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假設毫無疑問是對真理的歪曲,很多東西都是“與生俱來”
的。因為我們是哺乳動物,本能將至少提供某種程度的(常常是很高程度的)母愛。因為我們是社會性的物種,熟悉的關係可以提供一種社會環境,如果一切順利,在那裏,慈愛將會產生並發展壯大,而慈愛的對象無須任何閃光的品質。如果我們得到了慈愛,那不一定是因為我們有優點,我們並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就可以得到慈愛。從對這個真理的模糊理解(很多人得到的慈愛遠遠超過他們的美德)中,菲尼克斯先生得出了一個非常荒唐可笑的結論,“因此,我雖沒有美德,卻有權擁有慈愛”。這就好像從一個更高的層麵上來說,我們辯稱因為沒有人因其美德而有權得到上帝的恩典,我,沒有美德,就有權擁有上帝的恩典。對於這兩種情況,權利都不是問題。如果我們和我們的親友都是普通人,那麼我們擁有的並不是權利的“期待”,而是獲得親友對我們愛的“合理期盼”。不過,也許我們不是平凡之人,也許我們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如果我們真是如此的話,“天性”
就會竭力反對我們。因為同樣親密的情況下,慈愛也可能產生——同樣理所當然地——可能產生一種奇特的、無法改變的厭惡;這種憎恨與其相應的愛一樣,古老、持續、未加注意,有時幾乎是無意識的。歌劇中的齊格弗裏德,不記得從何時起,他那矮小的養父的磨磨蹭蹭,喃喃自語,以及坐立不安早已變得令人厭惡了。這種恨與慈愛相當,當仇恨開始的那一刻,我們從未捕捉到它,它卻早就在那兒了。請注意,“老”這個詞,既可以表達由厭倦而生的厭惡,也可以表達鍾愛,“他那老把戲”,“他那老一套”,“那老掉牙的東西”。
說李爾王缺乏慈愛,是荒唐可笑的。就慈愛是需求之愛而言,他對慈愛的需求幾近瘋狂。如果他不是以他獨有的方式愛自己的女兒,他就不會如此不顧一切地渴望得到她們的愛。最不可愛的父母(或者孩子)心中也可能充滿了這種貪婪的愛欲。不過,它會給他們自己或者別人帶來痛苦,這種情形變得令人窒息。如果一些人本不可愛,卻不斷地要求被愛(像是他們的一種權利一樣)——他們流露出的受傷的感情,他們的求全責備,不管這責備是高聲的、喧嚷的或者僅僅是隱含在每一個充滿怨恨的自憐的表情和手勢之中——所有這些都在我們內心製造了一種負疚感(他們有意要這樣做),為自己的錯誤—— 一個我們無法避免也不能停止的錯誤負疚。他們封閉了自己的極度渴望之泉。如果在某些對他們有利的時刻,任何對他們的慈愛從我們身上萌芽,他們的要求就會越來越多,又會把我們嚇得目瞪口呆。當然,這種人總是渴望得到同樣的證據,以證明我們對他們的愛;我們將站在他們那一方,去傾聽、讚同他們對別人的抱怨——如果我兒子真的愛我,他就會發現他的父親有多麼自私……如果我的兄弟愛我,他就會和我一起,共同去反對姐姐……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讓別人這樣對待我……他們一直以來都不曾意識到被愛的正確路徑。奧維德曾說:“如果你想要被愛,那就可愛些吧。”這位快樂的老浪子隻是想說,“如果你想要吸引女孩,你自己必須具有吸引力。”不過,他的格言具有廣泛的應用性。在他的時代,這個好色之徒要比菲尼克斯先生和李爾王更加明智。
不可愛之人的貪得無厭的需求有時往往是徒勞的,這不足為奇,而真正讓人驚奇的是他們的需求常常會得到滿足。有時,人們目睹一個女人的少女時代、青年時期、成熟起來一直到老年的漫長歲月,都耗費在照顧、順從、撫慰或許還要供養一個吸血鬼般的母親身上,而這個母親從未滿足過這種撫慰和順從。這種犧牲——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觀點——也許是美麗的,而那個一味索取這種犧牲的老婦人卻是醜惡的。
這樣,慈愛這種“與生俱來的”或者無功受祿的特點導致了一種可怕的誤解。慈愛的放鬆自如和不拘一格也是如此。
我們曾聽過許許多多關於青年一代粗蠻無理之事。我自己已垂垂老矣,別人可能希望我替老人說話。然而實際上,與孩子對父母的蠻橫無理相比,父母對孩子的簡單粗暴更使我印象深刻。誰沒有在做客時,在家庭飯桌上碰到令人尷尬之事呢?在飯桌上,父親或者母親粗暴無理地對待他們已經成年的孩子。這要是擱在任何其他年輕人的身上,早就斷絕這種親情關係了。父母對孩子明白而自己不懂的事情的主觀臆斷,武斷地打斷孩子的話,斷然地反駁孩子,取笑孩子認真嚴肅的事情——有時甚至是他們的信仰——用侮辱性的語言對孩子的朋友品頭論足,所有這一切都輕而易舉地為下列問題提供了答案:“為什麼孩子們總是外出呢?”“為什麼他們喜歡別人的家更甚於自己的家呢?”“比起野蠻來,誰不會更喜歡禮貌呢?”
如果你問這些無法忍受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當然他們不全都是父母——為什麼他們在家裏會有那樣的行為舉止,他們會回答:“哦,真是見鬼,回到家裏是為了圖個輕鬆,一個人不可能總是表現出他最好的一麵。要是他在自己的家裏都不能無拘無束,那在哪兒還能行呢?”我們在家裏當然不需要虛禮客套。我們是幸福之家。
在這裏,我們彼此之間可以無話不說,誰也不會在意什麼。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
再一次地,我們是如此的接近真理,卻又犯下了如此致命的錯誤。慈愛是一件舊衣服,是無須防備時刻的輕鬆與自在,如果我們以此方式與陌生人相處的話,就會顯得缺乏教養。不過,舊衣服是一回事;一件襯衫穿到發臭,又是另一回事。參加遊園會,需要有適合遊園會的衣服;居家穿的衣服,也必須合適得體,二者因場合不同,穿衣方式而有所差異。同樣的,公共場合的禮儀與居家禮儀是截然不同的。不過二者的根源相同,即“任何人不可享有任何的優先權”。不過,場合越公開化,我們對這一規則的尊奉就越受“束縛”或者更加正式。得體的行為舉止是有“原則”的,場合越親密,就越不正規。
但是,並不因此就無須禮貌。相反,處於最佳狀態的慈愛所表現出的禮貌更加微妙、敏感而深刻,這是公共場合的禮貌所無法比擬的。公共場合遵循著一種禮製。在家裏,你必須擁有那些禮製所代表的真實生活,否則盲目自大的極端個人主義就會高呼勝利。你必須真的不給自己任何偏袒,晚會上,隱藏起這種偏袒足矣。由此,產生了這樣的諺語:“與我同住,你就會了解我。”因此,一個人在家裏的表現首先暴露了他在“社區”或者“晚會上”行為舉止的真實表現(意義重大而又令人討厭的字眼),那些從舞會或者雪利酒會上一回到家就將禮貌得體拋諸腦後的人們,其實,即使他們在那兒也談不上什麼真正的彬彬有禮,他們隻不過是盲目地模仿那些禮貌之人罷了。
“我們彼此無話不說。”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處於最佳狀態的慈愛可以說出任何慈愛在這一狀態下想要說的話,而無須考慮那些製約公共禮貌的條條框框。因為慈愛處於最佳狀態時,既不希望傷害、羞辱他人,也不希望盛氣淩人。當你密友的妻子無意間將她自己的和你的雞尾酒全部喝光時,你可能會說她是“豬”。你可能會衝著正在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同一個故事的父親高聲咆哮,你或許會嘲笑、欺騙、戲謔他人,你會說:“閉嘴,我要看書。”你可以在任何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語調說任何話——這些語調和時刻不是我們刻意安排的,也不會對誰有所傷害。慈愛越是融洽深刻,就越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合適的語調和時刻。每一種愛都有其“愛的藝術”。當家中粗野無禮的家夥聲稱可以隨心所欲地講“任何話”時,這種情況與前文所述截然不同。而他自己所擁有的是一份並不完美的慈愛,或許在那一時刻,他毫無慈愛可言,他冒稱自己享有美好的隨心所欲,而這種隨心所欲隻有最完美的慈愛才有權或者知道如何去駕馭。於是,他惡意地、無情地發揮這種“隨心所欲”,以排解他心中的憤懣或者膨脹他的利己主義;或者,充其量也隻不過是愚蠢之舉,缺乏藝術魅力。不過,自始至終,他可能都會覺得心安理得。他知道慈愛具有隨意性。他對人太過隨意。因此(他得出結論),他是充滿慈愛的。他憎恨一切,卻說是你的愛有欠缺,他是受害者,遭到了誤解。
於是,有時他端起架子,把自己苦心打造成“禮貌”之士,以此替自己複仇。其暗含之意自然是:“哦!這麼說,我們不再親密了?”“我們之間隻不過是泛泛而交。我原本希望——不過,沒關係。您請自便吧。”這恰如其分地闡釋了關係親密的人之間的禮貌和正式場合下的禮貌之間的差別。恰恰適合一種場合的行為舉止,對另一種場合來說,可能是背道而馳的。在那些頗有聲望的人麵前,表現得輕鬆、隨意是不禮貌的;在家中,表現出正式、拘禮(在私人場合呈現出一副公眾場合的麵孔)——並且總是故意為之——是不禮貌的。在《項狄傳》中有一個絕妙的例子,詮釋了什麼是真正得體的家庭舉止。在一個極其不適當的時刻,湯姆叔叔一直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最喜歡的主題:構築防禦工事。“我的父親”,有一回,實在是忍無可忍,被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接著他看到了他弟弟的臉。托比那張毫無報複之意的臉,透露出深受傷害的神情,不是由於父親對他的輕蔑——他絕不會這樣想——而是由於對構築防禦工事這門高尚藝術的輕蔑。“我父親”幡然悔悟,並向他道歉,於是兄弟和好如初。托比叔叔為了表示他徹底地原諒父親了,表現出一副他並未擺架子和保持尊嚴的樣子,開始繼續講他的防禦工事了。
但是,我們尚未論及忌妒。我想現在沒有人認為忌妒主要與情愛相關。如果有人這樣認為,那麼孩子、雇員、家庭寵物的行為,應該很快就會使他醒悟。每一種愛,幾乎每一種關係,都可能產生忌妒。慈愛產生的忌妒,與對往昔熟悉的事物的依賴休戚相關,也與慈愛完全或者相對無關緊要的、我所說的欣賞之愛相關聯。我們不希望“昔日熟悉的麵孔”變得更加閃亮或者更加美麗,也不希望改變舊的方式,即使是為了變得更好,更不希望舊的笑話和興趣被激動人心的新奇事物所替代。對慈愛而言,改變是一種威脅。
一對兄妹,或者兩個兄弟——因為性別在這裏不起作用——他們一起成長,一起分享一切:看同樣的連環漫畫,爬同樣的樹,一同扮演海盜、宇航員,一同開始集郵又放棄集郵,直到長到一定年齡。
後來,一件糟糕的事發生了。他們中的一個突然向前一閃——發現了詩歌、科學、古典音樂,或者也許經曆了一場宗教信仰的改變。他的生活充滿了新的興趣,而另一個人是分享不到的,他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麵。我懷疑即使是妻子或者丈夫的不忠有時也不會引起比這更痛苦的被拋棄的感覺或者比這更強烈的忌妒感。然而,這不是對拋棄者很快就要結交的新朋友的忌妒。那種忌妒會出現的,它首先是對事物本身的忌妒——對這一科學、這一音樂以及上帝(在這種語境下常被稱作“宗教”或者“一切宗教信仰”)的忌妒。這種忌妒可能會表現為嘲笑。新的興趣“全都愚蠢而荒謬,幼稚得不足掛齒”(或者老成得不屑一提),要不然就是拋棄者根本不是真的對它感興趣——他是在炫耀、賣弄,完全是故弄玄虛。不久,這些書就會被藏匿,科學標本會被毀壞,正在播放古典音樂節目的廣播會被強行關掉。因為在所有的愛之中,慈愛是最本能的。在這個意義上,慈愛也是最接近動物的,因此,它的忌妒也相應的更為強烈。慈愛就像一條被搶走食物的小狗,露齒狂吠。它怎麼能不憤怒咆哮呢?某種東西或者某個人從我正在描述的那個孩子那裏奪走了他一生的食物,他的第二個自我。他的世界毀滅了。
但是,不單單是孩子才有這樣的反應。一個完全不信教的家庭會仇視那個成為基督徒的成員,或者一個完全缺乏文化教養的家庭會仇視那個有跡象成為知識分子的成員。在一個文明的國度裏,在和平時期的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什麼比這種仇視更近乎惡毒的了。這種仇視,不像我曾經以為的,隻不過是黑暗對光明與生俱來的,可以說是客觀公正的仇恨。在一個定期去教堂做禮拜的家庭裏,如果其中的一個成員變成了無神論者,那麼,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也不會表現得更好些。這是對遺棄甚至是劫掠行為的反抗。某人或者某個東西偷走了“我們的”兒子或者(女兒)。他曾是我們中的一員,現在卻成了他們中的一員。誰有權力這麼做?他是我們的。但是一旦變化由此開始,誰知道它會在哪裏結束?(以前我們大家是多麼的愉快而愜意啊!我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有時會感到一種稀奇古怪的雙重忌妒,更確切地說,是兩種相互矛盾的忌妒,它們在被拋棄者的腦海中追逐、盤旋。一方麵,“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完全是過分自命非凡的胡言亂語,完全是道貌岸然的欺詐。”不過,另一方麵,“假如——它不可能是,也不允許是這樣,不過假如——有什麼道理在其中嗎?”假如在文學或者基督教中真的有什麼道理,假如背信棄義者真的進入了一個其他人從未懷疑過的新世界,那又會怎樣呢?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多不公平啊!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他從不向我們開啟?“一個毛頭丫頭——一個妄自尊大的毛頭小夥兒——能夠看到其長輩都看不到的東西嗎?”既然那顯然是難以置信的並且是無法忍受的,那麼,忌妒就回到了“完全是胡說八道”的那個假設上來。
這種狀態下的父母要比兄弟姐妹更舒適些,孩子們不知道父母的過去。無論背信棄義者的新世界如何,父母總是聲稱他們曾經親曆過並最終完全走了出來。“它是個階段”,他們說,“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滿意的了。這一觀點也不會被當即駁倒,因為它是對未來的陳述,雖有些刺痛,不過——父母如此寬容大度地說出——就很難引起怨恨了。更好些的結果是,長輩們也許真的會相信它。而最好的結果是,它最終被證明是正確的。即使這個說法不正確,那也不是長輩們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