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慈愛(1 / 3)

我將從最謙卑恭順、最廣為傳播的那種愛談起。對於這種愛,我們的體驗似乎與動物的體驗差別最小。請讓我馬上補充一句:我並非據此就貶低了這種愛。人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因為動物身上也有,就變得更糟或者更好。我們譴責一個人,說他“純粹是個畜生”,其實我們並不是說他表現出了動物的特征(我們都具有這些特征),而是說在需要表現僅限於人的特征的場合,他卻表現出而且僅僅表現出了動物的特征。我們稱他“殘忍的”,通常是說他做了連大多數野獸都不可能做出的殘忍之舉,這說明他們還不夠聰明。

希臘人稱這種愛為“storge”(有兩個音節,“g”是硬音)。這裏,我簡單地稱之為慈愛。我那本《希臘詞典》將storge定義為“慈愛,尤其是父母對孩子的愛”,但是也包括孩子對父母的愛。而且,我相信,這是慈愛的最初形式,也是這個詞的核心意義。我們首先聯想到的情境一定是媽媽在給嬰兒喂奶,一大窩小狗小貓圍著母狗母貓:這些幼崽擠在一塊兒,吱吱地亂叫成一片。它們拱來拱去,舔食著、愛撫著,咕嚕咕嚕、咿咿呀呀地叫著,吮吸著奶水,其樂融融,散發著蓬勃的生命氣息。

這種景象的重要性在於它一開始就向我們呈現出了某種矛盾。

孩子的需求和需求之愛顯而易見,母親的給予之愛也是如此。母親生育、哺乳、護佑孩子。另一方麵,母親必須生下孩子,否則性命不保;母親還必須哺乳孩子,否則疼痛難忍。這樣看來,母親的慈愛也是一種需求之愛。這就產生了矛盾:母愛是需求之愛,但它卻需要贈予。

母愛是贈予之愛,但它卻需要被需求。之後,我們還要談到這一點。

然而,慈愛遠遠超越了母子關係,這一點即使在動物中也是如此,更何況是關乎我們人類。這種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所帶來的溫馨與舒適、滿足與愜意,體現在各種各樣的關係之中,這是真正的最鮮有差別之愛。我們可以料想,有些女人,她們少有追求者;有些男人,他們少有朋友。他們沒有什麼可以給予。但是,幾乎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慈愛的對象:醜陋之人,愚蠢之人,甚至是令人惱怒之人。那些由慈愛聯合起來的人,他們之間並不需要表麵上的契合。我曾目睹,智弱者不僅從其父母而且從其兄弟那裏感受到了慈愛。年齡、性別、階級和教育的障礙對慈愛來說無關緊要。慈愛可以存在於年輕才俊的大學生和年事已高的護士之間,盡管他們的思想境界截然不同。慈愛甚至忽視了物種之間的障礙,我們不僅可以在人與狗之間目睹這種慈愛,更令人稱奇的是,我們還可以在貓和狗之間看到這種慈愛。偉大的自然學家吉爾伯特?懷特聲稱:在一匹馬和一隻母雞之間已然發現了慈愛。

一些小說家已經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在《項狄傳》中,“我父親”和托比叔叔兩個人,各自的興趣和思想相距甚遠,無法結成任何同盟,因為話不投機,他們之間甚至談不上十分鍾,但是他們卻讓我們感受到彼此之間的深厚情誼。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之間,匹克威克和薩姆?韋勒之間,迪克?思威夫勒和侯爵夫人之間,情況莫不如此。在《楊柳風》中亦是如此,縱然這也許並非出於作者的刻意臆想。由鼴鼠、田鼠、獾和蟾蜍組成的四人小團體表明:由慈愛維係的各方之間可能存在著驚人的差異。

不過,慈愛有自己的標準。慈愛的對象必須是自己所熟悉的。有時,我們可以指出正是在某一天某一時刻,我們愛上了或者是結交了一個新朋友。而我懷疑我們是否曾經捕捉到慈愛的端倪。當我們意識到慈愛時,慈愛已經開始一段時間了。用“老”(法語是vieux)這個詞來形容慈愛,意義深遠。狗衝著陌生人狂吠,縱使陌生人從未給它造成任何傷害;它衝著老熟人搖尾巴,即使他們從未給它帶來任何好處。孩子會喜歡一個脾氣暴躁並且幾乎從未關注過他的老園丁,卻在一個想盡一切辦法試圖討好他的客人麵前一退再退。不過,園丁一定得是個老園丁,他/她“永遠”在那兒——雖然“永遠”時間不長,但在孩子的內心深處,似乎是無法追憶的久遠。

正如我所說,慈愛是謙卑恭順之愛,它從不虛張聲勢。人們會為彼此“相愛”或者友誼而自豪。慈愛是謙恭的,甚至是隱秘羞澀的。

有一次,我曾經對一個朋友說,在貓和狗之間,慈愛常見不鮮。朋友回應我說,“你說得對。不過,我敢斷定沒有一條狗曾經向其他狗承認過這件事。”不過,這至少看上去是一幅極好的漫畫,生動地描繪了許多人類慈愛。科摩斯說:“讓相貌平庸之人待在家裏吧。”現在,慈愛就相貌平平。許多我們對之慈愛的人也相貌平常。我們愛他們,這並不能證明我們舉止高雅或者觀察敏銳;他們愛我們也是如此。我曾說過的欣賞之愛,並不是慈愛的基本要素。通常,隻有離開或者喪失那些僅僅靠慈愛和我們維係在一起的人們時,我們才會去讚頌他們。我們視他們為理所當然:這種理所當然,在情愛中,無異於暴行,然而,在這裏,在某種程度上卻是正確並且適當的,它契合於這種情感舒適而安寧的本質。如果慈愛的表達經常是吵吵嚷嚷,那麼慈愛將不複存在;將慈愛公諸於眾,好比搬家時,將家裏的家具移至屋外。家具位於原處時,甚好,不過,暴露於陽光之下的家具,看起來是那麼的破舊、俗麗、怪異。慈愛幾乎是悄悄地溜進或者是偷偷地潛入我們的生活的。它與簡陋、樸素和私人之物相依相伴:柔軟的拖鞋,破舊的衣服,古老的笑話,昏昏欲睡的小狗尾巴拍打廚房地板的啪嗒聲,縫紉機發出的哢嗒聲,還有留在草坪上的怪模怪樣的玩偶。

不過,我必須馬上修正一下自己。我談論的慈愛,其實是獨立於其他愛而存在的。慈愛經常是這樣獨立存在的,也常常並非如此,好比杜鬆子酒本身不僅僅是一種酒,而且還是許多混合酒的主要配料。因此,慈愛,除卻本身就是一種愛之外,還可以滲透到其他愛之中,完全浸染它們,從而成為它們日複一日發揮作用的重要媒介。沒有慈愛,那些愛恐怕也難以持久。結交朋友與情深意切並不相同。不過,當你的朋友已然成了你的老友,那麼關於他的一切,那些原本與友愛毫無關係的東西,卻變得熟悉、喜愛而親密起來。對於情愛,我可以想象得到,沒有什麼比失去了慈愛這件樸素外衣的遮蔽,卻迫不及待地去體驗情愛的感覺更令人厭惡的了。那將使人陷入一種極其心神不安之境地,要麼太天使了,要麼太獸性了,要麼二者交替;這對於人類來說,永遠不夠偉大或者不夠渺小。友愛與情愛都會有那樣的時刻:當欣賞之愛躺下,可以說是蜷曲著身體睡去,而包裹著我們的就僅僅是這種關係(孤單而自由,但並不孤獨)所帶來的輕鬆與平凡。無須言語,無須示愛。也許,除了撥動爐火,一切都不需要。

這種愛的混合和交叉,很好地呈現在我們麵前。事實表明,在許多時代和地方,這三種愛具有共同的表達形式:吻。現在的英國,表達友誼不再用吻了,不過慈愛和情愛還需要用吻。接吻對這兩種愛來說是完全必要的,以至於我們現在無法說清楚誰借用誰,或者是否真的存在借用。誠然,你也許會說慈愛之吻與情愛之吻完全不是一回事。是的。但是並不是所有愛人之間的吻都是愛情之吻。此外,這兩種愛都傾向於——運用“小語言”或者是“兒語”,這令許多現代人尷尬不已。而且這並非是人類所特有的。羅倫茲教授曾告訴我說,寒鴉發情時,它們的叫聲“主要是由成年寒鴉為了這個時刻而保留下來的嬰兒般的聲音構成的”。我們和寒鴉都出於同樣的理由。柔情縱有千變萬化,但都是柔情。我們用自己所知最早表達柔情的語言來表達新的柔情。

慈愛最值得關注的一個副產品我們尚未提及。我說過,慈愛並不主要是欣賞之愛。它不存在歧視,它可以和最前途無望之人“融洽相處”。不過,奇怪的是,正是這一事實意味著,慈愛最終會使欣賞變得可能,要不是慈愛,欣賞可能永遠不會存在。我們可以說,而且忠實地說,我們選擇朋友和自己所愛的女人,是由於他們方方麵麵的優點——美麗、坦率、心地善良、智慧、才情或者其他種種。但一定是那種獨特的智慧、獨特的美麗以及獨特的善良,這些為我們所喜愛,並且我們對此有自我的品位。這就是為什麼朋友、戀人覺得他們彼此就是“天造地設”的原因。慈愛最獨特的長處表現在它能夠將最不該結合在一起的人,甚至結合在一起讓人覺得滑稽可笑的人,結合起來。如果不是命運將他們安排在同一屋簷下或者同一社區裏,他們今生彼此都不會有任何瓜葛。如果慈愛由此發展起來——當然這種事常常不會發生——他們的視野就會開闊。漸漸地對“老某某”

的喜愛日甚一日,起初僅僅是因為他碰巧在那兒。不久,我開始發覺“他身上某種東西”竟然吸引著我。當一個人第一次開口說,盡管他和我不是“一類人”,但是“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明他是個非常好的人,這樣說,本身就是一種釋放,那一刻的意義真的非同尋常。

而我們並沒有感受到那些,我們感受到的可能僅僅是包容和縱容,但是,我們的確已經跨越了一道邊界。“以他獨有的方式”意味著,我們正在跨越自我的習性,我們正在學會去欣賞他們身上的善良或者是智慧,並不僅僅是那些迎合和滿足我們自己口味的善良和智慧。

“狗和貓應該總是放在一起養,”有人說,“這樣會開闊它們的心胸。”慈愛開闊了我們的心胸。在所有的自然之愛中,慈愛最寬宏大量、最不吹毛求疵、最寬闊廣博。從這一點上看,無論你在外麵的世界結交的朋友是如何之多,在家裏、大學、軍隊、船上、教堂裏,那些與你朝夕相處的人們,其範圍要比你的朋友圈子寬廣得多。朋友滿天下,並不能證明我對人類的美德有著廣泛的欣賞。你也許還會說,我喜歡我書房裏所有的書,這證明了我寬廣的文學品位。無論哪一種情況,答案是相同的——“你選擇了那些書,選擇了那些朋友。

當然,他們是適合你的”。真正廣泛的閱讀興趣,在於它能夠使一個人在任何二手書店之外的廉價書攤上發現他所需要的書。同樣,對人真正廣泛的審美會使人從每天都得見麵的典型人物身上發現某些可欣賞之處。就我的經驗而言,是慈愛培養了這種審美,教會我們首先去關注他,然後去忍受他,衝著他微笑,喜歡他,最後去欣賞他,那個他——“碰巧在那兒”。他們是為我們而造嗎?謝天謝地,不是這麼回事。他們就是他們自己,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要不可思議,比我們認為的還要更有價值。

現在我們就要談到慈愛的危險之處了。我已經說過,慈愛從不虛情假意。聖保羅曾說,仁愛從不驕矜自大。慈愛可以愛缺乏魅力之人——上帝和聖徒愛那些並不可愛之人。慈愛“不奢望過多”,對錯誤往往視而不見,爭吵後,很容易和好如初;正是如此,慈愛忍耐、仁慈、寬容。慈愛開闊了我們的視野,使我們看到了原本無法看到的美德,或者說沒有慈愛,我們也無法欣賞這些美德。謙恭的神聖也是如此。如果我們僅僅殫於這些相似性,將會誘使我們相信,這種慈愛不僅僅是一種自然之愛,而且是作用於人的心靈並且履行其規則的上帝之愛。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到底正確與否呢?(這種)愛是否真的足夠了呢?當“家人之愛”發展到最完美最充分之時,是否就與基督徒的生活如出一轍了呢?我認為,對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我並不僅僅是說,那些小說家的寫作有時候似乎是他們從未聽說過《聖經》中關於“仇敵”也是自己的妻子、母親以及自己的生命那段經文。這當然是正確的。基督徒必須謹記的是:一切自然之愛和上帝之愛是相互對抗的。上帝是強大的競爭對手,是人類基督的終極對象,那種美麗如戈耳戈般恐怖,可能隨時就會從我這裏偷走——或者好像是給我偷來——我妻子、丈夫或女兒的心。一些毫無信仰之人對上帝的怨恨,其實應歸於此,盡管那些將怨恨上帝歸結為反對教權主義或者憎惡迷信的人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我所考慮的並非是對抗,我們將把它留到以後的章節去探討。目前,我們的任務更加實際。

這些“幸福之家”有多少是真實存在的呢?更為糟糕的是,所有不幸福的家庭不幸福之根源在於慈愛缺失嗎?我並不這樣認為。即使在慈愛存在的情況下,也會導致不幸福。矛盾幾乎是這種愛的所有特征。他們可能會作惡,也會行善。如果任其為所欲為,僅憑它自己,就會使人生暗淡、墮落。對此,那些揭露者和反感傷主義者並沒有說出所有的事實真相,不過,他們所說的都是正確的。

這或許表明,流行藝術中幾乎所有表達慈愛的甜蜜樂曲和柔美詩歌,都是令人生厭的,它們的可憎之處在於它們的虛情假意,它們錯把慈愛當成一劑得到福佑(甚至是美德)的良方。實際上,慈愛隻是人們獲得幸福的一個機會而已。它從未暗示我們應該做任何事,隻要讓慈愛像溫暖的沐浴灑向我們,就暗示出一切都好。

我們所看到的慈愛包括需求之愛和贈予之愛。我先來談談需求之愛——我們對他人慈愛的渴望。

現在我清楚地知道為什麼這種渴望在所有愛的渴望中,很容易變得最不合情理。我已經說過,幾乎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慈愛的對象。

是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期待著這樣。在《眾生之路》中,臭名昭著的菲尼克斯先生發現他的兒子居然不愛他後,憤怒之極。兒子不愛自己的父親,簡直是“有悖常理的”。然而,他從未問過自己,自兒子記事的第一天起,自己是否做過或者說過什麼來激發兒子對他的愛。同樣,在《李爾王》的開篇部分,主人公看上去是一個令人極其討厭的老頭,心中充滿了對慈愛的貪婪欲望。我不得不提及文學作品中的例子,是因為您,讀者朋友,和我不是鄰居。如果我們是鄰居,那麼我們就很容易用現實生活中的例子取代文學作品中的例子。因為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天天都會發生,我們知道其中的緣故。我們也都知道自己得做點什麼,即使不能贏得情愛或者友誼,至少也是吸引。但是,慈愛經常被認為是天生的、現成的、備好的,“是與生俱來”、“天生就有”和“免費提供”的。我們有權期待得到慈愛。如果其他人不能給予,他們就是“悖逆常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