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一直是與虎謀皮,白費心機!
刹那間心緒混亂,氣恨與驚懼填塞了她的胸臆,她恨不得立即衝到宮裏去,把阿言揪出來,狠狠質問他。
但,令她氣昏頭的潮熱很快過去了,阿南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事到如今,氣憤又有何用。
她唯一能彌補過失的辦法,是盡早將公子救出,以免他遭遇不測。
朱聿恒騎馬入宮門,看見聖上正站在三大殿的殿基前,背手沉思。
廢墟已經清理完畢,但聖上沒有重建的意思,隻任由三座空蕩蕩的雲石平台排列在紅牆之內,長出稀疏的青草。
朱聿恒下馬上前,見過祖父。
祖父帶著他,走到那已經被徹底封存的地道入口邊,低頭看了看,說:“聿兒,你此次救了整座順天城,可謂厥功至偉,朕該如何嘉獎你才對啊?”
“孫兒不敢居功。此次順天危在旦夕,是阿南在生死關頭挽救的,葛稚雅更是因此殞身,義行可嘉。”
聖上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問:“阿南,是那個你一路追到杭州的女海客?”
朱聿恒應道:“是。”
“是那批海外歸來的青蓮宗眾首領之一?”
朱聿恒看到祖父眼中的銳利神色,立即道:“也是她在危急關頭救治了孫兒。孫兒認為,她並非那種妖言惑眾的作亂分子。”
“你確信?”祖父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的神色,“這女子來曆不明,舉止不端,你切莫因為短短幾日的接觸,而受她蠱惑。”
朱聿恒堅定道:“阿南幾次三番救我於水火之中,為了無親無故的小孩、為了順天近百萬民眾,她都能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就算她舉止荒誕,與世上所有女子迥異,但孫兒相信,她確是心地善良、大節無虧。”
祖父看著他眼中無比篤定的神情,沉吟許久,終於緩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她是有功之臣,朕怎麼會不念功勞呢?既然如此,她便全權交由你吧,朕隨便你怎麼處置她。”
朱聿恒謝過了祖父,又苦笑著想,是誰處置誰,還不一定呢。
祖父又看了看他衣領下的脖頸,問:“你說,她在危急關頭救治了你?她是如何救治的?”
朱聿恒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又將衣領略略扯開一些。
他身上的血線,依然縈繞在身,觸目驚心。
“孫兒醒來後曾問過阿南,她說,這應該是九玄門的《山河社稷圖》。但九玄門早已湮沒在戰亂之中,阿南也隻在古簡中見過記載。據說奇經八脈依次崩裂如血線,待到八脈盡斷之時,便是中術之人……殞命之時。”
“魏延齡臨死前,也是這麼說的。但他隻在年少時見過,他師父無法救治,斷為絕症,因而他也束手無策。”聖上麵沉似水,又問,“那個阿南,是否知道如何解救?”
“不知。之前那陣法發動之時,引動我這兩條血線,阿南隻能在倉促間幫我清掉瘀血,讓我清醒過來。但之後很快血線又再度生成,顯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朱聿恒沉重搖頭道,“至於九玄門在何方何處、是否還有後人,我們都無從知曉。”
聖上一掌擊在玉石欄杆上,怒問:“那為什麼每次你身上的異變,都與天災人禍有關?順天如此,黃河如此,必是有人借機興風作浪!”
朱聿恒想起地下通道那些利用黃鐵礦製作的壁畫,隻覺心頭盡是寒意:“此次在地下,我們亦有了些微線索,猜想第四次或許是在玉門關,隻是都尚待驗證。”
聖上看著麵前風華正茂的朱聿恒,又想著他如今身負的沉重未來,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去吧……去找那個阿南。”他拍了拍孫兒挺拔如竹的脊背,說道,“既然是六十年前青蓮宗留下來的東西,那麼六十年後,我們也得從這裏下手。”
朱聿恒強抑住胸口翻湧的氣息,默然點了點頭。
“聿兒,為了朕和你的父王母妃,為了天下百姓,為了這必將由你扛起的山河社稷,你得不惜一切,不擇手段,活下去!”
杭州。
從京城南下的船,慢慢地順著運河駛進杭州城。
阿南獨自趴在船舷上,望著岸邊鱗次櫛比的房屋,一直在發呆。
直到船靠了湧金門,阿南走上岸,想起上一次坐船入杭州時,萍娘劃船、囡囡聽她講故事的情形。
不過兩三月時間,物是人非,變化真快。
阿南記得囡囡的二舅就在湧金門這邊的,便向路邊大娘打聽著尋摸過去。
剛到巷子口,便看見幾個孩子踢毽子的身影。阿南抬眼一看,其中一個穿著小花布衫、紮著兩個小鬏兒的女孩子正是囡囡。
她的臉似乎圓了一些,臉頰紅撲撲汗津津的,在樹蔭透下的陽光中閃閃發亮。
阿南站在巷子口,不由得笑了,釋懷又感傷。
“先別踢啦,來幫我剝蓮子。”她的二舅媽招呼孩子們過來,三個孩子一起坐在門檻上剝蓮子,她自己則坐在旁邊剖著菱角,說:“今天做個蓮子炒菱角,你們都愛吃魚,我剛在河邊買了兩條鯽魚,又肥又大……囡囡,你那顆蓮子真嫩,嚐嚐看甜不甜?”
囡囡把手裏正在剝的那顆塞到嘴巴裏,笑了出來:“甜!”
“我這顆也甜!”“我這顆也是!”囡囡兩個表哥競相吃起來。
“別吃了別吃了,待會兒沒菜下鍋了……”
阿南正看著,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囡囡現在過得不錯,你可以放心了。”
阿南怔了怔,回頭看去。逆光中對方輪廓清俊,正是朱聿恒。
她心下不禁湧起一陣驚喜,但隨即又抿住了唇,一聲不吭地離開巷子走了兩步,板著臉問他:“你怎麼也來杭州了?”
“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突然離開?”
說到這個,阿南頓時一肚子氣:“三大殿的案子不是已經結束了嗎?你又不肯履行承諾釋放公子,我不走難道還賴在順天嗎?”
“你誤會了,其實我一直在向聖上爭取。隻是竺星河身份特殊,目前朝廷一時難以決斷。”朱聿恒解釋道,“隻要他願意幫我,我一定會保住他的性命。”
“是嗎?”阿南抬起眼皮,朝他笑了笑,“可惜啊,死罪能免,活罪難饒?”
她一擊即中,朱聿恒默然不語。
“你之前不是也答應過葛稚雅的交換條件嗎?她用薊承明的死陣,交換赦免她和葛家一族之罪。但你看她還不是清楚地知道皇帝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因此寧願死在地下。”
朱聿恒道:“葛家的罪,已經被赦免了。如今聖旨已下傳雲南,他們全族很快都可以結束流放,回歸葛嶺。”
阿南抱臂靠在身後樹幹上:“那是因為葛家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如果是葛稚雅還活著呢?”
“事情已經發生,你又何必做如此假設?”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祖父的脾氣,葛稚雅就算逃得一死,後半生也必定活得淒慘無比,因此避而不答。
“嗬……”阿南翻了個白眼,“把我的蜻蜓還給我,我們兩清了。”
朱聿恒頓了一頓,道:“蜻蜓在應天,我到時找出來還給你。”
“這可是我第三次問你了,你一直隻說讓人找找。”阿南轉身就走,隻撂下一句話,“事不過三,食言而肥啊提督大人!”
朱聿恒默不作聲,跟著她向巷子外走去。
阿南回頭看他:“跟著我幹什麼?”
他有點別扭地轉開臉,避免與她對視:“一年之期未到,我確是不能食言而肥。”
阿南轉頭看他,唇角一抹他看不透的笑意:“對哦,提督大人還給我簽了賣身契呢,看來……我不帶著你不行了?”
他哪裏聽不出話中的嘲諷意味,但也不願與她正麵交鋒,隻轉了話題,說道:“我命人帶了葛稚雅的骨灰回來,正要送往葛嶺,你與我同去嗎?”
阿南心情鬱悶,轉過身去,本想一口回絕,但一低頭卻看見水麵之上阿言的倒影。
他站在她的身後,在她本該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凝望著她,一瞬不瞬。
心裏那些厚厚築起的惱恨,終究在這一瞬間鬆動了。
她遲疑著,許久,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說:“我也承了她的救命之恩,那就……一起去吧。”
去往葛嶺,必然經過寶石山。
騎馬從山下經過時,阿南不覺仰頭看向顏色赭紅的山頂,仿佛能看到自己借居過的樂賞園。
朱聿恒便說道:“卓壽被削職為民,阿晏的祖父也被剝奪了爵位,官位降了好幾級。”
“阿晏呢?”她問。
“他本就因丁憂而離開官場了,朝廷也就沒追究。”朱聿恒淡淡道,“欺瞞朝廷、藏匿宦官是大罪,卓家本該流放邊關,能得如此處理,已經很幸運了。”
阿南斜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在皇帝麵前說話,果然很有用啊。”
朱聿恒垂眼催促馬匹,說道:“倒也不是因為我,卓家畢竟有從龍之功,我隻是將原委說清楚了,聖上自有斟酌。”
阿南嘴角一撇,沒說什麼。
葛家全族流放,葛嶺故居早已荒廢,葛幼雄回來後,隻清掃出了老宅的一間屋子,暫時住下。
阿南和朱聿恒去找葛幼雄時,他正蹲在後山的祖墳堆裏,拿著鐮刀割草。山頭荒墓成片,有老墳有新墳,眼看著不是一兩日可以清理完畢的。
見他們過來,葛幼雄丟下鐮刀,忙不迭帶他們進屋。
廢宅之中無酒無茶,還是韋杭之帶人取了山間泉水,用小茶爐扇火烹茶。
阿南看看後方山頭,問:“葛先生,那幾個正在築的新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