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東華手中,道:“可這式樣,明明是女仙們用的,怎麼……”
東華氣定神閑地將疊好的帕子收起來放進袖中:“聽說我是個變態,變態有這麼一張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袖子裏的帕子猛抖了抖,連宋詫了一詫,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過味來,嗬嗬道:“不奇怪,哈哈,誠然沒什麼奇怪。”
被疊在東華袖子裏的鳳九,一路上感到十分地憋屈。
倘若時光倒回,她覺得自己一定更長腦子一些,至少變成棵樹,就算東華憑著非凡的修為一眼看出她這個竭盡全力的障眼法,她就不信他還能將她拔起來再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脫身著實是困難,除非她不顧青丘的麵子,在他麵前現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來。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個甚麼,如此作為,多半是等著拿她的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當,丟個臉也怨不得什麼,反正她也挺習慣這種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個君位,樁樁作為都係著青丘的顏麵,若這樁事傳出去被她父君曉得,定是逃不了一頓鞭子。她暗自地悔了一陣,暗自地惱了一陣,又暗自地掂量一陣,決意還是隱忍不發,死不承認自己是青丘的鳳某,扮作一張貨真價實的帕子,興許他得不著什麼趣味,便將她扔了也好。
諸事一一盤點穩妥,她一陣輕鬆,方才為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時卻於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術力出來,啟開天眼。
雙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東華的宮邸,許是後院,隻見得滿牆的菩提往生長得枝枝蔓蔓,似一道油綠的畫屏半掛在牆垣上。嫋娜的綠藤晃了一晃,月亮門旁現出一個月白衫子的身影,卻是一向隱在十裏桃林不怎麼搭理紅塵俗事的折顏上神,後頭還牽著個小旋風一般的糯米團子。
鳳九一愣,回過味來,頓時感佩團子的悟性,覺得他竟曉得去求仙格最高又護短的折顏來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個一貫愛看她笑話的娘親,方才真是小瞧了他對姊姊的情誼,對這個小表弟立時十分地愛憐。
折顏一番寒暄,讚賞了幾句東華的園子,又讚賞了幾句他手旁那個瑞獸香爐的做工,被團子踮著腳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將話題移到搭救鳳九的事由上來,道:“不瞞賢兄,今日來賢兄的府邸相擾,其實,為的是一樁小事。”
他將團子從身後一提提到跟前來,又道:“這小猴崽子趁著愚弟午休,將愚弟特地帶給她娘親的一方繡帕偷出去玩耍,方才耷拉著腦袋回來,一問才曉得是把帕子搞丟了,被賢兄拾了去。”
他頓了頓,故做歎息地道:“若是尋常的一塊帕子倒也沒什麼,卻因是小猴崽子雲遊的姥姥特意繡給小猴崽子的娘,托我這一趟上天順便帶過來的,很有一些特別的意義,我才跑這一趟,也顧不得打擾了賢兄,來取一取這方帕子。”
鳳九原本擔心折顏不是東華的對手,若他一開口便客氣相問:“賢兄今日可曾見到一方繡花的羅帕?”,以此迂回探聽,她敢保證東華十有八九會雲淡風輕地厚顏答他:“沒有見過”。但此時折顏的這一番話卻是齊整切斷東華矢口否認的後路。鳳九很佩服折顏,覺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薑。
她一邊開心地從袖子裏探出來更多,一邊等著東華沒有辦法地取出她來雙手奉給折顏,果見得他修長手指探進袖中。但她顯然低估了東華的厚顏程度,修長手指一偏,與她擦身而過,一個晃眼,卻是在指間變化出另一張同她一模一樣的羅帕來。還是疊好的,伸手遞給折顏,淡淡道:“方才喜善天拾到的正是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一邊拿著香匙往香爐中添香,一邊又補充一句:“若不是,可去連宋君的元極宮問問,興許是他拾到了。”
折顏瞧著手裏真材實料的一張帕子,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未料得自己幾十萬年的上善修為,今日竟出師未捷得如此徹底,恰巧團子打了一個噴嚏,流出一點鼻水來,順勢將手裏據說很有些特別意義的帕子往他鼻頭上一摁,一擼,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個帕子,還怕賢兄誆我強占它不成,賢兄自是不會做那失仙格之事,這帕子自然該是真的。”
口頭上討了幾句便宜,領著團子告辭了。
鳳九灰心地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因素來耳聰目明,偶爾堪比千裏眼順風耳,隱約間聽到團子還在憤憤:“你為什麼敗了,沒有將鳳九姐姐救出來,你沒有盡全力,我從今天開始不認識你了。”
折顏吊兒郎當地唔了一唔,道:“他又不是將你小舅舅劫了,我為何要盡全力同他撕破臉?不過年前推演鳳九丫頭的命數,命盤裏瞧著倒是個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滅吧,不準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語地補了句:“不過,推演命盤這等事,我幾萬年沒做了,準不準另說。”頓了頓,驚訝地道:“咦,小阿離,我瞧著你這個命盤,你最近是不是陷入情網了啊?”
團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網是什麼?”
鳳九默默地在心裏咬手指頭,看這樣子,信折顏推演的什麼鬼命盤,倒不如信自己來得可靠些。不由感歎,做人做仙,大難臨頭果然還是隻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東華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將它撥弄得高一些,好蓋住爐中的活火,卻突然道:“打算裝到幾時?”
鳳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曉得了,幸好方才擬好了作戰計劃,此時才能沉穩以對。
於是,她十分沉穩地沒有回答他。
東華漫不經心地擱了香箸,取出她來,對著日光抖開,半晌,緩緩道:“原來,變作帕子,是你的興趣?”她心中覺得這推論十分荒謬可笑,卻還是撐著沒有回答他。
東華難得地笑了笑,雖隻在眼角一閃,卻看得鳳九毛骨悚然,果然,就聽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劍的羅帕,今後就勞煩你了。”
拭劍?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鐵亦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劍蒼何?鳳九覺得自己的牙齒有點打顫,這一次是驚嚇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而錯失了答話的好時機,就毫無懸念地被東華又折起來收進袖子裏頭了。
鳳九原本做的是個長久盤算,覺得以羅帕的身份被困在東華處,隻需同他較量耐性,他總會有厭煩的一日將她放了,此種方式最溫和穩妥也不傷她的臉麵。哪曉得東華要將她用來拭劍,她一向曉得他說到做到,本來八荒四海這些年挺清閑難得起甚麼戰事,他有這個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卻突然想起他應了魔君燕池悟的戰帖,明日怕是要讓蒼何大開一場殺戒,頓時打了個哆嗦,一個猛子紮起來,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床的半空。思考了半柱香的時間,她決意今夜一定要潛逃出去。
為了不驚擾東華,鳳九謹慎地至始至終未現出人形。想要破帳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為一張羅帕卻太過柔軟,撞不開及地的紗帳。低頭瞧見東華散在玉枕上的銀發,一床薄薄的雲被攔腰蓋住,那一張臉無論多少年都是一樣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羅帕的身姿,除了啟開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麼術法助自己逃脫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變回原身的同時捏一個昏睡訣施給東華,但不被他發現也著實困難,倘若失敗又該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陣,夜深人靜忽然膽子格外地大,想通覺得能不丟臉固然是好,但丟都丟了,傳出去頂多挨她父君一兩頓鞭子,長這麼大又不是沒有挨過鞭子,偶爾再挨一回,權當是回顧一番幼時的童趣。想到此處,胸中一時湧起豪情,一個轉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樣,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輕點在東華額間。他竟沒什麼反應。她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這樣就成功,果然凡間說的那一句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來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還是有些幽涼,又是一向陰寒的太晨宮。鳳九撩開床帳,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東華,權當做好事地將他一雙手攏進雲被中,想了想,又爬過他腰際扯住雲被直拉到頸項底下牢牢蓋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來的長長黑發卻同他的銀發纏在一處,怎麼也拉不開,想著那術法也不知能維持多久,狠狠心變出一把剪子將那縷頭發絞下來,不及細細梳理,已起身探出帳簾。但做久了羅帕,一時難得把握住身體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帶倒床前的屏風,唏哩嘩啦忒大一陣響動,東華卻還是沒有醒過來。鳳九提心吊膽一陣,又感覺自己法術很是精進,略有得意,繼續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門。
邁出門檻,忽然省起來一事,又鄭重地退後兩步,對著床帳接二連三施了好幾個昏睡訣,直見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氣澤已漫出寶藍色的帳簾,連擺放在床腳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懨懨欲困,才放心地收手關了房門,順著回廊一拐,拐到平日東華最愛打發時間的一處小花園。
站在園林中間,鳳九長袖一拂,立時變化出一顆橙子大的夜明珠,借著光輝匆匆尋找起當年種在園中的一簇寒石草來。
若非今夜因為種種誤會進入太晨宮,她幾乎要忘記這棵珍貴的寒石草,根莖是忘憂的良藥,花朵又是頂級的涼菜作料。當年司命去西方梵境聽佛祖說法,回來的時候專程帶給她,說是靈山上尋出的四海八荒最後一粒種子了。可歎那時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頭狐狸的模樣待在東華身旁,一屆狐狸身沒有什麼荷包兜帽來藏這種子,隻能將它種在東華的園子裏頭。但還沒等寒石草開花結果她已自行同東華了斷因緣離開了九重天,今日想來當日傷懷得竟忘了將這寶貝帶回去,未免十分肉痛,於是亡羊補牢地特地趕過來取。
尋了許久,在一個小花壇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紮在一簇並蒂蓮的旁邊,她小心地盡量不傷著它根莖地將它挖出來,寶貝地包好擱進袖子裏,忙完了才抬頭好好打量一番眼前的園林。當年做侍女時,被知鶴的禁令框著,沒有半分的機會能入得東華禦用的這個花園,雖然後來變成一頭靈狐,跟在東華身邊可以天天在這裏蹦躂撒歡兒,但是畢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別,那時的世界和此時又有些差別。
鳳九眯著眼睛來回打量這小園林。園林雖小卻別致,對麵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別的院子隔開,另兩麵磚砌的牆垣上依舊攀的菩提往生,平日裏瞧著同其他聖花並沒什麼不同,夜裏卻發出幽幽的光來,花苞形如一盞盞小小的燈籠,瞧著分外美麗,怪不得又有一個雅稱叫明月夜花。園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紅葉樹,旁邊座了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頂白檀枝椏做成的六角亭。她歎了一歎,許多年過去,這裏竟然沒有什麼變化。偏偏,又是一個回憶很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