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一章(2 / 3)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轉睛瞧著她。

他原本隻是興之所至,看她坐在此處一派懶散地瞅著十三天的日出瞅得津津有味,以為這個位置會覺出什麼不同的風景,又聽她請他坐,是以這麼坐了一坐。此時卻突然真正覺得有趣,想她倒會演戲,或許以為他也是來相親,又礙於他身份,不能像前兩位那樣隨意地打發,所以自作聰明地使出這麼一招苦肉計來,不惜將自己潑濕了尋借口遁走,那茶水潑在她衣襟上還在冒煙,可見是滾燙的,難為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他撐著腮,尋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打算,果然見她三兩下拂了拂身前的那個水印兒,意料之中地沒有拂得開,就有些為難地、恭敬地、謙謹地、客氣疏離地又難掩喜悅地,同他請辭:“啊,一時不慎手滑,亂了儀容,且容鳳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請教佛理道法。”

白蓮清香逐風而來,他抬起眼簾,遞過一隻碩大的瓷壺,慢悠悠地:“僅一杯茶算得什麼,用這個,方才過我手時,已將水涼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當得上亂了儀容。”

“……”

東華帝君閉世太晨宮太長久,年輕的神仙們沒什麼機緣領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輩的神仙們卻沒幾個敢忘了,帝君雖然一向話少,但說出來的話同他手中的劍的鋒利程度幾乎沒有兩樣。

相傳魔族的少主頑劣,在遠古史經上聽說東華的戰名,那一年勇闖九重天意欲找東華單挑。結果剛潛進太晨宮,就被伏在四麵八方的隨侍抓獲。

那時東華正在不遠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輕氣盛,被製服在地仍破口大罵,意欲激將。

東華收了棋攤子路過,少年叫囂得更加厲害,嚷什麼聽說天族一向以講道德著稱,想不到今日一見卻是如此做派,東華若還有點道德良知便該站出來和自己一對一打一場,而不是由著手下人以多欺少……

東華端著棋盒,走過去又退回來兩步,問地上的少年:“你說,道……什麼?”

少年咬著牙:“道德!”又重重強調:“我說道德!”

東華抬腳繼續往前走:“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少年一口氣沒出來,當場就氣暈了過去。

鳳九是三天後想起的這個典故,彼時她正陪坐在慶雲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養兒子。

慶雲殿中住的是白淺同夜華的心肝兒,人稱糯米團子的小天孫阿離。

一身明黃的小天孫就坐在她娘親跟前,見著大人們坐椅子都能夠雙腳著地四平八穩,他卻隻能懸在半空,卯足了勁兒想要把腳夠到地上,但個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著牙努力了半天連個腳尖也沒夠著,悻悻作罷,於是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小腦袋聽她娘親訓話。

白淺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娘親聽聞你父君十來歲就會背《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還會背《勝思惟梵天所問經》,還會背《底喱三味耶不動尊威怒王使者念誦法》,卻怎麼把你慣得這樣,已經五百多歲了,連個《慧琳音義》也背不好,當然……背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但終歸你不能讓娘親和父君丟臉啊。”

糯米團子很有道理地嘟著嘴反駁:“阿離也不想的啊,可是阿離在智慧這一項上麵,遺傳的是娘親而不是父君啊!”

鳳九撲哧一口茶噴出來,白淺眯著眼睛意味深長看向她,她一邊辛苦地憋笑一邊趕緊擺手解釋:“沒別的意思,最近消化係統不太好,你們繼續,繼續。”

待白淺轉了目光同糯米團子算賬,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東華將魔族少主氣暈的那則傳聞。端著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帶了一點笑意,垂頭瞧著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抬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發絲兒。

人生的煩惱就如同這頭發絲取之不盡,件件都去計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無邊際地回想,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麼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麼清靜,但這兩百年裏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看東華的模樣,並未將她認出來,她真心地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今日是連宋君親手操持的千花盛典最後一日,按慣例,正是千花怒放爭奪花魁最為精彩的一日。傳說西方梵境的幾位古佛也千裏迢迢趕來赴會,帶來一些平日極難得一見的靈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時萬人空巷,品階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場了。

鳳九對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熱衷,巧的是為賀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幾日前呈上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此時正由迷穀領著,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將軍佳人的折子戲。

鳳九提了包瓜子,拎了隻拖油瓶,跨過第七天的天門去看戲。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團子阿離。

第七天天門高高,濃蔭掩映後,隻在千花盛典上露了個麵便退席的東華帝君正獨坐在妙華鏡前煮茶看書。

妙華鏡是第七天的聖地之一,雖說是鏡,卻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數億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夠,可在鏡中看到十幾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興衰。

因瀑布的靈氣太盛,一般的神仙沒幾個受得住,就連幾位真皇待久了也要頭暈,是以多年來,將此地做休憩讀書釣魚用的,隻東華一個。

鳳九領著糯米團子一路走過七天門,囑咐團子:“靠過來些,別太接近妙華鏡那邊,當心被靈氣灼傷。”

糯米團子一邊聽話地挪過來一點兒,一邊氣呼呼地踢著小石頭抱怨:“父君最壞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是睡在娘親的長升殿的,可今早醒來卻是在我的慶雲殿,父君騙我說我是夢遊自己走回去的。”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樣子:“明明是他想獨占娘親才趁我睡著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連他自己的親兒子都欺騙,真是不擇手段啊。”

鳳九拋著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沒有第一時間跑去長升殿撓著門大哭一場給他們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團子很是吃驚:“我聽說女人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結巴道:“原,原來男孩子也可以嗎?”

鳳九接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瓜子包,看著他,鄭重道:“可以的,少年,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寶。”

東華撐著腮看著漸行漸遠的一對身影,攤在手邊的是本閑書,妙華鏡中風雲變色一派金戈鐵馬,已上演完一世興衰,石桌上的茶水也響起沸騰之聲。

自七天門至排戲的承天台,著實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處假山,團子嚷著歇腳。兩人剛坐定,便見到半空閃過一道極晃眼的銀光,銀光中隱約一輛馬車急馳而去,車輪碾壓過殘碎的雲朵,雲絮像棉花似地飄散開,風中傳來一陣馥鬱的山花香。

這樣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來赴千花盛典。

馬車瞬息不見蹤影,似駛入第八天,假山後忽然響起人聲,聽來應是兩位侍女閑話。

一個道:“方才那馬車裏,坐的可是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

另一個緩緩道:“這樣大的排場,倒是有些像,白駒過隙,算來這位公主也被謫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個又道:“說來,知鶴公主為何會被天君貶謫,姐姐當年供職於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後一個沉吟半晌,壓低聲音:“也不是特別清楚。不過,那年倒確是個多事之秋。說是魔族的長公主要嫁入太晨宮,卻因知鶴公主思慕著東華帝君從中作了梗,終沒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將這位公主貶謫往了下界。”

前一個震驚:“你是說,嫁入太晨宮?嫁給帝君?為何天上竟無此傳聞?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這些染了紅塵味的事嗎?”

後一個緩了緩:“魔族要同神族聯姻,放眼整個天族,除了連宋君也隻帝君一人了。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則帝君一向對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許並不覺娶個帝後能如何。”

前一個唏噓一陣,卻還未盡興,又轉了話題繼續:“對了,我記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謁得帝君,他身旁跟了隻紅得似團火的小靈狐,聽太晨宮的幾位仙伯提及,帝君對這隻小靈狐別有不同,去哪兒都帶著的,可前幾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謁得帝君,卻並未見到那隻小靈狐,不知又是為何。”

後一個停頓良久,歎道:“那隻靈狐,確是得帝君喜愛的,不過,在太晨宮盛傳帝君將迎娶帝後的那些時日,靈狐便不見了蹤跡,帝君曾派人於三十六天四處尋找,終是不得。”

鳳九貼著假山背,將裝了瓜子的油紙包拋起又接住,拋起又接住,來回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太用力拋遠了,油紙包咚一聲掉進假山旁邊的小荷塘。兩個侍女一驚,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後漸無人聲,應是跑遠了。

團子憋了許久憋得小臉都紅了,看著還在泛漣漪的荷塘,哭腔道:“一會兒看戲吃什麼啊?”

鳳九站起來理了理裙邊要走,團子垂著頭有點生悶氣:“為什麼天上有隻靈狐我卻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語,“那隻靈狐後來去哪兒了呢?”

鳳九停住腳步等他。

晨曦自第七天的邊緣處露出一點兒金光,似給整個七天勝景勾了道金邊。

鳳九抬起手來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仰著頭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頭瞪著團子:“我說,你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點兒啊。”

團子堅貞地把頭扭向一邊:“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見承天台,鳳九才發現,方才天邊的那道金光並非昴日星君鋪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開外,著實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處,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為何盡數淹沒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穀施了結界盡力支撐,烈火早已將台子上一眾瑟瑟發抖的歌姬吞噬殆盡。方才驚鴻一瞥的那輛馬車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馬車四周是一道厚實結界,結界裏正是一別三百餘年的知鶴公主,迷穀似在大聲地同她喊些什麼話,她的手緊緊握著馬車轅,微微側開的臉龐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後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嘶吼。

鳳九眯起眼睛,終於搞清楚這場火事的起源:一頭赤焰獸正撲騰雙翼脫出火海,張開血盆大口逡巡盤旋,口中不時噴出烈焰,盤旋一陣又瞪著銅鈴似的眼重新衝入火海,狠狠撞擊迷穀的結界。那透明的結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後,舞姬們臉色一派驚恐,想必哀聲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點聲音傳出。就像是一幕靜畫,更令人感到詭異。

知鶴這一回上天,她的動機其實相當明確,明著是來赴連宋君的千花盛典,暗著卻是想偷偷地見一見她的義兄東華帝君。這個重返九重天的機會,全賴她前幾日投著白淺上神的喜好,在自個兒的仙山裏挑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呈上來。因著這層緣由,也就打算順便地來看一看這些歌姬服侍白淺服侍得趁意不趁意。

卻不知為何會這樣的倒黴,不知誰動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獸的封印,她驅著馬車趕過來,正趕上一場浩大的火事。

她其實當屬水神,從前還住在太晨宮時,認真算起來是在四海水君連宋神君手下當差,輔佐西荒行雲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難得的一個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貶謫下界,領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