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曉得,以她那點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這頭凶獸的對手。她想著要去尋個幫手,但結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麼話,他似乎有辦法,但他喊的是什麼,她全然聽不到。
踟躕中,一抹白影卻驀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繡鞋輕輕點著氣浪,臂彎裏的沙羅被熱風吹起來,似一朵白蓮花迎風盛開。
她看著那雙繡鞋,目光沿著飄舞的紗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驚叫出聲。
記憶中也有這樣的一張臉: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細長的眉。隻是額間沒有那樣冷麗的一朵鳳羽花。
可記憶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太晨宮最底層的奴婢,那時她不懂事,不是沒有嫉恨過一個奴婢也敢有那樣一幅傾城色,唯恐連東華見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撓她見他的機會,私底下還給過她不少苦頭吃。有幾次,還是極大的苦頭。
她驚疑不定:“你是……”
對方卻先她一步開口,聲音極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術?天族封你為水神所為何來,所為何用?”
說完不及她開口反駁,已取出腰間長笛,轉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來,鳳九幹兩件事最是敬業,一件是做飯,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兩百多年無架可打,她也有點寂寞。恍然看到赤焰獸造事於此,說自己不激動是騙人的。
茫茫火海上,白紗翩舞,笛音繚繞。那其實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嫋嫋孤笛纏著烈火直衝上天,將天河喚醒,洶湧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傾瀉而下,瞬間瓢潑。火勢略有延緩,卻引得赤焰獸大為憤恨,不再將矛頭對準迷穀撐起的結界,口中的烈焰皆向鳳九襲來。
這也是鳳九一個調虎離山的計策,但,若不是為救台上的迷穀及一眾歌姬,依她的風格應是直接祭出陶鑄劍將這頭凶獸砍死拉倒,當然,鑒於對方是一頭勇猛的凶獸,這個砍死的過程將會有些漫長。可也不至於如現下這般被動。
鳳九悲切地覺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飾兩角,既吹著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劍斬妖,知鶴是不能指望了,隻能指望團子一雙小短腿跑得快些,將他們家隨便哪一位搬來也是救兵。
她一邊想著,一邊靈敏地躲避著赤焰獸噴來的火球,吹著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氣護體,一身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濕。大雨傾盆,包圍承天台的火海終於被淋出一個缺角,赤焰獸一門心思地撲在鳳九身上,並未料到後方自個兒的領地已被刨出一個洞,獵物們一個接一個地都逃走了。
這麼對峙了大半日,鳳九覺得體力已有些不濟,許久沒有打架,一出手居然還打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回青丘要怎麼跟父老鄉親交代呢。她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鑄劍了,但,若是從它的正麵進攻,多半是要被這家夥躲開,可,若是從它的背後進攻,萬一它躲開了,結果自己反而沒躲開被刺到,又該怎麼辦呢……
在她縝密地思考著這些問題,但一直沒思考個結果出來的時候,背後一陣淩厲的劍風倏忽而至。
正對麵的赤焰獸又噴來一團熊熊烈火,她無暇它顧,正要躲開,不知誰的手將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著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麵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才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中,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紮著從這一團幹衣服裏冒出來,見著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發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裏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無論握什麼,都很合襯。
承天台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之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淒厲哀嚎卻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的時間,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結結實實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著馬車轅,麵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眾的舞姬哪裏見過這樣大的場麵,經曆了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聲抽泣。
迷穀服侍著鳳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仆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也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麼萬一,我是萬死不足辭的,可怎麼跟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麼事嗎?”
她心裏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麼大的所謂,終歸是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個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著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穀:“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
迷穀打了個噴嚏,看著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幹衣裳嗎?”愣了愣,又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我看這兩百多年,你也沒怎麼介懷了,何必這時候還來拘這些小節。”說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明擺著不想借給她。
鳳九已將幹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備物歸原主。
一抬頭,嚇得往後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麵前,手裏提著蒼何劍,眼神淡淡地,就那麼看著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著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形容十分的狼狽。她一邊滴著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了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麼一場驚嚇,自己最近其實還沒能夠適應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自己的位置,該怎麼對他還是個未知之數,為了免得不小心做出什麼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麼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麼意見?”
鳳九揣摩著兩人挨得過近,那似有若無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後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斟酌著僵笑了笑回答:“怎敢,隻是若今次借了,還要將衣服洗幹淨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淨。”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啪,一聲響。
迷穀咳了一聲,攏著衣袖道:“帝君別誤會,殿下這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碾了一碾,痛得他將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幹淨,還給我。”
鳳九隻覺臉上的笑它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快掛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並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地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裏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道:“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來,打了個冷戰。
東華接過迷穀不知從哪裏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笑終於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愣愣道:“為什麼?”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舍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並不是如此無賴的個性,但轉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隻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幹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麼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幹笑,一件都做不出來了,哭笑不得地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著她:“我怎麼?”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麼情緒的眼裏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心地問她:“說來,為什麼要救他們?”
其實,她方才倒並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隻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令她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為什麼要救他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們,我就成為了弱者,那我還有什麼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之後,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著它們能有什麼意義。隻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發濕潤得像海藻,踏著海波前來,他記不清那時她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著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快傳遍了九重天,並且有多種版本,將東華從三清幻境裏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台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裏批注佛經,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最終降服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說承天台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鬥,卻居於下風,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他是個無欲無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雲雲。
連宋聽聞此事,拎著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台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著個美人與那畜生纏鬥,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後雙修,知鶴倒也是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將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著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地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台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確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於承天台的這兩則流言,後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將其當作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為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於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說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條規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欲,但這一條,僅是為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籙的靈物設置,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之時,便化身於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之內。娶一位帝後,乃是合情合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