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並不是一個什麼喜愛傷情的少女,雖然思慕東華的時候偶爾會喝個小酒遣懷排憂,但自從斷了心思後連個酒壺邊也沒沾過,連帶對東華的回憶也淡了許多。可今日既到了這麼一個夙緣深刻的地方,天上又頗情調地掛了幾顆星子,難免觸發一些關於舊日的懷念。鳳九有點出神地望著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記憶在對付道典佛經上勉勉強強,幾百年前的一些舊事卻記得分外清楚,簡直曆曆在目。
其實當鳳九剛從十惡蓮花境中出來,得以十二個時辰不拘地跟著東華時,這個園子裏頭還沒有這個六角亭。
彼時適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著熱得慌,愛在荷塘的孤船上頂兩片荷葉蔫巴巴地近水乘涼。東華瞧著她模樣很可憐,便在幾日後伐了兩株白檀樹特地在水上搭起頂亭子,下麵鋪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白水晶隔水,給她避暑乘涼。她四仰八叉躺在那上頭的時候,覺得十分的舒適,又覺得東華十分的能幹。後來發現東華的能幹遠不止此,整個太晨宮裏燃的香都是他親手調的,喝的茶是他親手種的,連平日飲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親手燒製的,宮中的許多盞屏風也是他親手繪的。她在心裏頭默默地盤算,一方麵覺得自己的眼光實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麵覺得倘若能夠嫁給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的開銷,十分劃算,就更加地開心,並且更加地喜愛東華。
她的喜愛執著而盲目,覺得東華什麼都好,每當他新做出一個東西,總是第一個撲上去表達敬佩和喜愛之意,久而久之,也幫東華養成毛病,完成一個甚麼東西總是先找她這頭小狐狸來品評。因為有無盡的時間,所以做什麼都能做得好。鳳九偶爾這麼想的時候,她覺得這麼多年,東華或許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日著實很稀疏平常,她翻著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邊想著還可以做些什麼將東華騙到手,一邊有些憂鬱地餓著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餓,越餓越憂鬱。頭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東華手中端了隻白瓷盤落座在她麵前,瓷盤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漿的糖醋魚,似有若無地飄著一些香氣。
東華擱了魚,瞟她一眼,卻不知為何有些躊躇:“剛出鍋,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發愁將來和東華沒有什麼共同言語,因他濟的那些她全不濟,沒想到他連她擅長的廚藝都很濟,總算是找到同為高人的一處交集,終於放下心。她有些感動地前爪一揖跳上他膝蓋,又騰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點糖漿,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這麼個吃法,縮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長舌頭,一口舔上這條肥魚的脊背。
舌頭剛觸到醬汁,她頓住了。
東華單手支頤很專注地看著她:“好吃麼?”
她收回舌頭,保持著嘴貼魚背的姿勢,真心覺得,這個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地難吃啊。但突然記起從前姑姑講給她聽的一個故事,說一個不擅廚藝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來潮為丈夫洗手做羹湯,丈夫將滿桌筵席吃得精光後大讚其味,娘子洗杯盤時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來嚐,才曉得丈夫是誆她想博她開心,頓時十分地感動,夫妻之情彌堅,傳作一段佳話。
鳳九一閉眼一咬牙,滋溜溜半柱香不到將整條魚都吞了下去,一邊捧著肚子艱難地朝東華做出一個狐狸特有的滿足笑容來以示好吃,一邊指望他心細如發地察覺出自己這個滿足笑容裏暗含的勉強,用指頭蘸一點湯汁來親自嚐嚐。
東華果然伸出手指,她微不可察地將盤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東華頓了頓,她又腆著肚子推了推,東華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湯汁的鼻頭上,看她半天:“這個是……還想再來一盤?今天沒有了,明天再做給你。”
她傻傻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湯汁裏蘸,他終於理解到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剛才嚐了,”他皺了皺眉:“很難吃。”看著她:“不過想著不同物種的口味可能不一樣,就拿來給你嚐嚐。”下結論道:“果然如此,你們狐狸的口味還真是不一般。”
鳳九愣了愣,嗷嗚一聲歪在水晶桌子上,東華擔憂地:“你就這麼想吃?”話畢轉身走了,不消片刻又拎了隻盤子出現在她麵前,這回的盤子是方才兩個大,裏頭的魚也挑頂肥的擱了整一雙。鳳九圓睜著眼睛看著這一盤魚,嗷嗚一聲爬起來,又嗷嗚一聲地栽倒下去。
此後,每日一大早,東華都體貼地送過來一尾肥鯉魚,難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麼難吃的水準。鳳九心裏是這麼想的,她覺得東華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駁了他的麵子,他麵上雖瞧不出來,全悶在心裏成了一塊心病又委實愁人。但老是這麼吃下去也不是辦法,東華對她的誤會著實有點深。
一日泰山奶奶過來拜訪,碰巧她老人家也有隻靈寵是頭雪狐,鳳九很有機心地當著東華的麵將一盤魚分給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嚐了小半口,頓時伸長脖子哀嚎一聲,一雙小爪子拚命地撓喉嚨口,總算是將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塊魚肉費力嘔出來。
鳳九憐憫地望著滿院子瘋跑找水涮腸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東華,眼中流露出:“我們狐狸的口味其實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為了你!”的強烈意味。座上添茶的東華握住茶壺柄許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來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是特別。”鳳九抬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懷中蹭,傻了片刻,絕望地踉蹌兩步,經受不住打擊地緩緩軟倒在地。
又是幾日一晃而過,鳳九被東華的廚藝折騰得掉了許多毛,覺得指望他主動發現她的真心已實屬困難了,她需尋個法子自救。左右尋思,為今除了和盤托出再沒什麼別的好辦法,已想好用什麼肢體語言來表述,這一日就要鼓起勇氣對東華的肥鯉魚慷慨相拒了。不經意路過書房,卻聽到無事過來坐坐的連宋君同東華聊起她。她並不是故意偷聽,隻因身為狐狸,著實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將兩隻前爪舉到頭頂,半掩的房門後幾句閑話已經輕飄飄鑽進她的耳中。
先是連宋:“從前沒有聽說你有養靈寵的興趣,怎的今日養了這麼一頭靈狐?”
再是東華:“它挺特別,我和它算是有緣。”
再是連宋:“你這是誆我罷,模樣更好的靈狐我不是沒見過,青丘白家的那幾位,狐形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幾位美人,你這頭小紅狐又有什麼特別?”
再是東華:“它覺得我做的糖醋魚很好吃。”
連宋默了一默:“……那它確實很特別。”
一番談話到此為止,房門外,鳳九憂鬱地瞧著爪子上剛摸到的新掉下來的兩撮毫毛,有點傷感又有點甜蜜。雖然許多事都和最初設想不同,東華也完全沒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這個情形,像是她對他廚藝的假裝認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麼?那,若此時她跳出去告訴他一切都是騙他的……她打了個哆嗦,覺得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美好的誤會,不若就讓它繼續美好下去。雖然再堅持吃他做的鯉魚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是提前進入換毛季了吧。
沒想到,這一堅持,就堅持到她心灰意冷離開九重天的那一夜。
涼風襲人,一陣小風上頭,吹得鳳九幾分清醒。雖然三萬多歲在青丘著實隻能算個小輩中的小輩,但經曆一些紅塵世情,她小小的年紀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為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幾多歡笑幾多遺憾,討自己開心的就記得長久一些,不開心的記恨個一陣子也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遙道,得自在法門。從前在太晨宮其實不開心時遠比開心多許多,此情此境,最終想起的都是那些令自己懷念之事,可見這個回憶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它就是好的。
兩三步躍到六角亭上,試了試那隻許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卻覺得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的舒適。她記得東華時常踞在此處修撰西天梵境佛陀處送過來的一些佛經,那時,她就偎在他的腳邊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朧美態,孤零零掛在天邊與烙餅攤賣剩的涼餅也沒多少區分,其實並沒有什麼看頭。她不過借著這個由頭裝一副乖巧樣同東華多待一些時辰,他的叔伯們是怎麼誆她的伯母和嬸嬸她清楚得很,想著等自己能夠說話了,也要效仿她兩個有出息的叔伯將東華他誆到青丘去,屆時她可以這麼說:“喂,你看這裏的星星這麼大,涼涼的一點不可愛,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彈指一揮,這句有出息的話也終歸是沒有什麼機會說得出口。
夜到子時,不知何處傳來陣三清妙音,半天處捎上來一輪朗朗皎月,星子一應地沉入天河,她撐著腮望著天邊那一道泠泠的月光,輕聲地自言自語:“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回神來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搖搖頭笑了一笑,那句話被悠悠夜風帶散在碧色的荷塘裏,轉眼便沒影兒了,像是她坐在那裏,從沒有說過什麼。
幾株枝葉相覆的閻浮提樹將月亮門稀疏掩映,地上落了幾顆紫色的閻浮子,東華操著手懶洋洋靠在月亮門旁,身上著的是方才入睡的白色絲袍,外頭鬆鬆搭了件長外衫。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打算如何逃出去,才一路跟著她到得這園林,原以為她是慌裏慌張尋錯了路,誰成想她倒很有目標地挖了他一棵草藥,又將園中每一樣小景都端詳一番,表情一忽兒喜一忽兒悲的,像是在想著什麼心事。
東華抬眼,瞧見紫色的睡意從自己的房中漫出,片刻已籠了大半個太晨宮,似一片吉雲繚繞,煞是祥瑞。他覺得,這丫頭方才施給他那幾個昏睡訣的時候,一定將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東南方向若有似無的幾聲三清妙音也漸漸沉寂在紫色的睡意中,施法的人卻毫無察覺,大約想心事想得著實深。頃刻,過則睡倒一大片的紫氣漸漸漫進園林,漫過活水簾子,漫過高高聳立的紅葉樹,漫過白檀六角亭……東華在心中默數了三聲,啪,對著月亮想心事的姑娘她果然被輕鬆地放倒了……
撩開閻浮樹幾個枝椏,東華慢條斯理從月亮門後轉出來,園中所見皆靜,連菩提往生的幽光都較往常暗淡許多。到得亭中,千年白檀木的木香也像是沉澱在這一方小亭不得飄散。他低頭瞧她趴在白水晶桌子上睡得一派安詳,不禁好笑,被報應到自己施的術法上頭還如此無知無覺,普天之下,就數她了,難怪聽說她爹白奕上神日日都在尋思如何給她招個厲害郎君。
他伸手捏個小印朝她身上輕輕一拂,將她重新變做一張羅帕,揣進懷中,從容地繞出這睡意盎然的小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