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洗塵(2)(1 / 2)

他跟沈老師碰了一杯,他說:“沈老師,我們不勸酒,大家隨意。”沈老師沉默著也舉起杯,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表情莊重,這一瞬也因此有了風骨。與沈老師的這一杯,他一飲而盡。他早就想好了,微醺之際,告訴沈老師有關那個黃昏的事情。為什麼要告訴他呢?肯定不是道歉,並不是他的錯,至少他不是存心的。他隻是想稍微挫一下那個女孩的驕傲。因為她也曾經深深地挫敗過他的傲氣。她那麼美,這對他本身就是傷害。一個人隻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才能清晰地表達出這些。

隻是他不知道,死人是不會醉的。

客人們還沒告訴過他這件事。“活人”和“死人”之間的區別有很多,千杯不醉隻是其中之一。其實也不用刻意說明,當死人當久了,自然都會知道的。

和曲陸炎碰杯的時候,他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說一句,對不起。可是終究說不出口。曾經他說過的,他和林宛都說過一千次,不過這種事,即便曲陸炎當真說了“沒關係,算了”,他們也承受不起。剛畢業的那些年,舊日的同學們一起同仇敵愾地孤立了他和林宛,他們二人也知趣地不和大家聯絡。可是多年過去,曲陸炎在同學圈子裏始終銷聲匿跡,同學們跟他們逐漸恢複了走動,尤其是——當他們倆的孩子和同學們的孩子漸漸長大的時候,他們不知不覺有了太多共同的煩惱和困惑。於是後來,曲陸炎反倒成了大家眼中,那個不那麼懂事的人。所謂人走茶涼,說的大概就是這個。

沈老師裝作對他和曲陸炎之間那些細微的尷尬渾然不覺,坐在那裏細細端詳著上來的六道涼菜。似乎是在從色澤品評著廚子的水準。沈老師一直都是個生活得細致的人。他似乎記得,某個火熱的夏天裏,校園裏滿牆的大字報,有一張是罵沈老師的,罪狀是他家裏的書架上,若幹年前有一本撕了封麵的,1949年版的《雅舍小品》,作者是一個名叫梁實秋的反動文人。那裏麵有些寫怎麼吃東西的散文,被沈老師翻得很舊。

“沈老師,您不用客氣,先嚐兩樣小菜下酒。”他招呼著。

“那不用。”沈老師搖頭,“我吃點蠶豆就行。別的菜,動了不好的。”隨後沈老師解圍似的說,“這家館子水準好像還不錯。比好多人間的館子都強。不過想想也沒錯,有水準的廚子們就算是死了,不做菜,也太悶了。”

“你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他聽見了曲陸炎的問題,語氣平緩。

“還行。就是孩子不爭氣。是個男孩子,淘氣得很。”他微笑。

“我知道。”曲陸炎說。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曲陸炎知道他和林宛有個男孩,還是知道那孩子很不爭氣。不過他決定不追究這個了,他無奈地笑:“現在不同了,我一走,他就得學會頂門立戶。”

“這個我懂。”曲陸炎挪動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我唯一安慰的其實也是——我看著我女兒嫁了人,在澳洲安了家,她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

“你比我有運氣。”他說的是真心話。

最後兩位客人終於來了。服務生把他們領進包間的時候,看得出在壓抑臉上的驚訝。

那是一對夫妻。丈夫沒有雙臂,將用舊了的拐杖夾在腋窩下麵,用一種看起來危險的平衡支撐自己行走,那是經年累月跟自己的殘肢磨合出來的默契。他用一個誇張的角度,將額頭遠遠地放在殘臂上,乍一看以為他要攻擊誰,其實隻是略微擦擦臉上冒出的汗。身上的黑色薄棉衣舊得發亮,不過雙臂處的確是被精心地改製過,像是真的從什麼地方買到的一件雙臂隻有嬰兒那麼長的成人外套。不過這位丈夫臉上的笑盡管靦腆,卻比他的妻子坦然。妻子倒是四肢健全,微胖,手指短而粗,半長的頭發草草梳了個馬尾,滿臉驚詫,似乎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哪兒,隻好死死地抓著她男人的拐杖,抓得越緊,神情就越奇怪。

沈老師站起身來,把一把椅子拉開,招呼這丈夫坐下。曲陸炎衝著這對夫妻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幸會。”他對著丈夫愣了一下,把手略略移開,明確地向著妻子,妻子的眼睛在曲陸炎那隻懸空的手上掃了一下,就挪開了,維持著一臉呆若木雞的表情,好像因為自己的男人沒有手,所以長在別的男人身上的手都不大吉利。丈夫卻禮貌地對著曲陸炎點頭:“她腦子有點慢。”丈夫周全地說,“不大好見人。”

“他們是我的鄰居。”主人解釋道。

“快坐著。”沈老師把菜單放在離他們近些的桌麵上。一陣椅子在地板上拖泥帶水的聲響過去後,這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坐定了。這時候妻子卻不知道該把丈夫的拐杖怎麼辦,隻好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一個過於碩大的寵物。拐杖斜斜地橫在她胸前,有很長的一部分像個路障那樣,延伸出去一個小小的斜坡,直抵牆麵。曲陸炎凝神望了她一眼,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耐心,彎下身子對她解釋:“拐杖交給我吧,我幫你放個舒服的地方。”——看得出,他也很討厭這樣說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