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警官和孫莉莎也沒什麼好說的,隻讓陸鍾跟他保持聯係,別耍花招。隻有孫龍麻煩點,堅持要跟他們一起走,是陸鍾說楊剛和賈警官都會派人盯著自己,最好先不好暴露他的身份,孫龍這才作罷。
在上海隻待了兩天,帶著一身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紗,陸鍾和一班兄弟們暫別上海,奔赴河北省。
老木匠姓丁,大名丁德勁,住的那座山叫雲夢山。中國大,叫雲夢山的共有四座,分別在河南鶴壁,河北邢台,山西交口,還有陝西銅川。四座雲夢山都是深壑幽雲環霧繞,林密樹茂層巒疊翠。如今四座山都被開發成旅遊區,河南鶴壁的規格最高,是4A景區。
相傳鬼穀子就隱居在雲夢山,神龍見首不見尾,至今為止也不確定他究竟住過哪一座雲夢山。想起神叨叨老前輩那番千雄說,鬼穀子才是江相派真正的嫡祖,也是中華千門第一雄,此番來雲夢山,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抑或師父冥冥中安排,真是不得而知。
丁老頭住的雲夢山在河北邢台,不論究竟有沒有鬼穀子住過,這座山都有它的獨到之處。這座山是山西和河北的分水嶺,麵積25平方公裏,植被覆蓋率95%,這北方地界上也有九潭十八瀑,有著北方九寨溝的美譽。這裏的樹種多,木質好,水質也好,老人家在遠離遊客的半山腰上,自己蓋了幾間小房,挖土種菜,閑來就上山去尋點好木材,自己做點東西。
上山的這天,司徒穎記得爺爺叮囑,老木匠愛喝酒愛吃鹵豬耳朵,特意在山下買了些。可尋到小屋裏,卻空無一人。老人家也沒個手機,大家隻好在院子裏等,足足等了一兩個鍾頭。一條半大土狗跑在前頭,見到生人立刻汪汪地叫起來,過了一會兒,一位個頭不高的白發老人,抱著塊濕漉漉的木板從山路上下來。
丁老頭認得司徒穎,一見麵就叫大小姐。司徒穎嘴甜,一見麵就叫爺爺,大夥兒都跟著叫爺爺,把個孤老頭子樂得心花怒放。可是聽過了陸鍾他們拜托的事,丁老頭立刻擺起手來:“不是我不幫忙,哪有你們想的這麼容易。一管簫隻有十個洞,卻不是人人能做好。這古琴看起來就是兩塊板,做起來可不容易。光是一個漆,就得底漆,裱布,刮鹿角灰,灰胎上底漆,中塗,上塗,推光,揩清,彰髹十多個步驟。就光是那木頭,也麻煩得不得了,新砍的樹至少得在幹淨的流水裏泡上兩年,出水後又得陰幹半年以上,才能用。還有那鹿角灰,得自己磨;還有那龍齦,得用最堅硬的黑檀木;那膠也得用最好的魚鰾膠,就光是做好這些準備,就得最少三四年功夫。”
“丁爺爺,難道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司徒穎撒起嬌來。
“大小姐,如果你們要的是一張普通點的古琴,或許我還有辦法幫忙。十年前,我自己做了一張玩,至今還沒做漆,木底子倒是沒問題了,你們要的話,送給你就是。可你們要做的居然是春雷,那可是琴聖的最高水平。旁的不說,你們知道那琴被蒙古皇帝,被佛門高僧都演奏過嗎?你們知道那琴上都有什麼樣的斷紋嗎?”丁老頭不僅會做琴,對琴還真有研究。
“爺爺,您先給我們上上課,雖然咱們不懂琴,但說不定能想出個什麼辦法來。”陸鍾對這位樸實的老人有種難言的好感,一輩子隻做一件事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
“斷紋那東西,可不是一兩年能成的,那是被高高低低韻律不同的琴聲震動才生出來的。也不是沒有人仿,先用猛火烤,再往冰雪裏塞,熱脹冷縮把斷紋給激出來,也有人把蛋白摻進鹿角灰中做大漆,然後上火蒸,用高溫讓它裂;還有人用小刀一刀一刀地刻,要什麼紋就刻什麼紋。但假的就是假的,真斷紋流暢流暢,紋尾自然消失,紋峰如刀如刃;假斷紋經冷熱催化或人工刀刻,肯定有失自然,細節地方經不起看。”丁老頭一點也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那如果用大功率的琴聲音波日夜激蕩,加速斷紋形成,您覺得有可能會自然一點嗎?”陸鍾有了個靈感。
“這可我沒試過,不能打包票。”丁老頭不敢肯定地搖搖頭,又對司徒穎說道:“對了,大小姐,這琴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
“用來換我幹爹的骨灰。”司徒穎歎了口氣,把遇到威脅的事說了出來。
“早說呀!你幹爹我認識,三十年前,我老娘去世的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他給了半根金條,靠著那半根金條,我才能把喪事給辦了。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要幫忙!”丁老頭一拍大腿,蒼老的臉上竟有股淩然之氣,“你們住幾天,我就算把這房子拆了,也要把這張古琴給做出來。”
把這房子給拆了,琴就能做出來嗎?
答案是肯定的。陸鍾他們算是開了眼界,別看這半山上的小破屋不起眼,平時鎖都不鎖,屋裏的各種木料卻都是頂呱呱的,紫檀、雞翅、鐵梨、酸枝、柞榛,床板都是金絲楠,就連丁老頭用來種菜的鐵鋤頭那根木柄也是黃花梨。
早些年黃花梨還不像現在這麼矜貴的時候,丁老頭在海南幹了兩年活兒,結賬的時候工頭說沒錢,他就拉走了整整一車上好的黃花梨木料。這柄鋤頭還是那時候落下的,被丁老頭使了幾十年,經人手摩挲,那木柄光滑潤澤,當頭的一端還有個清晰可辨的鬼臉獅子頭。黃花梨的家具多件,農具卻罕有,這鋤頭曾有人出五十萬,丁老頭卻不賣,理由是使慣了順手。和鋤頭一樣的還有扁擔鍋蓋,就連門口隨隨便便的小馬紮都是雞翅木的。起初陸鍾他們隻是覺得丁老頭家裏的東西都好看,住了兩天才知道,這滿屋好看的木器真正的價值。
丁老頭說話算話,拿著陸鍾帶來的資料,一頭鑽進小木工房裏,就不出來了。他原來做著玩的那張琴被端了出來,又從一大堆積滿了蜘蛛網和灰塵的朽木堆裏,翻出兩張爛木頭般的古琴,將老秦剖開,和新琴放在一起比來比去,小心翼翼地動起刀來,在膛內刻上新款。按照資料上的細節照,琴底頸部刻上春雷二字行草書,填綠。龍池左右分刻隸書銘:其聲沈以雄,其韻和以衝;誰其識之出爨中。照片上還有一枚鈐印,但是印文已然模糊。龍池下似曾存一大方印,但經漆補,隱晦不清,需在做漆前全部做到位。
宋代以前的琴,大多是黑漆,偶爾也有用金銀珠玉八寶灰做胎。雷威是唐琴,在宋代之前,用的是通體黑漆。丁老頭的漆是自己調的,動手的那幾日他還關起門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做的,隻看到扔出來許多弄髒了的真絲小帕,陸鍾猜那漆並不是用刷子刷上去的,而是用絲團一遍遍擦上去的。
漆不止一遍,等到第一遍幹透還得細細打磨,然後再上。看丁老頭忙進忙出,陸鍾他們每次下山采購日用品和食物,他也總列出一張亂七八糟的單子,讓他們去買。偶爾木工房的門打開時會冒出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想必每一遍的漆配方也不相同。
“所有樂器中琴是最難做的,我師父的師父說過,雷威當年造琴取材,都得等在大風大雨的天氣,一個人跑林子裏去,看狂風震樹,聽各種樹材發出的聲音。我也是覺得這法子好玩,幾年前趁著身子骨還硬朗,冒著大雨鑽了幾次林子,最後找到這方良木,把它取了出來,自己做了琴玩。可惜我不會彈,一直沒做漆,隻上了個弦試了試。這漆是新的,你們拿去找人彈彈看,再用你們的辦法試試能不能做成逼真的斷紋。”丁老頭略顯疲憊地說完,打開了木工房的門。
這張讓大家期待已久的琴,被裹上一塊紅布捧了出來。丁老頭不知用什麼辦法,讓新作的漆居然沒有半點刺鼻的味道。丁老頭把琴放在桌上,請大小姐親手掀開紅布。
古琴亮出真身的瞬間,大家切身體會到了蓬蓽生輝這個成語的意思。飽滿圓潤的琴身,每一條弧線都附和中國傳統審美,玉徽、玉軫、玉足、龍池圓形、鳳沼長方形,漆色濃而不豔,寶光暗藏,細細看來,除了不具備原琴上那滿布周身的細密流水斷外,丁老頭還拿出了尺子,把長寬高各地方都量給大家看,每一個數字,每一個細節,都跟資料上寫明的一樣。
漆工和木工本是兩個相近卻不相幹的職業,但丁老頭不僅能擔當兩任,還都做得這麼好,實在讓人佩服。
“看得我手都有點癢了,不行,這好琴得讓我第一個彈。你們等著,我去去就來。”司徒穎說完,轉身就回房,大家見她說要彈琴,卻又回房,不知何故。
丁老頭笑嗬嗬地說:“你們有所不知,我那年在司徒家做工的時候,幫大小姐做了一套琴桌琴凳。大小姐學琴的師父可是位了不得的大師,給立下了一套規矩:疾風甚雨不彈,塵市不彈,對俗子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
“沒想到還這麼多規矩,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咱小時候最多蹲在巷子口跟人滾鐵環,別說學古琴了,學個鋼琴都供不起。”何小寶癟癟嘴,羨慕地說。
“這還不算,大小姐每次彈琴之前,還得沐浴焚香刷牙漱口,裏裏外外都幹淨了才能碰琴呢。”丁老頭搖頭晃腦地說了起來,似乎對這套禮儀很喜歡。
大家足足等了半個小時,大小姐才走出門來,也不知她從哪兒變出一條寶藍色旗袍,頭發也挽了起來,整個人煥然一新,平日裏大家朝夕相處,這會兒卻有種驚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