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說完,大家已走到橘子洲尾,遠離洲頭的那一端,洲後頭還有兩個規模稍小的沙洲,上麵鬱鬱蔥蔥地生了幾叢荊棘,荊棘的掩映下,有艘精致的畫舫靠在岸邊,船頭掛出一個條幅,上麵寫著三個大字:古而學。這三個字的下麵,畫著一個搖簽用的簽筒。

老韓眼前一亮,興奮地喚住兩位徒弟去看看。

幾乎每個跑江湖的相士都有自己的招牌,連招牌字號也沒有的,百分之九十九是連規矩也不懂的外行。老韓說他還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廣東省遇到過一位很有名的大相士,那位前輩的招牌就是幼而學,既然這位敢叫古而學,怕是跟那位前輩有些淵源。

老韓興衝衝地搶在了前頭,畫舫並不大,隻是遠看顯得精致,近看卻有些破落了。生意冷清,沒有客人,就連客人坐的椅子上也落了淺淺的一層灰,一個穿著黑色長衫的老頭籠著袖子坐在其中,正打著瞌睡。桌上擺著個小小的鳥籠,籠中有隻黃色的鸚鵡,跟老頭一樣冷得都快把頭埋進翅膀裏了。鸚鵡麵前有個木質簽盤,上麵擺著整整齊齊的幾十個簽封。這種老套路連梁融都知道,那些簽封是用藥水處理過的,鸚鵡隻會叼出氣味最濃鬱的上上好簽,因為好簽客人給的錢才多。

見此情形,老韓略微有些失望,陸鍾用力咳嗽兩聲,叫醒老頭。那老頭半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進來的三位,很俗套地張羅著,免費解簽,不準不要錢。見進來的三位四下裏打量,心中暗喜,更加殷勤地擦幹淨凳子請他們坐下,熱情地介紹著,看手相算八字還有解字和求簽,哪樣都行。

“我們是外地來的,今天碰巧碰到了您,就請您給抽個簽吧,不過我們要簽筒自己搖。”老韓盯著老頭細看,一雙不大的眼睛裏泄露出刻意掩飾過的精明,花白的頭發卻抹了發蠟,梳得一絲不苟。還有那雙手,那是雙養尊處優的手,皮膚光滑骨節均勻,指甲也幹幹淨淨。

“好說好說,簽筒我有,在南嶽衡山開過光的,保證準。”老頭恭敬地遞過簽筒,老韓自己搖了起來,不多時,一隻竹簽冒尖落出。老頭撿起來一瞧,笑開了:“恭喜恭喜,第十八簽,曹國舅為仙。”

“請問喜從何來。”陸鍾幫師父問了一句。

“這簽有四句簽文,我寫給您看。”說罷,老頭從桌子下麵捧出筆墨紙硯。

磨是早就磨好的,放了太久有點幹,老頭興致勃勃地添上一點清水,提筆寫來:金烏西墜兔東升,日夜循環至古今。僧道得知無不利,士農工商各從心。

人不怎麼樣,字卻不錯,至少臨摹過十年的顏體,讓人對這個長得不怎麼樣的老頭有些刮目相看。放下筆,老頭搖頭晃腦地解釋開了:“此卦陰陽消長之象凡事遂意之兆也。也就是說,您心想事成,凡事都會順順利利。”

“您覺得我這個簽真的準嗎?”老韓不急著付錢。

“怎麼能不準呢,是您親手搖的,這可是天意。”老頭晃著腦袋,有點油腔滑調。

“是嘛,那可希望真是天意。我們這次來長沙,不是旅遊,是來找人的。”老韓話裏有話地試探。

“哦?”老頭不做聲了,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們是來幫一個細伢子找他父親的。這孩子前陣子遇到了大麻煩,可惜他父親又不在身邊,真是急死人了。”老韓故意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觀察對方的反映。

“細伢子姓禾,您老做這檔子生意,接觸的人多,不知認不認識姓禾的朋友呢?”陸鍾見師父火候差不多了,幹脆把苗頭亮了出來。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老頭一下子站了起來,緊張地望著麵前的三個生人。

“祖師遺下三件寶,眾房弟子得真傳,乾坤交泰離濟坎,江湖四海顯名聲。在下韓楓,師爸傅吉臣,未請教閣下高名。”老韓正了顏色,認認真真地念出四句切口來。

“你們是……”老頭立刻變了臉色,對著老韓恭恭敬敬地拱了個手:“我……在下禾下土,師爸是楊海濤,我師叔伯是楊海波。”

“不必客氣,算起來五十年前楊海波大師爸跟我師爸有過交情,你我算是同輩。虛長幾歲,我就叫你禾老弟吧。老弟啊,我們找你找得好苦。”老韓總算放下了心,找到正主了。兩隻老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雖然從未謀麵,但他們不再感覺陌生。

“來來來,喝杯熱茶,有話慢慢說。”老禾去船頭收起了外麵掛著的招牌,今天不做生意了。

老韓把從柳喜蔭前輩那裏聽到老禾的消息,連同前陣子小禾發生在小禾身上的事和盤托出,老禾聽得麵有愧色:“真是對不起他們母子,是我沒本事,害了他們。”

“老弟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老韓掏出兩支雪茄,一支留給自己,一支遞給老禾。

“丟人啊。不提也罷,自己沒本事,怨不得別人。”老禾連連擺手,不肯接過那煙,羞愧得別過頭去。

“你我同門,有什麼事盡管說,要是能幫得上忙,我們一定盡力。”老韓看了兩個徒弟一眼,心道這次怕是不會那麼順利。

“你們已經幫了我兒子,前幾天你們還找到湘琴,留下一大筆錢,我已經沒有還禮了。要不是我手頭拮據,今天見到二位高徒,也應好好相請,怎好意思讓你們再多勞心。”老禾是個愛麵子的人,雖然落魄到沒有條件講究禮數,把話給說明了。

“江湖子弟,要是我遇到了同樣的麻煩事,一樣會有朋友幫忙。你再拒絕,就是看不起老哥了。”老韓幹脆板起臉來,佯裝動氣。

老禾細細打量眼前這位風度翩翩的同哥,看得出對方過得不錯。江湖人吃江湖飯,沒本事可什麼都吃不著,想來今天遇到的是能人了,說不定真能幫上忙。其實就算幫不上,交個朋友也好,這麼多年來,那個秘密把他憋得好苦。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長歎一聲:“別看兄弟現在不怎麼樣,當年我也有風光的時候,隻是說來話長……”

老禾的師爸楊海濤,雖然跟楊海波是堂兄弟,也是同門同輩,但不論天份還是名聲都遠不如楊海波。當年楊海波和傅吉臣在上海灘上做下了一件揚名天下的大買賣,後來去了新加坡,再也沒有回來。

師爸自己本事不夠高,教出來的弟子水平就更有限,老禾連同他的師兄弟幾個等到明白自己拜錯了師爸,為時已晚。師爸就跟爹一樣,不能隨便換。後來又趕上了解放,再後來的二三十年間,文革和各種運動,不僅是老禾他們,就連全國各地的千門子弟都沒敢鬧出動靜。

師爸教不了多少東西,但是老禾和他的師兄弟們一直沒忘賺大錢。幾個人中,又以大師兄李韜最為好學上進,他在師父那裏聽說過有幾本秘籍,以為就像武功秘籍一樣,隻要拿到手,好好學習就能練出蓋世神功。那二三十年裏,他到處尋找秘籍,不枉他一片苦心,終於費了不少心血搞到一本《軍馬篇》的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