他皺眉思索片刻,然後才緩緩道:“看來,我們不需要搜尋婁萬了。”

“嗯……隻是萍娘,死得太冤枉了。”阿南點了點頭,想起萍娘之死,又是傷感又是難過,低低道,“我一定要讓她,血債血償!”

楚元知怕紙灰飛散,想用竹扡子將紙灰重新撥回去,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差點把紙灰弄碎。

阿南便接過竹筒,將它利落地撥了進去。

楚元知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著手套問:“姑娘這雙手套如此厚實,是火浣布的?”

“不,就是棉布的,這是拿來製備火藥的。”這雙手套給阿南略小,便脫下來放在了一邊。

見楚元知點頭不語,朱聿恒便問:“火浣布所製手套,能隔絕火焰,想必給王恭廠更好?”

“這可不行。”楚元知說道,“火浣布雖可隔火,但存放炸藥的地方,卻絕不適合。”

見朱聿恒不解,阿南對楚元知說道:“他非行內人,不懂這個。”說著,她拔下頭上一支琉璃簪,抬手在他暗花羅衣袖上摩擦了幾下,然後將頭發撩到胸前,用琉璃簪靠近自己的頭發。

還沒等簪子挨到她的發絲,那烏黑柔軟的青絲便在朱聿恒的注視下,一根根地飄飛起來,被簪子給吸了過去,輕輕纏附在了琉璃簪上。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她飄飛的發絲上,竭力隱住眼中驚異之色。

他仿佛看見了,在十二根盤龍柱噴火之前,他的發絲與衣服下擺,也是被這樣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上輕扯飛起,詭異莫名。

“這就是火浣布不宜被王恭廠采用的原因。”楚元知說道,“王充《論衡》中有‘頓牟掇芥,磁石引針’的說法,就是指摩擦琥珀玳瑁能吸引芥菜籽之類細小的東西,磁石能吸引鐵針。《博物誌》中也寫到過,‘今人梳頭、脫著衣時,有隨梳、解結有光者,也有吒聲’。這世上有一種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能產生一種力量,讓兩個東西互相牽引,甚至迸出火星。”

朱聿恒正在傾聽楚元知的話,忽聽“啪”的一聲輕響,他隻覺手背仿佛被針一刺,不由得縮了一下手。

原來是阿南用琉璃簪碰了一下他的手背,讓他被那種看不見的力量刺了一下。

“阿言你居然這麼膽小,看你嚇的。”阿南把簪子插回頭上,見朱聿恒驚詫地撫摸手背的模樣,笑道,“別擔心,剛剛刺你的那個東西啊,也就像針刺一樣,有點微痛微麻而已。就和磁石與鐵針相吸引一樣,雖然誰也看不見,但它確確實實存在,隻不過隻有一點點。不過我懷疑,如果有辦法將它們增強的話,這將會是一股天下最可怕的力量,畢竟,誰有辦法阻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呢?”

確實如此。朱聿恒聽著她的話,默然垂下眼睫,仿佛又看到了三大殿起火之時那十二根噴火的盤龍柱,那仿佛地獄業火般可怖的場景。

這世上,誰能對抗這詭異莫名的力量?

“天氣幹燥如秋冬時,火浣布、絲緞與皮毛這種衣服偶爾會有火星蹦出,雖然不會灼傷人體,但一旦碰到王恭廠那堆積如山的火藥,便會釀成大禍。換成棉布的話,便不會有這樣的情況了。”

朱聿恒恍然點頭道:“難怪王恭廠的人,不允許穿絲綢衣物,銅器鐵器也是嚴控之物……”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臉色越發難看。

直到告別楚家,上馬離開時,朱聿恒依舊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阿南催馬趕上他,趴在馬背向上仰視他低垂的麵容,笑問:“阿言,有心事老憋著多不好啊,跟我說一說嘛。”

朱聿恒仿佛一下驚覺,麵對著她盈盈的笑臉,他欲言又止,一時卻又下不定決心。

阿南打量著他的神情,慢悠悠地開口道:“妖風?”

朱聿恒心口一震,沒想到她已經察覺了此事。

“你能想到,我為什麼想不到呢?”阿南一瞬不瞬盯著他,笑道,“三大殿起火之前你飄飛的頭發和衣服,和杭州驛站起火前卞存安身上的衣物和頭發,都是因此一直向上飛揚。而這兩次大火之前,相同的一點都是——雷雨將來,天空蘊滿雷電。”

“所以……那種可以將輕微的物品吸取的力量,與雷電肯定有相似之處?”

“對,但畢竟我們現在所想的,都隻是猜測而已。”阿南抬頭看看天色,說道,“等吧,等到下一次雷雨天氣,我們就知道這猜想是否正確了。”

朱聿恒默然點頭,卻見阿南又說道:“從我的火折子被燒熔時,還有你剛看著手套的詫異表情都說明,三大殿的火災絕不簡單。來吧,原原本本跟我講一遍。”

朱聿恒抓緊了手中青絲韁繩,緘默不語。

“你可要考慮清楚哦,楚元知身負嫌疑無法幫你探查,唯一能幫你的,就隻有我了。可你要是連具體狀況都不告訴我,我又怎麼幫你呢?”

她目光清明澄澈,讓長久以來築在朱聿恒心口上的重防,忽然之間開始崩塌動搖。

這世上,除了她,還有誰,能懂得那些酷烈的、詭譎的、生死攸關的秘密?

她是阿南。

是黃河灘頭將他從激流中撈起的阿南;是衝入火海之中拯救囡囡的阿南;是生死存亡之際與他心意相通的阿南……

“是。”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而清晰,“三大殿的火,確實有諸多詭異之處。”

卓家如今正辦喪事,自然已經不適合朱聿恒居住。

韋杭之早已命人將阿南所用的東西都送到了孤山。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島嶼,由白堤、蘇堤與西湖兩岸相接。

阿南與朱聿恒打馬過長堤,前方殿宇樓閣在煙柳碧波之中掩映,恰如當年白居易所寫的孤山,“蓬萊宮在海中央”。

本朝在南宋行宮遺址之上,重建了規模不大的精巧園林,拾級而上便是孤山頂麓,西湖最高處。

在寂靜無人的山頂小亭中,屏退了所有人,朱聿恒將當日在殿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隻略過了自己身上出現的怪病。

“這麼說,你當時回頭看到,那些火是從柱子上的龍口中噴出的?三大殿的柱子是怎麼樣的?”阿南一下子就抓住了這樁事件中最大的疑點。

“奉天殿十二根主柱,都是十八盤鎦金雲龍柱。”朱聿恒讓韋杭之取了紙筆來,詳細畫給她看。

他先畫的是屋簷,邊畫邊道:“柱子削金絲楠木為底,為防腐防潮而交替上了三層麻、三層灰,施以紅漆。柱子高三丈三,盤繞著銅製十八盤鎦金雲龍,周身是堆漆五彩雲水紋。”

他於繪畫十分精通,金龍口中吐出熊熊烈火的一幕惟妙惟肖,令人心驚。

阿南端詳著這可怖情形,思忖道:“按理說被三層麻三層灰包裹的金絲楠木,是很難燒起來的,就算外部的漆被引燃,恐怕漆燒完了裏麵也燃不起來。”

“所以,看到楚家那個鐵網罩能燒毀你的火折子時,我覺得,或許隻有那樣的火,才能讓那些巨大的柱子瞬間燃燒。”

阿南點點頭,思考片刻又搖搖頭:“就算那些銅龍是空心的,能灌上火油燃燒,可要將它們燒到足以讓金絲楠木柱燃燒噴火的程度,怕是在廊下休息的人都會被灼傷,哪能不被察覺?”

“我查過了,那十二條龍都是實心的,中間絕沒有任何可供倒入火油的空隙。”

“還有很重要的一個線索,妖風。隻能在雷電天氣出現的妖風,是否與大殿之火有關?雷電劈擊雖然會引起大火,但若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著火,除非當時天上能同時降下十二道雷電來適配?”

朱聿恒道:“我估計問題必定出在建造大殿的人身上,或許,他們能有機會在柱子上動手腳,利用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法,讓十二根柱子同時起火。”

阿南讚賞道:“這想法很對,三大殿主要負責人是誰?”

“內宮監掌印太監薊承明主掌一切工地事務,因此,我確實想過要詢問他。”朱聿恒凝視著她,慎重道,“可惜,他已經死在了奉天殿那場大火之中。”

“死了?”阿南挑一挑眉,“這倒好,與自己監造的宮殿共存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且他的死狀,非常奇特。”朱聿恒將薊承明當時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因為現場情形詭異,他又持筆畫出了薊承明跪著活活燒死在地龍中的詭異狀況。

阿南這個古怪女人,聽到此等慘劇,眼睛都亮了:“既已接近生機,卻不肯進入,難道前方有比被烈火活活燒死更可怕的事情?”

朱聿恒搖頭道:“想象不出。而且事發之後,地龍被仔細搜尋過,並沒有任何阻擋他前進的障礙存在。”

“但我覺得他這個選擇還有個更有趣的地方。”阿南托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他,“用玉山子砸開地麵,肯定要比砸開門窗更難吧?普通人的話肯定不會想到鑽地下去的。”

“這被砸開的地龍薄弱處,自然就是薊承明在一開始,給自己留好的後路。”朱聿恒皺眉,沉吟道,“現在想來,當時雷震不絕,也是薊承明進言,建議我們進入奉天殿避雷的。”

“所以,你肯定已經徹查過薊承明了吧?有沒有什麼發現?”

朱聿恒搖搖頭,讓韋杭之去取來薊承明的檔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給阿南看。

阿南一看見這麼多本,頭都大了,說道:“你翻幾個重要的地方給我看看,這裏怕不有幾萬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薊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給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著,朱聿恒記得第三本中有關於他與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將第三本翻開,尋找那處地方。

翻書之時,夾在書頁中的一張紙忽然飄了出來。朱聿恒抬手按住,見上麵是不明究竟的幾行無序數字,便掃了一眼那東西的來曆。

是薊承明死後,他的幹兒子在他床頭暗格發現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來,隻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朱聿恒見上麵寫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這是一個漸多又漸少的數字,若排列起來的話,那個可以旋轉的東西,大概類似於一個菱形,或者說……一個圓形。

一個圓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轉的彈丸。

他瞥了正皺眉看著薊承明檔案的阿南一眼,豎起書冊,將那張紙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將書翻到蜉蝣那一頁,攤開放在阿南麵前,似乎察覺到什麼,轉頭看向亭外的韋杭之,問:“什麼事?”

韋杭之自然會意,立即稟報道:“大人,公務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畫,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內,他問韋杭之:“從司鷲那裏拿到的鐵彈丸呢?”

韋杭之立即從抽屜裏取出給他。

他拿在手裏,等韋杭之出去了,看著上麵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氣,按照薊承明那張紙上的數字,按住第一層凹凸,向左略一旋轉。

第一層旋了細微的一格,輕微一頓,停了下來。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層,向左旋了三個小格。

第三層,向右旋了四個小格……

無聲無息之中,他慢慢開到最後一層,左旋一。

旋轉到位之後,毫無聲息。他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彈丸,須臾,試著按住上下兩端,往下輕輕一按。

鐵彈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開,就如一朵蓮花綻放於他的掌心,露出裏麵一個小紙卷。

在紙卷的周圍,是極薄的一層琉璃,裏麵盛著綠礬油。

朱聿恒長出了一口氣,此時才微覺後怕。

若是他不知這個開啟的數字,按錯了次序,恐怕早已擊破琉璃,綠礬油濺射而出,不僅毀了裏麵的紙卷,也會讓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托著這朵冉冉開放的鐵蓮花,他臉上漸漸蒙上寒意。

三大殿縱火案的重要嫌犯薊承明,與阿南他們這一群海客,究竟是什麼關係?

為何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會出現在薊承明床頭的暗格之中?

蓮花已經徹底綻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裏麵的紙卷,展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