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三章(1 / 3)

次日大早,鳳九揉著額角從慶雲殿的寢殿踱步出來,手裏還握著件男子的紫色長袍,抖開來迷迷糊糊地問團子:“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團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的一雙爹娘共進早膳,聞言咬著勺子打量許久,右手的小拳頭猛地往左手裏一敲,恍然大悟地道:“那是東華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華君提著竹筷的右手頓了頓,挑眉道:“我小的時候,喚東華一聲叔叔。”

團子張大嘴,又合上,垂著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著算輩分去了。

鳳九愣在那兒,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門檻仰頭去望殿門上頭書的是不是“慶雲殿”三個字,又將目光轉回團子身上,結巴著道:“怎、怎麼回事?”

白淺正幫團子盛第二碗粥,聞言安撫地道:“不是什麼大事,昨夜你喝醉了,東華他做好事將你送回來慶雲殿,但你醉得狠了握著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沒法隻好將外衫脫下來留在這兒。”

鳳九想了想,開明地道:“他約莫就是個順便,不是說不清的事,也還好,無損我的清譽,也無損他的清譽。”

白淺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沉吟道:“不過,你也曉得,東華不能留宿在慶雲殿,外衫脫給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則慶雲殿中也沒甚他可穿的衣物,團子便來我這裏借夜華的。”

鳳九點頭道:“這也是沒錯的。”說著就要過來一同用膳。

白淺咳了一聲,續道:“我……睡得深了些,團子在院子裏,嚷的聲兒略有些大,怕是整個洗梧宮都聽到了……”

鳳九停住腳步,轉回頭看向團子:“你是怎麼嚷的?”

團子嘟著嘴道:“就是實話實說啊。”

鳳九鬆了口氣。

團子情景再現地道:“東華哥哥抱著鳳九姐姐回慶雲殿,鳳九姐姐拉著他不讓他回去,東華哥哥就陪了她一會兒,對了,還把衣裳脫了,但是他沒有帶可以換穿的,我就來找父君借一借。娘親,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這裏。”攤了攤手道:“我就是這樣嚷的。”

鳳九直直地從殿門上摔了下去。

兩百多年來,自鳳九承了她姑姑白淺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為人的君父,他擔憂鳳九年紀輕輕即為女君,在四海八荒間鎮不住什麼場子,一心想給她相個厲害的夫君,好對她有一些幫襯。

白奕對九重天其實沒甚好感,隻因她這個女兒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不得已,才隻好將挑選乘龍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來。由是趁著白淺的大婚,勒令了鳳九一路隨行,且要在天上住夠一個月,明裏是彰顯他們娘家人的殷勤,暗地裏卻是讓白淺照應照應這個侄女兒的紅鸞星。自以為如此便能令鳳九多結識一些才俊,廣開她的姻緣。

鳳九在天上稀裏糊塗住了一月,紅鸞星依舊蒙塵,帶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飛速長進。掰著指頭一算,還有三日便該回青丘,自覺不能虛度光陰,該趁著這僅有的幾日再將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攜了團子,一路殺去風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

天門後的俱蘇摩花叢旁,正圍了一圈小神仙偷偷摸摸地開賭局,拜寶月光苑賜宴那夜團子的一聲嚷,幾日來鳳九一直注意著躲是非,不大敢往人多的地兒紮堆,卻掩不住好奇,指使了團子喬裝過去打探,自己則隱在一株沉香樹後頭揮了半匹絲絹納涼。

她納涼的這株樹乃是這片沉香林的王,已有萬萬年壽數,尤其的壯碩茂盛。

好巧不巧,正是東華帝君平日的一個休憩之所。

好巧不巧,今日東華正斜坐在樹冠的蔭蔽之處校注一本佛經。

好巧不巧,一陣和風吹過,拂來濃鬱沉香,熏得鳳九打了個噴嚏,正提醒了曲膝斜翻經卷的東華,略將經書挪開一點,微微垂眼,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向神經粗壯慣了,未有半分察覺,還在一心一意地等著團子歸來。

不時,前去賭局打探的團子蹭蹭蹭如一陣旋風奔回來,叉著小肥腰狠狠喘了兩口氣,急急道:“這回賭的是個長線,在賭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對著稱呼好一陣糾結:“在賭他將來會娶你還是娶知鶴公主做帝後!”

鳳九一把扶住身後的沉香樹,抹了把額頭上驚出來的冷汗,故作鎮定:“你小小年紀,曉得長線是什麼?”

團子苦悶地道:“我不曉得啊,但是我很好學的,就跟圍觀的一個小神仙哥哥請教了一下。結果他也沒有說出來什麼,隻告訴我壓知鶴公主的已經有二十五注,壓你的卻僅有三注,還是他不小心壓錯了的。”繼續苦悶地道:“我還是沒有聽懂,但是很不忍心讓你久等,就悄悄地溜回來了。我溜的時候看到他還在同另一個哥哥理論,問可以不可以把他下的那三注調到知鶴公主的名字下頭。”

鳳九沉默許久,從袖子裏掏出個金袋子,倒出來一大堆明晃晃的紅寶石,從脖子上取下一塊雕工精致的綠琳石掛件,又從腰帶上解下一隻碧綠碧綠的鳳紋玉佩,托孤似地一並遞給團子,鄭重道:“你去給我買個兩百注。”頓了頓:“都買在我的名字下頭。”

團子接過寶石看一陣,不能置信地道:“我還這麼小,你就教我作弊啊?”

鳳九瞥他一眼,深沉道:“但凡祭了青丘的名頭行事,你姐姐我就容不得居人之下的,這就是所謂君王氣度了,不信你回想看看。”

團子連想都沒想:“我聽小舅舅說,你的課業就從沒拿過第一名,全部都是居人之下的,還有幾門是墊底的!”

鳳九一陣咳:“所謂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嘛,你的課業不也一樣。”

團子嘟著嘴道:“胡說,我從來沒有考過最後一名。”

鳳九一副想起可怕回憶的模樣打了個哆嗦:“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學到佛理課,你都不曉得那個有多難。”

團子憂心忡忡地也打了個哆嗦:“有那麼難嗎?”又有點不願相信這麼殘酷的現實:“可是我看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他都是拿一本佛理書邊釣魚邊看著玩兒!”

鳳九默了一默,由衷地讚歎:“……真是個變態啊……”話剛落地一縷清風拂來,又是一陣濃鬱沉香,勾出她一個刁鑽的噴嚏,捂著鼻子順風跑了兩三步才想起回頭囑咐團子:“這個香我有些受不住,去前頭的小花林候你。”

沉香樹上,無所事事的連宋君提著打理好的蒼何劍給東華送來,正聽到鳳九最後撂下的那一句懇切點評。待樹下一雙姐弟走得遠了,搖著扇子對東華好一陣打量:“你把她怎麼了,她這麼誇你?”

東華合上佛經,不帶表情地道:“誇?成玉都是這麼誇你的?”

連宋摸了摸鼻子:“哦,她一向誇我是個無賴。”

今日甫一出門,鳳九就覺著不大順。

九重天原該是吉祥地,出慶雲殿的殿門時,卻讓她眼睜睜地瞧見兩隻烏鴉從自己頭頂上飛了過去,啪,還落下兩泡新鮮的鳥糞。當然,這等小事其實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緊接著,又在三十三天天門旁撞見一堆小神仙拿自己和知鶴打賭,自己還輸得不輕。當然,這還是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再接再厲的是,等她回頭想尋個清淨地歇歇腳,竟誤打誤撞地轉進一片沉香林,薰得她素來隻對沉香過敏的一管鼻子現在還癢著,噴嚏不斷。

這一連串的征兆似乎都說明今日不宜出行,但春光如此一派大好,打道回府未免有些吃虧。她費了一番力氣,摸索著拐進一處安全的、清幽的小花林,又想著雖然破了財,好歹讓團子去賭桌上將自己的劣局掰了回來,這黴運也該到了盡頭,遂重新打點起精神來準備遊一遊春。驀然,卻聽得樹叢外頭傳來一陣和緩的人聲。

風一吹,那若有若無的說話聲直直灌進她的耳朵裏。她心中阿彌陀佛地念了一句,覺得看這個勢頭,今日的黴運竟有點綿綿無絕期的模樣。

照她前些日子給自己定下的一個原則,近幾日在這九重天,為了以防萬一,是要盡力躲著東華的,她已經十分注意,不料逛個小園子也能遇得到他,也不曉得是個什麼緣分。她木著臉皮叮囑了一聲團子:“待會兒帝君要是路過問起,你就說你一人在這兒撲蝴蝶。”話畢已變作一方雪白的絲帕,靜靜地躺在南陽玉打成的白玉桌之上。

自一排娑羅樹後拐出來的二人確是東華和連宋。

鳳九雖已委屈自己變成一張帕子,但並不影響聽覺,聞得腳步聲漸進,他二人正閑閑攀談。

連宋調侃道:“聽說你前幾日接了燕池悟的戰帖,明日便要去符禹山赴戰,重霖還特地拿來蒼何劍請我打磨,怎麼我就沒看出來你這是即將要赴戰的模樣?”

東華漫不經心道:“我心態好。”

連宋沒討著什麼便宜,摸了摸鼻子幹幹一笑,轉移話題道:“說來,你當年打造蒼何時是怎麼想的?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竟拿鋯英石切出一萬多個截麵來,還鑿刻出五千多個深淺一致的孔洞,費了我不少心神修繕清理,該不會是做了什麼隱蔽的機括吧?”

東華回憶一陣:“沒什麼機括,就是閑得沒事幹吧。”

連宋靜默片刻,笑道:“你這副鬼樣子也能被四海八荒數萬年如一日地稱頌,說是一派寧淨無為板正耿介,還沒有一個人前來拆穿,重霖他也真是不大容易。”頓了頓道:“我特別疑惑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東華沉吟道:“你這麼一說——”

連宋好奇道:“如何?”

東華續道:“我也覺得他不太容易。”

連宋:“……”

鳳九玉體橫陳,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聽到他二人的腳步聲已近得響在耳朵畔,心中其實有些糾結,她糾結著,自己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地變成一塊帕子了,即便要躲著他們,變張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況是這麼雪白的一張帕子,又躺在這麼雪白的一張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罷,會不會一眼就被認出來呢。

團子已在一旁給二位尊神見了兩個禮,乖巧地叫了聲帝君爺爺,又叫了聲三爺爺。連宋許久未在私底下見過這個侄孫,撫著團子的頭趁勢關懷了幾句他近日的課業。團子一條一條認真地回答完,抬頭正見鳳九變的那張帕子被東華握在手裏頭正反打量,頓時呆了。

連宋亦回頭,道:“這個是……”

東華麵不改色:“我遺失的一方羅帕,找了好幾天了。”

團子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想要嚴肅地反駁,卻記起鳳九的叮囑,張開嘴又閉上。看到東華不緊不慢地將他的鳳九姐姐疊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肉痛地囁嚅道:“你、你輕一點啊,鳳……帕子她可能會覺得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