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物愛(1 / 3)

孩提時代,我們這代人的大多數,或許都曾因為說“愛”草莓而受到責備。英語中有“愛”與“喜歡”兩個動詞,法語中卻隻用“愛”(aimer)一個詞來表達這兩個概念,為此,一些人常常引以為豪。不過,法語裏也有許多其他的表達方式,但它們其實是借用英語的實際用法。幾乎所有的談話者,不論他是迂腐的,抑或是虔誠的,每天都會說“愛”某一種食物、某一種娛樂,或者是某一種職業。

實際上,人們對事物的最初喜好和對人的愛戀之間具有連續性。既然“沒有最低者,最高者也無立足之地”,所以,我們最好從底層談起,先從純粹的喜歡談起;既然“喜歡”任何事物意味著從中獲得某種樂趣,我們就先來談談樂趣。

現在看來,其實人們早已發現,樂趣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指的是那些除非由於欲望,否則根本不能算作樂趣之樂趣;另一類指的是那些本身即為樂趣,無須此先決條件之樂趣。第一類樂趣可以以喝水為例。對於口渴的人來說,喝水是一種樂趣;對於口渴難耐的人來說,那將是極大的樂趣。不過,除非由於口渴或者是遵照醫囑,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人僅僅是出於對此事的興趣而為自己倒杯水喝。第二類樂趣以一種油然而生的、意想不到的香味為例。清晨,當你漫步在田間小路上,一股股清香從路邊的豆田或者香豌豆叢中撲鼻而來,而在此之前,你早已心滿意足,一無所求。此時的芳香對你來說,也許是極大的樂趣—— 一件送上門來的額外之禮。這裏,為了闡釋清晰,我舉了些簡單的例子。當然,還有很多複雜的情況。如果你希望(並會滿足於)喝到水,卻擁有了咖啡或者啤酒,當然,你獲得了第一種樂趣(消解了口渴),同時也獲得了第二種樂趣(品嚐了美味)。此外,上癮,可能會將第二種樂趣變為第一種樂趣。對一個有節製的人來說,偶爾的杯中酒,即是一種享受,就像豆田裏飄出的陣陣芳香。但是對於一個酗酒者來說,他的味覺和消化功能早已受損。酒,除了可以緩解他不堪忍受的渴求之苦外,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樂趣。隻要他還能品味出絲毫酒味,他就會厭惡之極。當然,這要比在痛苦中保持清醒好多了。通過種種轉換和組合,兩種樂趣之間的區別依然曆曆可辨。這兩種樂趣,我們可以稱之為需求之樂和欣賞之樂。

也許大家都會考慮這些需求之樂和我第一章所說的需求之愛的相似性。不過,大家也許記得,在那裏我承認我曾不得不抑製一種傾向:詆毀需求之愛或者甚至去說那根本不是愛。對大多數人來說,這裏可能存在著一種相反的傾向。我們很容易不遺餘力地對需求之樂大為讚賞而對欣賞之樂緊皺眉頭:前者是如此的自然(一個魔力四射之詞),如此的必要,如此的憑借極其自然避開了過度;而後者,是不必要的,並且為形形色色的奢侈和邪惡洞開方便之門。關於這一主題,如果我們缺乏足夠的素材,我們可以打開文學寶庫的閥門,讓斯多葛學派的作品奔湧而出,直到我們收獲滿滿。但是,在整個搜索過程中,我們必須小心翼翼,一定不要貿然采取一種道德的或者評判的態度。人類的思維通常更執著於讚揚或者詆毀而不是描述和闡釋,並且試圖以價值來評判每一種差別。因此,那些無可救藥的批評家們永遠無法評判兩個詩人的本質差別,除非把他們當作競選某一獎項的候選人,再按照他們的個人喜好才能排出順序。對於樂趣的分類我們切不可照搬套用。現實是紛繁複雜的。這一點,事實已經對我們發出了警告:欣賞之樂一旦(由於沉溺成癮)產生質變,即淪為需求之樂。

不管怎樣,對我們來說,這兩種樂趣的重要性在於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預示我們之“愛”(嚴格地說)的特征。

口幹舌燥之人,剛喝完一杯水後會說:“哎呀,我剛才就想要這個。”嗜酒成性的酒徒,“呷了一小口酒”之後,也許也會這樣說。

那個清晨散步時路過香豌豆叢的人,很可能會說:“這味道是多麼香啊!”品酒師在抿了第一小口名貴的紅葡萄酒之後,也許同樣會說:“這真是好酒。”談論需求之樂時,我們傾向於用過去時態來描述自我的感受;而談論欣賞之樂時,我們傾向於用現在時態來表達對對象的反應。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

莎士比亞曾以如下的詩句,來描述專橫的欲望得到滿足時的情境:獵之狂狂,

一朝得手,

又恨之狂狂。

不過,最單純、最必須的需求之樂具有某些相同的特點——當然,僅僅是某些而已。這些需求之樂一旦為我們所擁有,雖不會令我們產生憎恨,但是它們必然會極其出乎意料地全然“從我們身上消失”。當我們修剪完草坪,口幹舌燥地走進屋子時,廚房裏的水龍頭以及水杯對我們是極具誘惑力的;不過六秒鍾後它們的吸引力便蕩然無存。早餐前和早餐後,煎炸食物的氣味是迥然不同的。另外,請允許我舉個最極端的例子。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當我們一眼瞥到一扇門上寫著個“男”字時,便會頓時喜出望外,高興得幾乎值得吟詩慶賀一番。我們大多數人不是都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嗎?

欣賞之樂是極其不同的。它們使我們感到,某種事物實際上不僅僅使我們感受到了滿足,而且實際上要求我們正確地欣賞。品酒師不隻是享受品酒時的樂趣,如他腳冷時可能享受到暖腳的樂趣。他覺得這是一種值得他去心神專注的酒。它說明:釀造過程中融入的所有傳統工藝和技術,以及曆經數年的訓練使他具備了完全可以做出正確評判的鑒賞力。他的態度甚至還隱約閃爍著無私之光。他並非完全出於一己之力而期望這酒能完好無損地貯藏和保存,即使他是行將就木之人,今生再也與酒無緣,隻要一想到這上好佳釀會被灑落、變質,甚至被對酒分不出優劣的土包子(就像我一樣)喝掉,就會感到驚恐萬狀。那個路過香豌豆叢之人也是如此,他不僅僅是享受這香味,他覺得這種芳香莫名其妙地就值得去享受。要是他無動於衷、悶悶不樂地走過,就會責備自己,覺得自己愚蠢呆笨,麻木不仁,甚至覺得如此美妙之物如果浪費在自己的身上,將是件令人遺憾終生的事情。因此多年之後,他依然會記得那美好的瞬間。而當他聽說,曾經散步路過的花園,如今已被電影院、車庫和新的小路擠占時,他會深感遺憾的。

科學地講,這兩種樂趣毫無疑問地都與我們的肌體有關。但是需求之樂明顯地不僅與人體結構而且還與其瞬間的狀態有關,除此以外,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和吸引力。那些提供欣賞之樂的事物給我們帶來一種感覺——不管理智與否——即無論如何我們都應重視它,從而去品味它,注目它,讚美它。紅酒專家會說:“給劉易斯上那樣一種酒,是一種罪過。”我們也會問:“路過這個花園,你怎麼會沒有聞到那種香味呢?”但是對於需求之樂,我們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們永遠不會因為不口渴,所以路過水井時沒有喝水而責備自己或者是他人。

需求之樂如何預示著我們的需求之愛,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在需求之愛中,從我們自身需求方麵看待所愛之人,恰如口渴之人看到了廚房裏的水龍頭,或者是嗜酒之徒看到了那杯杜鬆子酒一樣。需求之愛如需求之樂一樣,不會比需求本身持續得更長久。令人慶幸的是,這並不意味著所有起始於需求之愛的情感都是轉瞬即逝的。需求本身可能是恒久不變的或者是循環往複的,需求之愛可能嫁接了另一種愛,道德原則(夫妻的忠誠、子女的孝敬、感激之類的情感)可能會一生一世地維係這種關係。但是,一旦需求不再,需求之愛陷於無助的境地,我們就很難期待需求之愛不會“從我們身上消失”。

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依然回蕩著母親以及遭受拋棄的情婦的聲聲抱怨,抱怨她們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女對她們的忽視與冷落,抱怨她們的情人對自己的愛純粹是一種需求——她們僅僅是滿足了這種需求而已。我們對上帝的需求之愛處於不同的地位,因為我們對上帝的需求在這個世界上或者是在任何其他的世界上都永遠不會終止。

不過,我們需求的意識會喪失,那時,需求之愛也會隨之消亡。“病魔纏身,魔鬼也會變成僧侶。”有些人一旦從“危險,需求,或者苦難”中解脫出來,他們的宗教信仰就會逐漸消失。把他們短暫的虔誠描述成虛偽,似乎並無道理。為什麼他們就不該真誠呢?當時他們身陷絕境,放聲呼救,彼情彼景,哪會不真誠呢?

欣賞之樂所預示的一切不會突然而至。

首先,它是我們對美的全部經驗的起點。我們不可能畫一條線,線下的樂趣標注為“感官的”,而線上的樂趣標注為“審美的”。紅酒專家的豐富經驗早已包含了專注、判斷以及訓練有素的洞察力這些元素,而它們都不是感官上的;音樂家的經驗仍然包含有感官上的元素。對花園香味的感受以及對整個鄉村(美)的享受之間,或者甚至與我們對畫家和詩人描繪的美景的欣賞之間,並沒有界限之分——而是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欣賞之樂,從一開始就投下了無私精神的陰影、曙光或者成為無私行為的誘因。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需求之樂,我們可能表現出漠不關心或者忘我無私,甚至是勇往直前,因此,需求之樂是一杯水,是受傷的錫德尼舍己為人,奉獻給奄奄一息的戰友的生命之水。但是,那並不是我現在所意指的那種忘我無私。錫德尼之愛是鄰人之愛。然而,在欣賞之樂中,即使是在最低程度,隨著其日益發展成為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充分欣賞,我們便獲得了某種東西,我們忍不住稱之為愛和對事物本身的無私情感。

正是這種情感,使人不願去毀壞一幅繪畫傑作,即使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幸存之人並且行將死去;正是這種情感,使得我們對未被破壞的森林欣喜若狂,盡管我們從沒有看見它們;也正是這種情感,使我們為花園或豆田理應存在下去而憂心忡忡。我們並不僅僅是喜愛那些事物,我們嘴裏叨念著他們,一時間,我們甚至以上帝的口吻對它們說:“太好了。”

現在,我們起始於最低處的原則——沒有最低者,最高者也無立足之地——開始有收益了。它已向我們顯示:我們先前將愛區別為需求之愛和給予之愛,存在著一種缺陷。愛之中,還存在著第三種元素,並不亞於這兩種,我們的欣賞之樂暗示了這一點。這種對事物極好的評判,對其猶如負債般投入的關注,以及對其應該存在並維持原狀的願望,即使我們永遠無法享受到它什麼,都不僅是對事物而且也是對人的滿腔熱情。當我們向女人表達這份情感時,我們稱之為一見傾心;對男人而言,是英雄崇拜;而對於上帝而言,則完全是頂禮膜拜。

需求之愛,為我們的貧窮,而向上帝哭求;贈予之愛,渴望為上帝效力,甚至承受苦難;欣賞之愛說:“我們向你的偉大與光榮致謝。”談到女人,需求之愛說:“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贈予之愛希望給予她幸福、安逸和保護——可能的話,還會給予她財富;欣賞之愛為這樣一件尤物的存在而凝視,而屏息,而沉默而歡喜,縱然其存在並不是為了他。他不會因為失去她而徹底地心灰意冷,寧願就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願從未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