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自己脆弱早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事情了,因為[誠實過了頭]的風氣迅速蔓延於這個時代,於是大部分人的動作,連說話表情、腔調都變成了同一種人,其實什麼跟什麼都還不知道便淹沒在這個詭異的潮流之中。
海天的家有一個小客廳和一間小廚房,兩間臥房,擺設簡單幹淨,水泥地板和木製簡樸的藤椅襯得剛剛好,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電話。連接著門鈴,門的上方有一枚警示燈懸掛著。海天的臥房體現出十足的極簡主義,說是單調也不盡然,牆壁到處是妤葳的畫作,我根本看不出些畫的品位究竟如何;蔓蔓的房間也是有著典型漁村人家的簡樸感,跟一般的都市長大的小女孩不同,沒有粉色係的牆壁或壁紙或卡通造型的衣櫥,也沒有布滿蕾絲的組合床或穿著豪華禮服的芭比娃娃,也許她最驕傲的是那個可以遮蓋整個床鋪的桃紅色蚊帳。
海天把蔓蔓抱進她的房間,幫她整理床鋪、脫掉鞋襪和婆婆新買的小洋裝,蔓蔓半夢半醒地配合著他的動作,穿著薄薄的小襯衣和平口小短褲乖乖地平躺好,海天順勢把床頭折好的小被單攤開,輕輕蓋在妹妹的身上。
牆上古老的大鍾滴答滴答,剛開始被海天一連串的動作掩蓋過去,幾乎聽不到(也可能是我太專注而沒注意到)。不過,隨著所有的聲息都暫停的下一秒卻突然跳了出來,強烈得不隻回蕩在耳邊,甚至循線竄入心田,滴答滴答——噠卡——卡——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我被整點鍾響的大張旗鼓引領而去,忘神地抬頭看鍾擺搖晃,厚實的古董槐木包裹反光的銅麵顫抖著作出最後的一擊,隨即又恢複一貫作息。原來,存在的會一直存在,即使被忽略也存在,不鬧脾氣也不會哭泣地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海天坐在妹妹的床邊沒有立刻放下蚊帳,我站在房門口看不清楚背對著我的他。突然,背包的手機音樂聲響起。屏住呼吸心跳漏一拍,我立刻反抱著背包輕聲、快步得衝出屋外,深怕吵醒才剛睡著的蔓蔓。唔,到底是哪個笨蛋挑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啊?
“喂?”一邊小聲又咬牙切齒地接起電話,一邊放慢腳步地穿越木麻黃,盡量忍住喘息、無意識地走著。這個時候,電話另一頭的人竟故意學起我的音調回話:“你在幹嗎?”我感到有一把火往腦門裏衝。終於走上防波堤,離海天家有了一小段距離。“不會吧,不是叫你別再打來了嗎?”我對於聲音有極高的辨識能力,常常是聽過一遍就能記住是誰或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誰知道對方竟沒有再出聲,“……”怎麼會是一陣靜默鋪陳接下來的劇情呐,抿嘴間、停頓幾秒後正準備掛掉,淩空半放手機的那一刻傳來細語:“你是不是住在海邊?”敏感神經被抽動,憑直覺,覺察到不對勁的情緒快要溢出手機的收發話孔。“不是。”拉近耳邊,我一邊順勢響應一邊咒罵自己孬種、裝什麼濫好人。“喔,……。”又是一陣靜默,無言的氛圍中我在防波堤席地坐下,隨意擺動雙腳。
“世界末日了嗎?”我無意識地問,海蟑螂在階梯之下一哄而散。“……我不知道。”彈簧床翻身的聲音幾乎蓋過他微弱的語氣,幾乎判若兩人。“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撥順的頭發又被海風吹亂,我重複一樣的動作好讓自己專心聆聽響應。“嗬,好象是這樣,外麵——”遲疑數秒又接上,“好黑蚴,一點都不象平常的台北。通常下麵轉角都會有宵夜攤會來做生意,今天卻沒有出來擺;垃圾車沒有來收垃圾和資源回收,對麵公寓的燈一整夜都沒有亮,還有啊,今天的霓虹燈看起來很奇怪……我……”一連串不間斷的陳述,最後還自顧自的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