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二章(3 / 3)

一套戲做得很夠水準。

一身輕紗飄舞裝扮得如夢似幻的知鶴公主亦定定地望著她的這位義兄。

東華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聞言掃了知鶴一眼,點頭道:“也好。”

語聲落地,斜對麵喀嚓一聲響,打眼望過去,鳳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幾上。東華愣了愣,連宋掩著扇子稍稍挨過來,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沒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隻手捏碎的,嘖,好身手。”

鳳九確信,東華說“也好”兩個字的時候,知鶴彎起嘴角對著自己挑釁地笑了一笑。

她記得父君白奕曾語重心長地囑咐自己:你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記得少同低位的神仙們置氣,別讓人看了笑話,辱沒了你自己倒沒什麼,卻萬不可辱沒了這個身份。

三百年來,這些話她一句一句地記在心底,遇事已極少動怒,著實練就了一副廣博胸襟和高華氣度。但麵對知鶴,這套虛禮她覺得可以暫時收了。這位太晨宮的公主,從前著實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頭的一塊疤。

這個從前,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她年紀輕不懂事,獨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堯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頭虎精,要吃了她,幸虧被過路的東華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時候,她就對東華一心相許。為了酬謝東華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個大恩,特意混進一十三天太晨宮裏頭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運氣不好,遇到東華的義妹知鶴公主處處刁難阻撓。東華不理宮務,身邊也未得什麼帝後,太晨宮泰半是知鶴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過。

後來東華不意被仇敵誆進十惡蓮花境,總算是讓她盼著一個機緣。她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為了東華,不惜將容貌、聲音、變化之能和最為寶貝的九條尾巴都出賣給魔族,化作一頭小狐狸拚了命相救。她其實也有私心,以為施給東華這樣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歡上他一般地喜歡上自己,她努力了兩千多年,終歸會有一些回報。

隻是世事十分難料。

傷好後,她被默許跟在東華身旁日夜相陪,著實過了段自以為開心的日子,雖然失卻變化之能,隻是一頭紅色的小靈狐,她也很滿足,睡夢裏都覺得開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裏糊塗,清晨雀鳥尋食啄了大開的窗欞才將她吵醒,見著枕旁東華的筆跡,寫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著好喂給她吃食。她歡歡喜喜地跳下床鋪,雀躍地一路搖著僅剩的一條尾巴興衝衝跑去中庭,卻見著花壇跟前知鶴不知何故正哭著同東華爭論什麼。她覺得這時候過去不大合宜,悄悄隱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後頭,因家中教養得好,不好意思偷聽他們說什麼,垂著頭用爪子捂住一向靈敏的耳朵。他們爭論了許久,大半是知鶴在說,一字半語地鑽進她兩隻小肉爪子沒法捂嚴實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暈。看著二人總算告一段落不再說話了,她撤下爪子來,卻聽到東華驀然低沉:“我既應允義父照看你,便不會不管你,你同一隻寵物計較什麼?”

東華走了許久,她才從棗樹後頭鑽出來,知鶴笑眯眯地看著她:“你看,你不過是隻寵物,卻總是妄想著要得到義兄,不覺太可笑了麼?”

她有些傷心,但心態還是很堅強,覺得固然這個話親耳聽東華說出來有幾分傷人,但其實他也隻是說了實情。追求東華的這條路,果然不是那麼好走的,自己還須更上進一些。豈料,這件事不過一條引線,此後的境況用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詩正可形容。一連串不太想回憶的打擊重重敲醒她的美夢,樁樁件件都是傷心,雖然一向比同齡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許多,終歸還是年幼,覺得難過委屈,漸漸就感到心意灰了。

這一場較量裏頭,知鶴大獲全勝。她其實也沒覺得輸給知鶴怎麼了,隻是想到無論如何也無法令東華喜歡的自己,有些可歎可悲。可知鶴卻不知為何那樣看不慣她,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九重天,她還不願令她好過,挑著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紅的嫁衣來刺激她,裝作一派溫柔地撫著它的頭:“我同義兄在一起九萬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帶大,今日終於要嫁給他,我很開心,你是隻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開心吧?”卻扯著它的耳朵將它提起來,似笑非笑地譏諷:“怎麼,你不開心麼?原來,你不開心啊。”

她記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踩在腳底下,就像踩著命運的河流,那條河很深,是圓的,要將她淹沒。

陳年舊事如煙雲一閃即過,鳳九凝望著雲台上獻舞方畢的知鶴,覺得短短三百年,故人還是那個故人。

她從前受了知鶴一些欺淩,但出於對東華的執著,她笨拙地將這些欺淩都理解成為老天爺對她的試煉,覺得知鶴可能是老天考驗她的一個工具。離開九重天後,這個事情上她終於有幾分清醒了,沉重地認識到知鶴其實就是一個單純的死對頭,她白白讓她欺負了好幾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將以往受的委屈樁樁件件都還回去,又顯得自己不夠氣量。怎麼樣才能又報了仇又顯得自己有氣量呢,她慎重地考慮了很久,沒有考慮出來,於是這個事就此作罷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這個機緣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這樣,怎麼好意思辜負老天爺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見這個死對頭還敢這麼挑釁地對她一笑,她覺得,她不給她一點好看都對不起她笑得這麼好看。

隨侍的小仙娥遞過來一個結實的新杯子,知鶴眼中嘲諷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幾分得意的意思。

鳳九接過杯子,見著知鶴這更加挑釁的一個笑,彎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淺打著扇子瞥了雲台上的知鶴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靜端嚴中提著清亮的嗓音斥責狀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們商議正事,你如今身為青丘的女君,能麵見天威親聆陛下的一些訓示,不靜心凝氣垂耳恭聽,滿麵笑容是怎麼回事?”雖然看起來像是訓斥她那麼回事兒,但她和她姑姑搭戲唱雙簧唬她那個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兩年,頃刻意會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隻是概歎在我們青丘,倘若有一個仙犯了事被趕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冊。近日聽姑父說南荒有些動向,侄女原本想著,知鶴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戰的,還擔憂需派知鶴公主前去南荒立個甚麼功勳才能重返九重天,原來並不需罰得那麼重,其實跳個舞就可以了。侄女覺得白替知鶴公主擔心了一場,是以開初有一個放鬆的笑,侄女又覺得九重天的法度忒開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後來又有欽佩的一個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鶴公主才藝雙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個無什麼才藝的仙者犯了事又該怎麼辦呢,於是再後來還有疑惑的一個笑。”

在座諸位仙者都聽出來,青丘的這位帝姬一番話是在駁天君他老人家的麵子,偏偏她駁得又很誠懇,很謙虛,很客氣。鳳九客客氣氣地同在座諸仙拱了拱手,繼續謙虛地道:“鄉野地方的漏見,惹各位仙僚見笑了。”坐下時還遙遙地、誠誠懇懇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連宋的扇子點了點東華手邊的昊天塔:“她說起刻薄話來,倒也頗有兩把刷子,今次這番話說得不輸你了,我父君看來倒要有些頭疼。”東華握著茶盞在手中轉了轉,瞧著遠遠裝模作樣坐得謙恭有禮的白家鳳九:“怎麼會,我比她簡潔多了。”

座上的天君著實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臉比翻書快這門手藝練得爐火純青,威嚴的天眼往殿內一掃,瞬時已將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聲道:“青丘的帝姬這個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嚴明,知鶴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個功績的,”頓了一頓,天眼再次威嚴地掃視整個大殿,補充道:“這一向也是天上律條中寫得明明白白的規矩。”但,約是覺得法度太嚴明了,顯不得他是個仁君,停了一會兒,再次補充道:“不過,南荒的異動暫且不知形勢,這樁事且容後再議不遲。”

鳳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著那副謙恭知禮的儀態,遙向台上的知鶴春風化雨百川歸海地一笑。知鶴的臉白得似張紙,一雙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來,狠狠瞪著她。滿苑寂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卻突然淡淡響起:“由本君代勞了吧。”昊天塔的塔頂在東華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讓她上戰場的話。”知鶴猛地抬頭,雪白的臉色漸回紅意,自兩頰蔓開,眼中漸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天君也愣了愣,不動聲色掃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東華便是白淺位高,正欲提聲問一問白淺的意見。她已打著扇子十分親切地笑道:“在青丘時便聽聞知鶴公主仙逝的雙親曾對帝君有過撫育之恩,帝君果然是個重情誼的。”算是讚同了。鳳九冷冷瞧了眼東華,再瞧了眼知鶴,臉上倒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實乃兄友妹恭。”便沒有再出聲的意思,自顧自地垂頭剝著幾顆瓜子,其他的仙者當然更沒有哪個有膽子敢駁東華的麵子。天君習慣性地端了會兒架子,沉聲允了這樁事。

這一列陡生的變故,令一眾的仙者瞧得亢奮不已,但多半看個熱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沒弄真切,隻是有一點收獲:將從前在傳說中聽聞的這些上仙上神都對上了號,例如早晨青雲殿中東華一本正經戲弄的那個,原不是他的義妹知鶴公主,卻是久負盛名的青丘女君鳳九殿下。不過,倒也有一兩個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門道來,因坐得離主席極遠,偷偷地咬著耳朵:“其實這個事,我這麼理解你看對不對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爭寵的一個事,這個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戀兄情節在裏頭,嫂子也是看不慣這個小姑子,於是……”後來這個明察秋毫的仙者,因為理解能力特別好還難得的有邏輯,被撥給了譜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實這一趟,白淺是代她夫君夜華來赴的這個宴會。

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昨日自正天門大駕,這位上神一向護白家兄妹的短,約是私下裏對夜華有個什麼提點訓誡,親點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華的一些要緊公務,便隻得白淺替他兼著。

白淺性嫌麻煩,不大喜歡應酬,眼見著酒過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義地帶著鳳九一起遁,見她一個人自斟自酌酌得挺開心,想著她原該是個活潑的少女,成日同團子待在慶雲殿也不是個事,該出來多走動走動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隻囑咐了幾句,要她當心著。

她這個囑咐是白囑咐了,鳳九今夜喝酒豪邁得很,有來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飲盡,遇到看得順眼的,偶爾還回個一兩杯。眾仙心中皆是讚歎,有道是酒品顯人品,深以為這位女君性格豪邁格局又大,令人欽佩。但這委實是場誤會。實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釀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後勁卻彪悍,但鳳九哪裏曉得,以為喝的乃是什麼果汁,覺得喝個果汁也這般矯情,實在不是她青丘鳳某人的風格……除此外還有一點,她隱約覺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這果汁將它們澆一澆。

但澆著澆著,她就有些暈,有些記不清今夕何年,何人何事何地。隻模糊覺得誰說了一句什麼類似散席的話,接著一串一串的神仙就過來同她打招呼,她已經開始犯糊塗,卻還是本能地裝得端莊鎮定,一一應了。

不多時,寶月光苑已寂無人聲,唯餘夜明珠還織在林間,無憂樹投下一些雜亂的樹影。

鳳九瞪著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實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來,隻是反應慢一些,偶爾醉得狠了會停止反應。比如此時,她覺得腦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誰,在這裏做什麼,麵前這個小杯子裏又盛的是什麼東西,完全不曉得。

她試著舔了一口,覺得杯中的東西口味應該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換個茶杯,又想了想,幹脆換個茶缸……突然慢半拍地聽到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伴隨著隱約的白檀香,腳步聲停在她的麵前。

她好奇地抬頭,就看到去而複返的東華,微微垂著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一看到他,她一直沒反應的腦子竟然高速運轉起來,一下想起他是誰,也想起自己是誰。卻是三百年前的記憶作怪,三百年間的事她一件記不得,隻覺得此時還是在太晨宮,這個俊美的、有著一雙深邃眼睛的銀發青年是東華,而自己是喜歡著他、想盡種種辦法終於接近他的那隻小狐狸。

她遲鈍地望著他半天,舉起手裏的茶杯給他看:“喝果汁啊。”

東華俯身就著她舉起的杯子聞了一聞,抬頭看她:“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見他右手裏握著一隻寶塔形狀的法器,自動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麼的問題,猶疑地問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帶上,不給你惹麻煩。”卻忘了自己現在是個人,還以為是那隻可以讓他隨便抱在懷裏的小靈狐,比劃著道:“我這麼一丁點大,你隨便把我揣在哪裏。”

頭上的簪花有些鬆動,啪嗒一聲落在桌子上。東華在她身旁坐下來,隨手撿起那朵簪花,遞給她:“你喝醉了。”

她盯著簪花良久,卻沒接,目光移開來,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點了點頭:“可能是有點。”又抱著頭道:“暈暈的。”大約是暈得很,身子不受控製地直往一邊倒。

東華伸手扶住她,將她扶正,見她坐直了,才道:“還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騙人。”她端著杯子愣了一會兒,文不對題地道:“那時候你要去教訓那個……”呆了呆,捂著腦袋想了很久:“那個什麼來著。”委屈地道:“你讓我在原地等著你,然後你就沒有回來。”又指控道:“還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東華正研究著將簪花插入她的發鬢,一邊比著最合適的位置,一邊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

她垂著頭乖乖地讓東華擺弄自己的頭發,聞言抬頭:“就是不久以前啊。”東華道了聲:“別亂動。”她就真的不再動,卻篤定地又道:“我不會記錯的。”又補了一句:“我記性很好。”再補了一句:“我們狐狸的記性都很好。”

東華將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發鬢,欣賞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認錯人了?我是誰?”

“帝君啊。”她站起來,黑黝黝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麼似地道:“東華,但是你特別壞。”

聽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著她:“為什麼?”

她認真地道:“你說我隻是個寵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時候,你也沒有挽留我。”

東華愣了愣,道:“我不記得我……”話沒說完,她卻迷迷瞪瞪地一個傾身倒下來,正落在他的懷中,原來是醉倒了。

東華垂著頭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話自然是胡話,無須計較。夜明珠的光柔柔鋪在她臉上,他倒從不知她喝醉了是這樣,原來,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時候。

他騰空將她抱起來,準備將她送回慶雲殿,見她無意識地將頭更埋進他懷裏,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拽著他的衣襟,額間的鳳羽花紅得十分冷麗妖嬈,粉色的臉上卻是一幅無辜表情,一點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確像是一個……她方才說的什麼來著?他想了想,是了,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