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學校打架,男生的老師也沒怎麼樣,倒是啞巴,氣得又要罵又心痛般地一直替我撣衣服上的泥巴,然後,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來擁抱這個小娃娃,終是沒有做,對我點個頭,好似要流淚般地走了。

在這種情感之下,老師突然說啞巴對我“不鬼”,我的心裏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啞巴來往,不許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師,不能玩蹺蹺板,連美勞課做好的一個泥巴硯台也不能送給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個身影,總是在牆角哀哀地張望。

在小學,怕老師怕得太厲害,老師就是天,誰敢反抗她呢?

上學總在路上等同學,進校門一哄而入。放學也是快跑,躲著那雙粗牛似的眼睛,看也不敢看地背著書包低著頭疾走。

而我的心,是那麼地沉重和悲傷。那種不義的羞恥沒法跟老師的權威去對抗,那是一種無關任何生活學業的被迫無情,而我,沒有辦法。

終是在又一次去廚房提水的時候碰到了啞巴。他照樣幫我拎水壺,我默默地走在他身邊。那時,“國慶日”也過了,部隊立即要開拔回南部去,啞巴走到快要到教室的路上,蹲下來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畫問號,好大的“?”畫了一連串十幾個。他不寫字,紅著眼睛就是不斷畫問號。

“不是我。”我也不寫字,急著打自己的心,雙手向外推。

啞巴這回不懂,我快速地在地上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還是不懂,也寫了:“不是給金子壞了?”我拚命搖頭。

又不願出賣老師,隻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的,他隻能看見表情,看見一個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臉。

就那樣跑掉了。啞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懷。

部隊走時就和來時一般安靜,有大卡車裝東西,有隊伍排成樹林一般沙沙、沙沙地移動。走時,校長向他們鞠躬,軍人全體舉手敬禮道謝。

我們孩子在教室內跟著風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外拚命地找人。

口裏隨便跟著唱,眼看軍人那一行行都開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沒有從那群人裏找出來。歌又換了,叫唱“丟丟銅仔”,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潑,同學們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來了,就在歌唱到最起勁的時候,風琴的伴奏悠然而止,老師緊張地在問:“你找誰?有什麼事?”

全班突然安靜下來,我才驚覺教室裏多了一個大兵。

那個我的好朋友,親愛的啞巴,山一樣立在女老師的麵前。“出去!你出去!出去出去……”老師歇斯底裏地將風琴蓋子砰一下合上,怕成大叫出來。

我不顧老師的反應,搶先跑到教室外麵去,對著教室裏喊:“啞巴!啞巴!”一麵急著打手勢叫他出來。

啞巴趕快跑出來,手上一個紙包;書一般大的紙包,遞上來給我。他把我的雙手用力握住,呀呀地盡可能發出聲音跟我道別。接住紙包也來不及看,啞巴全身裝備整齊地立正,認認真真地敬了一個舉手禮,我呆在那兒,看著他布滿紅絲的凸眼睛,不知做任何反應。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個軍人,走的時候好像有那麼重的悲傷壓在肩上,低著頭大步大步地走。

紙包上有一個地址和姓名,是部隊信箱的那種。

紙包裏,一大口袋在當時的孩子眼中貴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幹。一生沒有捧過那麼一大包肉幹,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兩片的東西。

老師自然看了那些東西。

地址,她沒收了,沒有給我。牛肉幹,沒有給吃,說要當心,不能隨便吃。

校工的土狗走過,老師將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幹便由口袋中飄落下來,那隻狗,跳起來接著吃,老師的臉很平靜而慈愛地微笑著。

許多年過去了,再看《水滸傳》,看到翠屏山上楊雄正殺潘巧雲,巧雲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當年那一聲又一聲一個孩子對著一個啞巴聾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負人的開始,而這件傷人的事情,積壓在內心一生,每每想起,總是難以釋然,深責自己當時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難道隻用“不是我”三個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負人之事嗎?

親愛的啞巴“吹兵”,這一生,我沒有忘記過你,你還記得炊和吹的不同,正如我對你一樣,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陳平,那件小學製服上老掛著的名字。而今你在哪裏?請求給我一封信,好叫我買一大包牛肉幹和一個金戒指送給你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