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年前被機器爆炸弄瞎了一隻眼睛的人問:“您能不能讓我瞎掉的那隻眼睛好起來?”牧師問他:“如果我能,你會感謝耶穌嗎?”獨眼人說:“當然會。”牧師說:“如果我不能,你是不是就不會感恩基督賜給你的這個世界了?”獨眼人愣了一下,急急地辯白:“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牧師又綻開了他輕鬆愉快的微笑,從此獨眼人開始恨他。
鎮上的小學老師看見了這一幕,陰沉著臉對獨眼人說:“別被他騙了,他隻不過是玩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學上的把戲。”獨眼人愕然,小學老師得意地發揮一個有知識的人的長處:“他說,如果他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感謝耶穌,這是個真命題。可是一個真命題的否命題不一定是真的。所以他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不會感謝耶穌,這本來就是不對的,你不要被他騙了。一個真命題的逆否命題才是真的。比方說,你不會感謝耶穌,他便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想想,這才是對的,你被他的陷阱繞進去了。”牧師又笑了,牧師說:“耶穌愛所有的人。如果他同意,即使這個人不會感謝耶穌,他也會賜給我治好他的能力。別忘了,上帝就是邏輯本身。”小學老師怨懟地看著牧師,從此也開始恨他。
人群散去的時候,一個小偷靠近了牧師。小偷說:“我偷了那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的錢包。我發現那裏麵隻有一點點錢,還有一張醫院的診斷書——我不知道她已經得了絕症。我如果知道了這個絕對不會偷她的,我不是那樣的人。”牧師把錢包接過來,手似乎微微顫抖,小偷眼睜睜地看著錢包就這樣不翼而飛,牧師說:“放心吧,現在它已經回到那個女人的衣兜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錢包丟了。”小偷如釋重負地笑了:“所以,上帝原諒我了,對吧?”牧師看著他,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小偷說:“我怎麼樣才能讓上帝原諒我?”牧師輕鬆地說:“永遠別再去偷。”小偷怔怔地看著牧師,從此也開始恨他。
後來鎮長終於找到了牧師。鎮長認為一個牧師在布道的時候變魔術是不妥當的。“別忘了您是上帝的仆人。”鎮長渾身上下都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意思,“而不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牧師又一次笑了,他歪著腦袋說:“別忘了您不是上帝。”鎮長一言不發,轉身離開,沉重的腳步聲在教堂裏回蕩,從此鎮長也開始恨他。
“不不,不不——”坐在我對麵的小男孩聽見這個聲音,肩膀略微聳動了一下。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這個奇怪的音節就是他的名字。他原本聚精會神地在看那個故事,我為他點的那杯冰淇淋咖啡幾乎沒有動過,此時隻得尷尬地轉過臉,我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最怕在外人麵前遇見自己的親人。
那個姐姐靠近了我們的桌子。幹淨的女人,長發簡單地從中間分開,看上去不像比這孩子年長二十歲那麼多。很瘦,衣著的細節處有用過心思,長了一張有故事的臉。我自然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描述她,我想也許有些男人能從她身上輕易辨認出一種藏得很深的性感。“不不,對不起,等很久了吧……”大姐姐很多時候都像個過分年輕的媽媽,小男孩一邊尷尬地躲閃她伸過來摸腦袋的手,一邊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
“謝謝你,是你發短信給我的。”姐姐麵對陌生人的時候,有明亮的笑容,牙齒很白。她應該跟我的姐姐差不多年紀,但是我姐姐的神情裏早已沒有她那種神采。
“別客氣。”我笑著看看小男孩,“他很乖。”——我知道那孩子聽到這句評語,心裏會暗暗地翻個白眼,於是我決定逗逗他,故意說,“你剛剛叫他什麼?”
“不不。”她笑意加深的時候眼角有那麼淡淡的一點紋路,“就是……‘是不是’的‘不’。”
“這名字真可愛。”在我們兩個女人的笑容裏,小男孩終於不想再繼續被當作玩具,他用力地轉了一下身,悶悶地對姐姐說:“走了嘛。”他手裏的推車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他姐姐隨手放上去的小小的手包應聲掉了下來。
“再等我一會兒,好麼?”姐姐輕盈地彎腰把包拾起來,動作一點不讓人覺得那是個令人窘迫的突發狀況,包包裏有兩三樣東西滾了出來,口紅、鑰匙,我幫她撿起來的,是一張登機牌——並非故意地,看到了目的地是溫哥華。
“我順道送一個朋友,他的航班延誤了,不不,坐在這裏再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我把他送進去,就回來接你。”
“盡管去。”我了解她跟不不說話的時候不好意思看著我,“我陪他等你,反正我也不急。”
“謝謝。我今天運氣真好。”她真的不像我的姐姐,我這麼想的時候心裏隱隱地有點憂傷。她的生活裏還有秘密,可我姐姐早就沒有了。
她離開之後,不不終於將注意力從那些A4紙轉移到麵前的飲料上來。開始融化的冰淇淋球在杯子表麵漫不經心地沉淪著,小男孩像是炫耀自己的肺活量,一口氣讓麵前的杯子空了大半。然後,他像是在抱怨什麼,手指快速地將吸管圍著杯口一圈一圈打轉,那根吸管還真是命苦,遇上了情緒不甚穩定的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