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我爹娘和十妹的墳墓。唉,這麼久了,我爹娘的遺骸終於找回來了。”葛幼雄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淚花,“天恩浩蕩啊,此次我葛氏全族蒙恩獲赦,爹娘落葉歸根,真是上天垂憐!”
阿南聽他這樣說,忍不住道:“這可不是上天垂憐,這是你的十妹葛稚雅立下不世功勳,朝廷看在她的分上,才赦免你們全家的。”
葛幼雄忙點頭道:“是啊,朝廷頒恩旨的時候,也提到了雅兒。我已經讓人給她做好了靈位,到時全族回歸,祠堂大祭,她是唯一享祭的女人,我們葛家有史以來第一個!”
說到這裏,他又疑惑地試探道:“但我十妹……她不是恐水症去世的嗎?何況她一介女子,如何能為朝廷立功啊?”
“她之前憑著自己的才能,為朝廷頗出了些力。”朱聿恒一筆帶過,轉頭示意侍從們送上一本冊子。
“這是葛稚雅的遺物,這些年她研究的方子都記錄在案,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葛家可以去蕪存菁,錄在你們家傳的《抱樸玄方》上。”
“咦,是她這些年的心得嗎?”見冊子放在桌上,阿南有些驚喜,拿過來翻了翻。
孔雀石研粉甚為貴重,但以銅入醋所製之銅青,實與孔雀石粉無異。服之有毒,可以蛋清解之。
雷火灼熱,勝過凡火百倍。以銅線水瓶似可引而用之,但散逸亦極快,指尖觸之輒受重擊身麻,雞鴨可立斃。
軍中各營所用之火藥係先賢所配,為芒硝一斤、硫黃一兩、炭四兩。試將芒硝用量稍增一兩,減炭用量一兩,發射似更為爽利,銃管留存藥燼更少,或可改進。
……
凡此種種,從頭看到尾,全是這些零散的記載。
阿南掩上書卷,想起二十年間她心無旁騖、埋首其間的情形,有些歎息,又有些羨慕。
她想起與葛稚雅交手時的情形,道:“我也見識過她的一些絕技,都記著呢,到時候添到你家絕學上去。”
葛幼雄聽他們這樣說,便開了櫃門鎖,取出那本陳舊發黃的《抱樸玄方》給他們看,為難道:“這是我葛家曆代先輩總結的經驗,代代相傳,每五十年增刪一次,加入傑出子弟的成果,刪掉不足不驗之方。沒有族中長老主持,我哪敢擅自動手?”
阿南攛掇道:“我看這書這麼舊,距離上一次也該有四五十年了吧?如今你也改進了火炮,兄妹倆對葛家全族都有巨大貢獻啊,這書此時不修更待何時?”
聽她這麼說,葛幼雄顯然也是頗為心動,但還是躊躇道:“然則,這是葛家傳男不傳女的絕學,如今竟添上女人的方子,以後族規可怎麼寫呢……”
“還要這種族規幹什麼?你們葛家就是被族規害了,不然你十妹或許可以學得更多,成就更輝煌。”阿南心懷不滿,說話也不太客氣了,“你十妹從小就是你們族中頂尖的人才,若光大你們家學,豈不比現在你們葛家零落成這樣好?”
她這幾句話,頓時頂得葛幼雄麵紅耳赤。
畢竟,葛家如今流放雲南,日服重役,確實人才凋敝。他已經算是際遇最好的了,用二十年的努力給自己洗了罪行,也隻謀到個八品的衛所知事,葛家淪落至此,已是日薄西山了。
“可是姑娘,女子出嫁後就是別家的人了,我族中機密,怎可流傳外方?”
“我聽說,蜀中唐門的機巧之術,便是由諸葛家後代女子帶入唐家,如今發揚光大,為朝野軍民所用,也是好事一樁。”朱聿恒終於開了口,勸道,“如今時移世易,隻要於國於民有利,又何必因循守舊,以至於折損你家族中大好人才?依我看,以後若是你們族中有聰慧靈透的女子有誌於此,也不必再阻攔其學習家學了。”
葛幼雄見他一番話說得立場如此之高,又代表朝廷旨意,遲疑半晌後,終於點頭道:“既然是朝廷的意思,我葛家自然謹遵,待族中長老回歸後,我們定會商議確定。”
阿南抬眼看著不遠處正在修建的新墳,想起當年葛稚雅的母親將女兒救下時,當眾發誓,女兒以後若是用了家學,她便死無葬身之地。
但葛稚雅,她既要鑽研家學,也要讓母親入土為安。
如今,她都做到了。
葛幼雄起身,將那本陳舊的《抱樸玄方》與葛稚雅的手卷一起放進櫃子。
瞥到櫃子內的一個卷軸,他想了想便拿出來,打開給他們看,說:“這是大姐出嫁時,我們這一輩幾個姐妹的畫像。你們看,這就是雅兒,當時她十四歲。”
垂柳依依之下,幾個姐妹或站或立,個個都是笑吟吟的模樣,但如今,都已經不在人世。
十四歲的葛稚雅,穿著鵝黃的衫子,倚著欄杆手拈菡萏,麵容清秀稚嫩,唇角含著一絲天真笑意,看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少女。
無人知道,她那時已經選擇了最為艱難的一條人生道路,從此生死再未回頭。
告別了葛幼雄,他們騎馬沿葛嶺迤邐而行。
前方林間樹下,挑出一幅青布,是路邊一間茶棚。天氣炎熱,阿南進去問老板娘有備什麼果蔬,點兩盞時新渴水。
聞著新鮮瓜果的香味,阿南正湊到櫃前選果子,耳聽得輕微的“叮”一聲。
她回頭看向朱聿恒,發現他端坐在樹蔭中,手中正在解著自己給他做的岐中易。
他如今已能靈活地單手解十二天宮了,那手指在金屬圈環之中翻飛,不假思索,毫無凝滯之感。
無論如何,他的手還是讓她心情愉快。
端著兩盞西瓜渴水回來,她問:“手練得怎麼樣了?如果效果不錯的話,你可以試著將手和計算能力相連配合了。隻要理出規則,說不定你破解岐中易的速度可以趕上公子呢。”
“他很快嗎?”朱聿恒輕扣住那個岐中易,抬眼看她。
“‘五行訣’最擅解析各種繁複錯綜的情況。我給他設置的岐中易,他解得可能比我做得還快。比如說……”阿南指了指他手中的十二天宮,“按照流傳已久的手法來導解,脫出第一步的三角環,便需要六十四步,而且每一步都有口訣,每一句口訣都需要結合勾連主環的情況。但公子經過推算後,總結出了一個方法,隻需二十五步便能成功。”
“二十五步?”朱聿恒舉起手中繁複勾橫的那些圈環,雙眉微揚,道,“這未免,也太多了吧。”
“初生牛犢,不知深淺。”阿南嗤笑一聲,正要跟他擺道理,結果一看他已經抬手開解,立即抬手去阻止他,“別亂扯,懂不懂岐中易怎麼解?你這樣完全不符合《知岐解易》中的步法規矩,到時候越走越亂,纏在一處,各個環都要被你弄變形的……”
朱聿恒目光平靜地盯著她,將手略微收了收,避開她伸過來的手。他沒有去看那副岐中易,手卻一直未停。
纖長白皙的手指,以不可思議的動作穿插,似乎完全無視關節和筋絡的束縛。他的手指順著各個圓圈的弧度滑動,以中間的扁長橢圓為心,旋轉緊扣著的三角與圓形。一步,兩步,三步……
推索關聯、預設後路本就是他的專長,每步之後便可以往下再推九步,所以不需要看這十二天宮,但所有步數都已經在他的預計之中。
毫不遲疑,手指迅捷,十二個圈環在他的帶動下,以不可思議的角度互相穿插,旋轉盤繞。
十幾步後,隻聽得輕微的“叮”一聲,糾結在一起的那幾個鉤環陡然一鬆,赫然脫出了第一個三角形的環,靜靜被他捏在雙指中。
他唇角微揚,抬起手,將三角環放在她的手心,說:“二十三步。”
阿南托著那個三角環,目光恍惚地盯著他,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岐中易的聲響還在繼續,金屬的碰撞聲叮叮咚咚輕微悅耳。很快,他將第二個橢圓擺在了她的麵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隨著最後一個拆解動作的完成,隻聽到“當啷”聲連響,五個大小圈環齊齊跌墜於桌麵。
與那些圈環一起落下的,還有他的雙手。
他將自己的手輕輕擱在桌上,抬眼看著麵前的阿南,一言不發。
頭頂是夏日暑熱,薄薄的熱氣籠罩在他們周身。在熱氣蒸騰之中,世界變得有些虛妄,如在夢境之中。
阿南盯著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目光才從他的手上慢慢抬起,望向他的眼睛,說道:“阿言,假以時日,說不定你能超越傳說中的三千階呢。”
“但我已經,沒有時日了。”朱聿恒聽出了她話中的期待,卻毫無喜色,隻低低道,“若魏延齡預測得不錯,我的奇經八脈兩月要崩潰一根的話,距離我第三次發作,已經迫在眉睫。”
“那又怎麼樣?”阿南蠻橫道,“那就順著你的病,反摸過去,把關先生的陣法給一一破掉啊!”
她毫不猶豫的話,讓朱聿恒呼吸一滯。
祖父所說的話言猶在耳,與她今日對自己所說的,一模一樣——
既然對方設了如此之局,我們何不反客為主,扭轉乾坤?
他死死盯著阿南,而阿南,還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便又道:“背後的敵人可以害你,但反過來,你也可以利用它,尋找災禍發生地,對不對?”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和他一樣,不服輸,不認命,寧折不彎,永遠執著地跋涉於人生逆旅之上。
而這個人,就在他的麵前。
望著阿南明湛的目光,在得知自己時日不多後的朱聿恒,終於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仿佛發誓一般,他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對,我不會逃,更不會死。我會把幕後黑手揪出來,破除他所有的鬼蜮伎倆,然後,狠狠地予以反擊!”
【司南·神機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