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灼灼其華(2 / 3)

“我不敢妄自決定,隻希望大家和我一樣,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掃視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換成公子在這裏、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會讚成硬碰硬。畢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們可以殺進去將公子搶回來,但搶回來之後呢?從此成為朝廷欽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麼,大不了重回海上,過咱們逍遙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麼,公子這幾年創下的基業,都不要了?若就這樣輕易放棄,咱們當初又為什麼要從海上回歸?”阿南反問。

常叔點頭道:“南姑娘說得是啊,咱們洗腳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麵,若是與官府撕破臉,那過去一切努力付之東流,能甘心嗎?”

司霖低頭,悻悻道:“可公子在那邊,萬一出事了……”

“這點倒不必擔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曉。我看神機營與錦衣衛因為搶奪公子的功勞,如今頗有矛盾,所以正與他們合作,希望能借此機會,幫公子洗脫冤屈,盡早接他回家。”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如釋重負。司鷲喜笑顏開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厲害了!司霖你現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別再瞎琢磨了!”

見眾人再無異議,阿南一錘定音道:“那就這樣。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優先選擇,和官府對上是最壞的打算,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能走這條路!”

西湖兩岸山上,保俶塔與雷峰塔一北一南遙遙相望。

保俶纖瘦如美人,雷峰沉穩如老僧。

阿南坐一葉扁舟橫渡西湖,抬頭看見雷峰塔矗立於峰巔,巍峨鎮守整座西湖。

前朝末代時雷峰塔毀於火災,隻剩赤紅如火的磚砌八角塔心,在夕照山上蒼涼古樸。如今恰逢盛世,江南士子紛紛捐資,重修雷峰塔。

阿南從蘇堤上岸,一路向著雷峰塔而行。走到塔下仰頭上望,隻見朱聿恒正由寺內一眾高僧陪著,在參觀佛塔。

阿南一身豔麗服飾,自覺與那群和尚格格不入,便也不上前,隻打量這座新落成的雷峰塔。

這塔高達二十四丈,用楠木在原來的磚砌塔心上穿插搭建出外麵的塔身,加上塔身周圍的回廊,使得整座塔更像是一座八角形的樓閣,雄渾古樸。

如今塔頂尚蒙著紅布,等待開光大典。

她目光下移,看見站在殿閣之上的朱聿恒,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他一身珠灰紫越羅,以暗金繡帶緊束腰身,金紫色更襯得他貴氣不凡,令此時陰暗的天氣都明亮起來。

隻可惜,他那居高臨下的凜冽氣場,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勢,讓尋常人不敢接近。

當然,阿南不是尋常人。所以她朝他露出燦爛笑意,用力揮了揮手。

朱聿恒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雖覺不合適,但還是排開了眾和尚,快步出了塔閣,向她走去。

“帶我看看這戲台,搭建得怎麼樣了?”阿南笑道,“畢竟,馬上就要演一出大戲了呢。”

“這……佛塔尚未開光,女子進入是否合適?”見朱聿恒要帶著阿南進內,和尚們打量著她,有些遲疑。

阿南抱臂笑道:“聽說這塔是錢王為皇妃所建,怎麼女人反倒進不得了?再說了,裏麵有個女子比你們更早住在裏麵,你們一群男人進去,反倒不合適呢。”

和尚們麵麵相覷,一個年輕沙彌忍不住道:“女施主切勿妄語,我佛門清淨地,哪會有女子在裏麵?”

“白娘子呀,她不是被鎮壓在裏麵幾百年了嗎?”阿南笑嘻嘻道,“人家雖是女妖,可修煉成人還會生孩子呢,你敢說她是男人?”

沙彌鬧了個大紅臉,一時無言以對。

住持畢竟見過大世麵,十分給麵子地對朱聿恒合十道:“世間萬物有靈,白蛇青魚皆能化人,追究男女是著相了。既是檀越所邀,二位請便。”

和尚們魚貫離去,阿南開開心心地踏進塔內,抬頭便看見巨大的樓梯圍繞著塔心盤旋而上。那樓梯上都飾以金漆,正如一條金色巨龍箍住中間的塔心,宏偉非常。

阿南不由得讚歎,說道:“這設計可真是絕妙。”

“嗯。塔心雖是磚製,但曆經百年風雨,早已有多處開裂。如今正好借樓梯將其束緊,既能承受在其上搭建巨大樓閣的重壓,又能借此攀登至塔頂。”

“塔心是實心的嗎?”

朱聿恒唇角微揚,道:“不,空心的。裏麵如今插滿了搭建樓閣的木頭,都憑此借力。”

“是嗎?這戲台簡直完美!”阿南驚喜不已,連上十來級台階,敲了敲連接在塔心上的巨大木頭,喜滋滋地靠在欄杆上對下麵的朱聿恒道,“隻需要幾道雷電劈下來,就能重演三大殿那些柱子噴火的場景——不,肯定比噴火的巨龍更為恢宏,畢竟這可是巨大的樓閣在瞬間化為火炬的奇跡啊!”

朱聿恒無奈斥道:“別在佛塔內胡說八道。”

阿南笑著按住樓梯扶手,輕捷地跳下,說:“抓捕區區一個葛稚雅而已,當然不會這麼下血本啦。”

“楚元知那邊,安排好了嗎?”

“我親自出馬,你還信不過?”阿南說著,又問,“卓壽那邊呢?你準備怎麼搞?”

“棲霞嶺一直在我們的監視中,到時候來一場引蛇出洞即可。”

萬事俱備,阿南再細細端詳了雷峰塔內的陳設一番,對四壁的佛龕彩繪毫無興趣,隻對那樓梯越看越喜歡。朱聿恒都懷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這樓梯上了。

離開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騎著馬沿蘇堤往回走,因為心情愉快甚至還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與她並排而騎,零星聽得她低低的歌聲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醜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蘭楚芳的一曲《四塊玉·風情》。

一個姑娘家,唱這種荒誕滑稽的曲兒。幸好午後炎熱,蘇堤上沒有什麼人,不然這行徑,怕不是要引一路側目。

朱聿恒掃了一眼竭力繃著臉免得嘴角抽搐的韋杭之,有些無奈地聽著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風閣內,方碧眠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塊玉》。

明明是一樣的曲兒,方碧眠唱的是“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卻是這種詞。

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歡這一句,低低地、反複地唱了幾遍。

她歌喉並不婉轉,嗓音也沒有方碧眠那種甜柔,但朱聿恒聽著她口中吐出的愉悅嗓音,卻覺得繞過耳畔的熱風都帶著一種令人愉快的氣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開心。

她唱著歌,騎馬走到蘇堤盡頭,卻不向著孤山而去,反倒側頭向朱聿恒一笑:“咱們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撥過馬頭便向著棲霞嶺而去,一邊隨口吩咐韋杭之,把卓壽找來。

上了棲霞嶺山道,朱聿恒忽聽到阿南說:“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

朱聿恒轉過目光看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由衷讚揚,感覺自己的心口某處略微一顫。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說話、不需看我,就能與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這世上第一個。”

“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朱聿恒坐在馬背上,回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

他懂得這種感覺。在楚家的地窖殺陣之中,他曾與她共同進退,徹底托賴彼此的能力與想法,契合無間。

阿南點頭,補充道:“第一眼看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好。”

他怔了一怔,心上那點溫熱漸褪。

所以,對她來說,他的意義就是當她的雙手,代替她當年那雙完美的手;當她的分身,在關鍵時刻多一個共同進退的夥伴;當她的算籌,在必要的時候替她計算一切……

那麼——這樣的好,算是對他的肯定嗎?

這樣的心有靈犀,又有何用?

朱聿恒狠狠一撥馬,越過了她,向著前方山嶺奔去。

灼熱的風從他耳畔擦過,在這心緒極度紊亂之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竺星河那確鑿無疑的語氣——

非她不可。

當時他沒有明確回答竺星河,隻說,會與阿南商議。

畢竟他不知道,竺星河是想要她,還是需要她。

那麼,對竺星河來說,阿南又算不算是一個,好用的女人呢?

卓壽心急如焚,趕到棲霞嶺的小屋內時,發現朱聿恒正坐在屋邊,解著一串岐中易,而阿南則坐在門口,慢悠悠地用草葉折著一隻螳螂。

“指揮使大人來了。”阿南看見他後,丟開了手中草葉,殷勤起身招呼道,“我前幾日陪著阿晏來這邊,衝撞了卓大人與裏麵那位大叔,此次特來向你們賠個不是。”

卓壽臉黑得跟鍋底似的,明知道她是來找事的,但見朱聿恒在旁邊,也隻能強行按捺著先與朱聿恒見禮,然後忐忑惶恐地看向屋內。

敞開的房門內,一個麵白無須的瘦小男子正惶惑不安地站在桌邊,看見卓壽到來,他又急又激動,卻不敢出聲,隻能用那雙眼角微挑的鳳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卓壽正想開口求情,阿南已經走到他身後,問:“卓大人,不介紹一下這位大叔嗎?這可是您夫人去世當夜,您都要趕來見麵的朋友,想必與您關係匪淺吧?”

卓壽麵色鐵青,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是我昔日舊友,年少時我曾蒙他救過一命,是生死之交。”

“原來如此。”阿南打量著裏麵的男子,對他點頭致意,微微而笑,“外麵陽光好熱啊,能進屋討口水喝嗎?”

那男子遲疑地看向卓壽,見他勉強點了一下頭,便從櫥櫃內拿出杯子,又提著旁邊的水壺,放在桌上,然後畏畏縮縮地就要離開。

阿南卻一抬手抓住了他的右手,驚訝地叫出來:“咦,好巧哦,怎麼你的右手腕上,也有個傷疤啊?”

她開始唱戲了,朱聿恒自然要跟上。掃了手腕一眼,他開口問:“怎麼,還有別人的手腕上,也有傷疤嗎?”

男子麵色倉皇,竭力想要縮回自己的手,可阿南力氣頗大,而他枯瘦無力,一時竟掙不脫她的鉗製。

“我記得卓夫人的右手,還有王恭廠的卞公公,都有這樣的傷痕呢。而且傷疤還好像哦,都是又深又長的陳年舊傷,這得多嚴重的傷才能造成啊!”阿南看著他的手,那一驚一乍的誇張模樣,讓朱聿恒都無奈地使了個眼色,讓她收斂點。

卓壽木然捏著手中茶杯,看著阿南演戲,又不敢發作,手背青筋直暴。

男子終於抽回了自己的手,轉身就要向內躲去。

“等等啊,這位……”阿南叫住了他,想了想,又轉頭向卓壽笑問,“卓大人,這位大叔怎麼稱呼啊?”

卓壽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他姓安。”

阿南笑問:“安……卞存安的安?”

那男子大驚失色,腳一軟就靠在了牆上,麵色蒼白。

卓壽勉強道:“平安的安。”

“這不就是同一個安嗎?”阿南笑道,“話說回來,上次提到卞存安,卓大人還說不認識呢。”

卓壽心下猛提一口氣,偷眼看朱聿恒,見他臉色和緩,才硬著頭皮道:“當時突然提起此人,我確實忘記了,後來才想起來,如果是王恭廠的那位卞公公的話,二十一年前,我們確實在徐州驛站有過一麵之緣。”

“卓大人記性頗好啊,在驛站的一麵之緣,也能記得如此牢固?”

她這步步逼問的架勢,若是在平時,卓壽早已怫然而怒,但皇太孫就坐在她的旁邊撐腰,他也隻能強忍她的狐假虎威,回答道:“畢竟當晚那場大火,幸存者隻不過我們三人,我事後也耳聞了卞公公的姓名。”

“真的嗎?”阿南笑意盈盈,用再平常不過的口吻,問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難道不是因為你在大火中砍了他一刀?”

卓壽霍然而起,手指驟然一緊,手中那個粗瓷的杯子應聲而碎。

那個一直委頓靠牆的男子,麵色一片慘白。

阿南臉上笑意不減,因為滿意卓壽的反應,聲音更加清朗:“卓大人,你想不到吧,當年的火海之中,有人正好在屋頂上,居高臨下看到了你行凶的一幕,如今我們已經尋訪到他,他對我們證實,確確實實看到你抓著卞存安——”

說到這裏,阿南回過頭,朝著那個麵容慘白的清秀男子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一刀砍了下去,血流如注。”

卓壽咬緊牙關,死死握拳,手中殘留的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鮮血順著他指縫流了下來。

“然而我對照當時驛站的檔案,覺得百思不得其解。畢竟上麵隻寫了卞公公躲在水井中逃過一劫,幸存後養好身體,被送往了應天宮中服役。如果卓大人你當時真的砍了他一刀,而且又是這麼嚴重的傷勢,檔案上怎麼會沒有寫呢?”阿南說著,走到那男子的身邊,“直到我想到,您當時的未婚妻葛稚雅的手上,也有一個可怖的大傷口,那是她年少時偷學家族絕學,而被族人砍的。”

說著,她一把拉起男子的右手,將他的衣袖拉起,展示給卓壽和朱聿恒看。

男子的右手背與手腕相接處,一道既深且長、極為猙獰的舊傷,頓時展露無遺。

“畢竟,臉可以假裝被火燒傷毀容,手上的傷痕卻不可能會突然消失呀,所以這一刀,無論如何都不能不砍下去的。”阿南冷冷丟開男子的手,任由他體若篩糠,癱倒在地上。

卓壽看著地上的男子,臉上急怒交加,說道:“他隻不過是與家妻一樣,湊巧手上也有一道傷口而已,姑娘何至於想這麼多?我大舅子過來時,亦不覺他妹妹有何異常!”

“是啊,妻子換了人,要瞞過家人千難萬難。幸好葛家全族流放,無人來探親,你又費盡心思在寶石山建了園子,因為葛家被流放了,按律他們是絕不可以回到杭州故居的,這裏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誰知道,你們沒出事,葛稚雅出事了。她被卷入了一件重大要案當中,朝廷開始追查她的身份來曆,所以她不得不倉促南下,找你們商議如何解決。

“恰在此時,葛幼雄回來了。於是二十一年來他們第一次換回了身份,讓真的葛稚雅與哥哥見麵,來坐實都指揮使夫人就是葛稚雅一事,企圖掩蓋二十一年來的荒謬罪行。誰知道院中那隻‘金被銀床’最怕火藥味,嗅出了葛稚雅手上的氣味,撲上來便抓了她一把,讓被屏退到院中的眾人都進來查看,所以這場會麵隻能匆匆結束。

“而那隻貓剛好讓卓夫人有了借口,以恐水症的名義在數日之內暴死。而卞公公,也就是真正的葛稚雅呢,則早在幾日前,就在驛站被‘燒死’了,你們以為,死無對證,這下朝廷想查,也絕不可能查得到當年的一切。可誰知道,卓晏會因為擔心母親屍身出事而開棺查看呢?而我,又很不巧地剛好就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