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顏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後來父神前去碧海蒼靈延邀東華,東華二話沒提地跟著他走了,大約這個就是後世傳說中的擇神族棄魔道罷,神族的女子較魔族,總還是有規矩些,不過要說徹底地清淨,還是到他後來避入太晨宮。”又裝模作樣地歎息:“好好一個英雄,硬是被逼得讓世不出,難怪有一說女人是老虎,連同墨淵的昆侖虛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當年你姑姑拜給墨淵時也用的一副男兒身,幸虧你姑姑她爭氣,沒有重蹈從前墨淵那些女弟子的覆轍,否則我見著墨淵他必定不如今日有臉麵。”
揭完他人的秘辛,折顏神清氣爽地叮囑她:“隱情雖是如此,但呈給先生的課業卻不能這麼寫。”又藹聲地教導她:“學塾的夫子要的隻是個標準答案,但這種題的標準答案和事實一向不盡相同。”
鳳九聽完這個因果,其實心裏有些開心,覺得東華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但轉念又有些觸景傷情,自己也思慕他,他會不會也看不上自己,捏著小本兒有些擔憂地問折顏:“那他不喜歡女孩子,也不喜歡男孩子,他就沒有一個喜歡的什麼麼?”
折顏有些被問住,沉思狀好一會兒,道:“這個,需得自行總結,我揣摩,那種毛茸茸的,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歡。”
鳳九憂傷地接口:“他喜歡猴子麼?”又憂傷地補問一句:“你有什麼證據?”
折顏咳了一聲:“毛茸茸的,油亮亮的,是猴子麼?這個形容是猴子麼?不是猴子罷。我不過看他前後三頭坐騎都是圓毛,料想他更中意圓毛一些。”
鳳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變化出原身來,前爪裏還握著那個本兒:“我也是圓毛的,你說,他會喜歡麼?”話出口覺得露痕跡了些,抬起爪子掩飾地揉了一揉鼻子:“我隻是隨口問問,那個,隨口問問。”
折顏饒有興致:“他更喜歡威猛一些的罷,他從前三頭坐騎全是猛虎獅子之流。”
鳳九立刻呲牙,保持住這個表情,從牙齒縫裏擠出聲兒來:“我這個樣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個時候,她還是十分的單純,如果一切止於當時,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這些別致的趣事。佛說貪心、嗔恨、愚癡乃是世間三毒,諸煩惱惡業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說總是有一些道理。
眼前附禹山地動山搖,一派熱鬧氣象,幾步開外,燕池悟周身裹了條十足打眼的玄光,抱著玄鐵劍一個人在玄光裏打得熱火朝天,約是中了幻警之術。東華浮立在雲頭,風吹得他衣袂飄飄,指間化出一個倒扣大缸似的罩子。鳳九識得,這個東西應是天罡罩,傳聞中聽說過,還在器物譜子上見過它的簡筆圖,是個好東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進這個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損。
天罡罩幽幽浮在東華的腳邊,鳳九屏息瞧著他的手伸過來,拾起她肩上方才被劍風掃斷的幾截落發,隨手揚了。落發?鳳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恢複人形,狂風正吹得長裙如絲絛般飄搖在半空。
鳳九怔了一怔,節骨眼上,腦筋前所未有的靈便,一轉,訝道:“你你你你曉得我是誰,原來還有辦法強迫我回原身?”話落地時自己被自己一個提點,一番惱怒騰地湧上心頭:“那你怎的不早些時揭穿我?”
邪風一吹膽子也大起來,憤憤不平地:“誠然,誠然我是因麵子過不去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帕子罷,但你這樣也不是英雄所為,白看我的笑話是不是覺得好笑得很?”
回頭一想縱然自己不是得他偏愛的那一類女孩子,終歸還是個女孩子,一般來說都應當愛惜,可見他連她是女孩子也不當一當的,怒得又有點委屈:“你既然曉得我是誰,其實可以不把我綁來這麼個危險之地,牢牢將我拴在你的劍柄上,其實也是為了看我被嚇得發抖的樣子以此取樂吧?我說你那一句,也不是有心的。”眼角被惱怒憤怒慍怒種種怒氣一熏,熏得通紅。
東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半晌,道:“抱歉。”鳳九原本就是個急性子,發了頓脾氣也平靜下來,聽他的道歉略感受用,也省起方才是激動太過了,過得還有點丟臉,覺得慚愧,揉著鼻子尷尬地咳了一聲:“算了,這次就……”東華語氣平靜地補充道:“玩過頭了。”鳳九表大度的一腔話瞬時卡在喉嚨口,卡了片刻,一股邪火蹭蹭蹭竄到天靈蓋,氣得眼冒金星,話都說不利索。重重金星裏頭,東華的手拂上她頭頂,似含了笑:“果真這麼害怕,耳朵都露出來了。”鳳九疑心自己聽錯了,這個人常年一副棺材臉怎可能含著笑同她開玩笑?忽見身後激烈光焰如火球爆裂開來,腳下大澤的水浪也巨蛇一般地鼓動,還沒來得及回神,身子一輕,已被東華抱起來順手扔進了一旁待命的天罡罩,還伴了一聲囑咐:“待在裏頭別出來。”鳳九本能地想至少探個頭出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手才摸到罩壁尋找探頭而出的法門,不確定是不是聽到極低沉的三個字:“乖一些。”
前方不遠處,燕池悟滿麵青紫地抱劍殺過來,看來已掙脫幻警之術,曉得方才被那幻術牽引做了場猴戲給東華看,氣得雪白的腦門上青筋直跳。
燕某人一身戾氣,瞧見被天罡罩罩住的鳳九,更是氣衝雲漢,握著傳說中好幾百斤的玄鐵劍沉沉向東華劈將過來,牙齒縫裏還擠出一聲大喝:“好你個奶奶的冰塊臉,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同老子打架還帶著家眷!”
一個天族尊神,一個魔族少君,這一回合招式變化更快,直激得天地變色,一時春雨霏霏一時夏雷陣陣一時冬雪飄飄,四季便在兩人過招之間交替而過,爆出的劍花也似團團煙花炸開在符禹山的半山頭。
鳳九貼在天罡罩的罩壁上欣賞這番精彩打鬥,著實很長見識,且自喟歎著,忽見眼前騰起一片霧障,茫茫的霧障裏頭,方才還落於下乘的燕池悟不知何時忽轉頹勢,閃著光的長劍尋了個刁鑽角度,竟有點要刺中東華胸口的意思。
鳳九瞪大眼睛,瞧著玄鐵劍白的進紅的出,懵了一懵,真的刺中了?怪的是慢兩步後卻是燕池悟的痛哼響起。霧障似條長蟲扭動,忽地抖擻散開,朗朗乾坤之下燕池悟周身裹了一團光被東華一掌挑開,控製不住身形地朝她那一方猛撞過來。鳳九本能一躲,忽然感到背後一脈強大磁力將她緊緊吸住,來不及使個定身術,已被卷進打著旋兒的狂風裏。她聽見東華喊了她一聲,略沉的嗓音與他素日的四平八穩略有不同,響在掀得愈加猖獗的狂風裏頭,喊的是:“小白。”
鳳九蹲在獵獵風中,愣了一愣,原來東華是這樣叫她,她覺得他叫她這個名兒叫得有幾分特別。她小的時候,其實一直很羨慕她姑姑的名字,白淺,兩個字幹幹脆脆,萬不得已她這一輩起名卻必得是三個字的。但即便三個字,她也希望是很上口的三個字,如她小叔的好朋友蘇陌葉的名字,咬在唇間都是倍感風流。再瞧瞧她,白鳳九,單喊鳳九二字還能算是俗趣中有雅趣,雅趣中有俗趣,像個世家子,但添上他們闔家的姓,太上老君處倒是有一味仙丸同她頗有親近,稱做烏雞白鳳丸。她時時想到自個兒的名字都要扼腕長歎,也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麵稱她的全名,搞得四海六合八荒許多人都以為她其實是姓鳳名九。可他卻叫她小白,她覺得,自己倒是挺喜歡他這個叫法。
東華沒能追上來,受傷的燕池悟卻被狂風吹得與鳳九卷做一團。看定竟是她,攀著她的肩湊在她耳旁怒吼:“方才老子的一個計策,你怎的沒有上當?難道老子使的幻術竟然沒有在你的身上中用?你難道沒有產生冰塊臉被老子砍得吐血的幻覺麼?”一吼,又一惆悵:“老子的幻術已經不濟到這步田地了?老子還有什麼顏麵活在世上?老子愧對魔君這個稱號,不如借著這個風,把老子吹到幽冥司尋個畜生道投胎做王八,也不在世上丟人現眼,老子是個烈性人啊!”
鳳九心中一顫,見他攀自己攀得又緊,而自己並不想同他一道去幽冥司投胎做王八兄妹,捂著耳朵扯開嗓子急回:“中用了的,我瞧著他吐血了。”
燕池悟一震,怒火衝天地道:“你這小娘,既瞧見自家相好吐血了,就當衝出天罡罩撲過去替他擋災,你撲進來他勢必手慌腳亂,老子正好當真砍他個措手不及,老子看的出出戲本,都是這個演法,《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也是這麼寫的,你說,你為甚不能及時地撲過去,累老子反挨他一掌?”
鳳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來一串炸雷,頭暈腦脹地回他:“沒能及時撲過去是我不對,可你,”兩人被風吹得一個趔趄:“可你也有不對,怎麼能隨便信戲本上寫的東西呢,還有,”又是一個趔趄:“那個《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寫的,他從小到大同人打架從沒打勝過,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話剛落地,兩人齊齊墜入一處深崖中。
落入崖中許久,鳳九才覺出落崖前答燕池悟的那些話,答得不大對頭。
論理,她該是同東華一條戰溝裏頭的。彼時她沒撲過去替東華擋災,因她覺得,憑一屆區區燕池悟,以及一屆區區燕池悟的一把區區玄鐵劍,砍在自己身上說不定就將自己滅了,但砍在東華的身上,頂多是令他添個皮肉傷,沒甚大礙。二人修為不同,法身挨刀槍的能力亦不相同,這一樁事她出於這個考量袖手了,但她內心裏,其實對東華很關懷的。他雖耍弄了她,好歹很義氣地將天罡罩讓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計較了,實在沒有攜私報複之意。但她的這些周密心思,東華他如何曉得,定是嫌她不夠義氣了。兼後頭被燕池悟一通亂吼,吼得她神思不屬,竟還同姓燕的道了個歉,還誠心地交流了一些兵書的感想。鳳九覺得,東華他定是有所誤會了。怪不得前一刻還有些亟亟地喚她小白,後一刻她墜崖時連個人影都沒瞧著。設身處地一想,若自己是東華,這麼幾層連著一思量,豈止隨她墜崖不相營救那麼簡單,定要墜崖前還在她身上補兩刀出氣。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悵:有自己這麼個隊友,東華他,一定覺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罷。他,大約是真生氣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