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鵑的網名叫“給點陽光就燦爛”。她很愛笑,笑起來連粉紅的牙齦都會很敞亮很放鬆地鑽出她薄薄的嘴唇,連同有點暗黃的四環素牙一起暴露於人眼前。她笑,是因為每天值得高興的事情太多了。比方說,上個月下了場春雨,地麵濕答答的,隔著冰冷的公路她都能看見下麵睡了一年的草秧子蠢蠢欲動;再比方說,下個星期報社的食堂整修後重新開張,雖然味道有可能一如既往地差,換了裝潢不換師傅,換了湯,沒換藥,但畢竟,不用長途跋涉5裏地去找個幹淨的麵攤兒,這就蠻開心的了。
胡麗鵑的好心情,驟然轉陰。自打婆婆公公來了以後,那就像是陽光下的一片烏雲,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就這麼可可好擋住了太陽一樣地陰。而這片雲,恰巧擋住了所有的燦爛。
同事下班前背著包,鎖著抽屜,拿著手機約飯局,撥號等話的工夫,衝麗鵑說:“羨慕啊!回家吃現成的了!拜拜!”麗鵑咧咧嘴,看不出是愁是樂地說:“拜拜。”
婆婆公公來以前,丈夫亞平也算是預先通知過麗鵑。亞平說:“爸媽想過來看看,上次我說我們工作太忙,一天都吃不上一頓囫圇飯,爸媽也過來幫我們點兒忙。這新房子,從他們支援了首期以後,還沒來看過呢!”麗鵑高興地說:“好啊好啊!來吧來吧,家裏有人看門,上班都放心些。你就說歡迎!”
亞平說:“我就知道你好。早就跟他們說了,麗鵑都盼他們來呢!這不,他們明天下午就到了。”“啊?……!你這算什麼啊?我歡迎是我自己的話,幹嗎要你代表?你代表以前總要知會我一下吧!”麗鵑突然覺得自己的熱情似乎有點自作多情,其實,無論歡不歡迎,人家想來就能來,想走就會走。人家父母為首期這15萬慷慨捐贈了兩萬,自然就有了兩萬的權利。
這權利若單看成是兩萬,不多,可這兩萬是首付的一部分,加上全部貸款,那就是50萬,50萬,若少了那兩萬,自己的房子就隻能買43萬的,若隻能買43萬的,就不能挑現在這個東頭六複七樓的大房子,而隻能住在西頭的二樓。這兩萬塊錢,支援的是多麼的及時,多麼的有遠見,多麼的遠水解決了近渴,哪怕再差半年,世博會召開地址選定以後買,這套房子就不是50萬了,而是100萬!所以,這兩萬塊,對於麗鵑的新家來說,它不僅僅是兩萬塊,從經濟學的角度講,這是以小博大,50萬甚至更多;從曆史學的角度講,這是轉折點,在關鍵戰役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從力學的角度講,這是四兩撥千斤;從感情的角度講,這是一輩子的感恩,這個意義太大了!
這當然不是麗鵑的想法。麗鵑以為,兩萬就是兩萬,他們決定要買房子,而他父母答應讚助兩萬,她很感激,也打算以後加了利息還。不過,從他們買了房子,到馬不停蹄地裝修,跑得斷了腿,爬樓速度趕上猴子上樹,倆人體重總共降了8公斤,一直到入住的這一年半內,麗鵑最常聽到亞平在電話裏說的話就是:“房子就算是股份公司吧!你們二老也是最初的大股東啦!等我們一弄好你們就過來玩兒吧!想住到啥時候就住到啥時候,這原本就是你們的家,有這兩萬塊錢,客廳的地都鋪滿啦!要是沒你們這兩萬,那我們可就……”
以後麗鵑發現,電話的邀請內容大致不變,變的則是“家裏的電線鋪鋪也要兩萬呢!”“家裏的燈具潔具裝裝也要兩萬呢!”“家裏的廚房櫃子一組也要兩萬呢!”“家裏的牆粉粉也要兩萬呢!”等等等等。然後,估計電話對麵的二老就咧著嘴高興地幻想麗鵑的家裏,燈也是他們買的,地也是他們買的,門也是他們買的,家具也是他們買的,連油漆釘子把手鏡子沙發靠墊兒,反正湊起來隻要能以兩萬作為單位的東西,都是二老掏的錢。麗鵑每次聽亞平跟他母親絮話時候的謙和與耐心,就忍不住環顧四周由兩萬拚湊起的華麗,越住越覺得愧疚,平生出一種心虛的感覺,麗鵑打心底懷疑——這家,有一根線,一塊磚頭,是我自己省出來的嗎?
而且亞平還不斷以興奮的口氣追蹤報道最新房價:“我們對麵那套庫存房,當時沒人選的,上周賣啦!就那,都要60多萬!才80多平方!”“隔三條橫馬路那片荒地也開發小區啦!地段還差些!都屬於南彙縣的地了,居然也敢要7000塊一個平方!”麗鵑聽多了,都知道下麵公婆要答的話了:“幸虧當時我們當機立斷湊了兩萬啊!你看看!你看看!好家夥!”
亞平的父母顯然擁有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不是提前通知,而是臨時抽檢的權利,隨時光顧他們兒子的家。從東北那迢迢千裏之外,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牡丹江,越過長城那道關,再渡過黃河,趟過零度等溫線,直奔長江盡頭的上海。
也就是說,在麗鵑撅著腚,四月乍寒的天氣裏,穿條棉毛褲渾身大汗地收拾兩層樓的半夜裏,她的公公婆婆已經跋涉了整整兩天的旅途,第二天下午時分就要駕臨了!
“明天咱們一起去火車站接。”亞平一邊擦冰箱,收拾裏麵的陳年老貨,諸如放了一冬的皺皮蘋果,已經幹巴了的芹菜,過期的豆奶,一邊跟麗鵑商量。半夜一點半了,倆人還在搞大掃除,用亞平的話說,他媽眼裏揉不得沙子,於是,麗鵑隻好手裏揉著抹布。麗鵑跟亞平的打算是,先把家裏大差不差地總體收拾一遍,讓老人有種一進門四下光鮮的感覺就成。
“不行!你也不早跟我說,我明天下午有趟稿子得結,版麵都空等著呢,哪能說不去就不去,你一人接不就行了嗎,幹嗎非得兩人一起?你去接,我早點下班,回來安排安排晚飯什麼的。”
“你怎麼這樣呀,咱爸媽不是頭一回來嘛,你接都不接,他們得有想法,別是你不歡迎?單位的事,再大都是小事,自家的事,再小都是大事。做媳婦的,至少頭兩天得表現表現吧?!晚飯不用你弄,一起出去吃吧,還方便。你那手藝,肯定不合咱媽胃口。”
“喂!喂!說清楚,誰爸媽?是你爸媽!別用個‘咱’字,容易引起歧義。我爸媽上個禮拜還過來打過麻將呢!是!我工作不重要,你爸媽重要。沒問題啊,我明天就辭了工作去接你爸媽去,不就一個月三四千塊錢嗎!哪比得上讓二老開心重要呀!”
“哎!麗鵑!你這話我不愛聽啊!你隻能當我的麵兒說說,要是擱咱媽跟前也這麼說,老人要不樂意了啊!我先跟你打好預防針,爸媽這次來,在這兒又不是住一輩子不走,就那麼幾天,你要收點兒小性兒,跟我可以使勁兒鬧,跟老人麵前要乖乖的,做個聽話孩子,知道不?”
“切!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行了吧?”
“哎!對!這才是好孩子!過來,我親親,等過了明天,我連親你都得躲廁所了!來,快來呀!……”“去去去!一頭一臉都是灰,人家嫌你齷齪,少來!”
麗鵑第二天為表現出新媳婦的親善,準點跟亞平在火車站南一出口碰頭了,焦急地等待將晚點50分鍾的火車。當然,工作是沒辭的,工作也是幹完的,犧牲的是麗鵑今天早上如金條般珍貴的睡眠。
所以,在等車的當兒,麗鵑的嘴巴,就跟被大浪衝到岸邊的魚一樣,沒停地一張一合,打著哈欠。“怎麼還沒到啊?得等到幾點啊?我能借你寬大的臂膀先靠一會兒嗎?親耐滴腦工?”麗鵑是典型的上海姑娘,人前精明幹練,人後嬌滴滴,說話口吃不清楚,或者故意把舌頭伸得比較長一點。老公,不說老公,發音發成腦工。
麗鵑不是第一次看到公婆。倒是每次看到他們都覺得他們是剛從嚴冬大雪裏鑽出的洞熊,毛厚皮重,特怕寒,所以全副武裝地抗寒。
上次跟亞平回東北,正趕上臘月春節,那個冷!二老也是裏三層外三層,武裝得連眉毛都找不到了,裹得比阿拉伯婦女還嚴實。這次來上海,都四月了,還是棉襖棉褲,看著累贅。特別是婆婆,身架子本來就不像東北人,纖細瘦弱,又套得密不透風,感覺都快給棉襖壓垮了。公公一如既往地甩著兩隻手在前頭走,留下婆婆拎著大包小袋,滴裏嘟嚕得腰都直不起來,一路小跑跟著。
跟婆婆比,皮靴皮短裙,隻一件薄羊絨外套的麗鵑,簡直就是在赤道上生活了。
“媽!我來!麗鵑,幫媽提著包!”亞平不僅自己鞍前馬後,還把老婆的積極性都充分調動起來,以顯示自己在家中的家長地位。“媽,把你的包給我吧!”麗鵑趕緊討好地接話。“不重不重,我這一隻手都能提倆!我自己拎,我自己拎!”倆人跟打架似的,最終麗鵑被婆婆分配了一隻算是分量最輕的黑挎包。
一進家門,婆婆把包往地上一扔,就開始各房間四下仔細打量。“這家可夠亂的啊!你們忙得都沒空收拾。”婆婆笑眯眯地評論,一句話就讓麗鵑涼了半截的心。“這可是收拾了6個小時的結果。若要是沒收拾,還不知道給批成什麼樣了。”麗鵑撇著嘴暗自嘀咕。
亞平特周到,攙著他媽的胳膊一樣一樣介紹,恨不能扒開刷好了的牆叫他媽看看下麵埋的電線或者是拆了櫥子看看廁所管道。
麗鵑不太習慣亞平的殷勤,那種過分,不像是對自己的爹娘,倒像是對某個重大客戶,點頭哈腰的,“媽小心點!”“媽這邊走,這邊亮!”對自己娘,這也太虛偽了吧?反正麗鵑一回自己家,進門就喊:“姆媽!餓死脫了!要吃紅燒雞腳!”若是媽把雞腳夾進自己碗裏,便會嗔怪著翻臉:“做啥做啥,我自己不會夾啊?!”麗鵑眼裏,這才是正常的家庭關係。
亞平的媽媽生就一副笑模樣,那個尖尖的下巴,一笑就好看地眯成一條縫的和善樣兒,很像電影演員鄭振瑤。麗鵑第一次去亞平家的時候,亞平媽媽就拉著她的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恨不得拿條大毯子將她從上到下裹起來,生怕她著涼,一個勁兒地問:“冷不?餓不?累不?”麗鵑沒跟亞平媽說幾句,亞平媽就轉頭對亞平說:“你小子行啊!這麼標致的一個媳婦,又俊又疼人兒,還是上海閨女,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我不答應啊!麗鵑是個好閨女,我中意!”這初次的婆媳過招,簡直順利得不可想像,雙方印象極好,麗鵑回來便跟自己媽說:“不要你了!我有新媽了,不曉得多好,對我比對她親女兒都親。以後不要跟你一起過,我跟婆婆過。”說著,摟著姆媽的脖子來回搖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