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母親養蝸牛(2 / 3)

那麼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意味些什麼呢?

在醫院裏,在母親的病床前,以及在母親出殯的過程中,我見到了母親的一些幹兒女。

我早知母親有些幹兒女。究竟有多少,並不很清楚。凡三十餘年間,有的見過幾麵,有的竟不曾見過。但我清楚,在漫長的三十餘年間,他們對母親懷著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們當年皆是我弟弟那一輩的小青年。

話說當年,指的是“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以後。許多家庭的長子長女和次子次女,和我以及我的三弟一樣,都戀戀不舍地告別了家庭和城市。城市中留下的大抵是各個家庭的小兒女,年齡在十六七歲和十八九歲之間。那個年代,這些平民家庭的小兒女啊,似些孤獨的羔羊,麵對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的政治風雲,彷徨、迷惘、無奈、親情失落不知所依。他們中,有人當年便是喪父或失母的小兒女。

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兒女,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與願望相符。或做街頭小食雜店的售貨員,或做挖管道溝的臨時工,或在生產環境破敗的什麼小廠裏學徒。

某一年夏天,是知青的我回哈探家,曾去醬油廠看過我四弟的勞動情形。斯時他們幾名小工友,剛剛揮板鍁出完幾噸醬渣,一個個隻著短褲,通體大汗淋漓,坐在車間的窗台上,任穿堂涼風陣陣撲吹,唱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拉茲之歌”——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命運啊,我的星辰,你把我引向何方引向何方。

他們心中的苦悶種種,是不願對自己的家庭成員吐訴的。但是這些城市中的小兒女,又是多麼需要一個耐心傾聽他們吐訴的人啊!那傾聽者,不僅應有耐心,還應有充滿心間的愛心。還應在他們渴望安慰和體恤之時,善於安慰,善於勸解,並且,由衷地予以體恤。

於是,他們後來都非常信賴也不無慶幸地選擇了母親。

於是,母親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義不容辭地將他們庇護在自己身邊。像一隻母雞展開翅膀,不管自家的小雞亦或別人家的小雞,隻要投奔過來,便一概地遮攏翅下。

那些城市中的小兒女啊,當年他們並沒有什麼可回報母親的。隻不過在年節或母親生病時,拎上一包尋常點心或兩瓶廉價罐頭聚於貧寒的我家看望母親。再就是,改叫“大娘”為叫“媽”了。有時混著叫,剛叫過“大娘”,緊接著又叫“媽”。與點心和罐頭相比,一聲“媽”,倒顯得格外的凝重了。

既被叫“媽”,母親自然便於母性的本能而外,心生出一份油然的責任感。母親關心他們的許多方麵——在單位和領導和工友的關係;在家中是否與親人溫馨相處;怎樣珍惜友情,如何處理愛情;須恪守什麼樣的做人原則,交友應防哪些失誤;不借政治運動之機傷害他人報複他人;不可歧視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冊的人,等等。母親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婦女善良寬厚的本色,經常像叮嚀自己的親兒女一樣,叮嚀她的幹兒女們不學壞人做壞事,要學好人做好事。此世間親情,竟延續了三十年之久。我曾很不以為然過,但母親對我的不以為然也同樣不以為然。她不與我爭辯,以一種心理非常滿足的、默默的矜持,表明她所一貫主張的做人態度。直至她去世前三天,還希望能為她的一個幹女兒和一個幹兒子促成一次大媒。

而他們,一個幫著四弟將母親送入醫院,一個一小時後便聞訊匆匆趕到醫院,三十幾個小時不曾回家,不曾離開過醫院!

母親逝後,她的幹兒女們都紛紛來到了弟弟家。

我說——不必在家中設靈位了吧!

他們說——要設。

我說——不必非輪守四十八小時靈了吧!

他們說——要守。

這些三十年前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小兒女啊,三十年前是小徒工們,如今仍是工人們。隻不過,有的“下崗”了;隻不過,都做了父母了。

他們都是些沉默寡言之人。

我離開哈市時,仍分不清他們中幾個人的名字。

他們不與我多說什麼。甚至根本就不主動與我說話。

他們完完全全是衝他們與母親之間那一種三十年之久的親情,而為母親守靈,為母親燒紙,為母親送喪的。

三十年間,我下鄉七年,上大學三年,居京二十年,我曾給予母親的愉快時日,比他們給予的少得多。

回到北京,我常默想——從今後,我定當以胞弟胞妹視待他們和她們啊!

至於我自己的幾名中學摯友與母親之間的親情,比三十年更長久,從我初一時就開始著了。那是世間另一種親情,心感受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每獨坐呆想,似乎有了一種答案—那時時浮現過我眼前的畫麵中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是否便意味著是人世間的一種溫馨親情呢?母親的母親,給予在母親心裏了。而母親隻不過從內心裏蕩出了一些,便獲得了多麼長久又多麼足以感到欣慰的回報啊!這麼想很唯心,但請不要責怪兒子的癡思。願此親情在我們中國老百姓間代代相傳。沒了它,意味著是我們普通人的人生多麼大的損失啊!母親我愛您。母親安息吧。

“十姐妹”出走

且說那一天我在家對麵的小樹林散步,遇見了幾個年輕的民工。其中一個拎著紙箱。箱四周紮了許多透氣孔。見著我,拎紙箱的自言自語:“這麼大一個北京,竟沒識貨的人!”仿佛自言自語,其實說給我聽。那模樣,那口吻,使我聯想到受高衙內指使,誘林衝中計的那個賣刀人。我問:“什麼?”他們中有人答:“鳥兒。”“什麼鳥兒?”“十姐妹。”好悅心的鳥名——我不禁掀開紙箱蓋兒一角往裏瞅,但見十位“小姐”擠縮一處,十雙黑晶晶的小眼睛瞪著我,膽怯而又乞憐。黃嘴邊兒還沒褪呐,羽毛還沒長全呐,毛根間暴露著粉紅的肉色,如同一群隻紮肚兜兒的光身子小孩兒。並不雅的些個小東西!“賣?”“賣!”“多少錢?”“二十元!”“太小哇。”“這您就外行啦,養鳥兒都得從小養起。”“不好看呀,跟麻雀以的!”“毛長全就好看了,不好看能叫‘十姐妹’麼?”

於是我一念頓生,成了“十姐妹”的“家長”。

最初養在一個極小的籠子裏。用兩個瓶蓋兒喂它們水和小米。後來妻買回了一個漂亮的夠大的籠子,於是它們“遷”人了新居,好比住在小破房裏的中國老百姓,一步登天搬進了花園洋房。那一天“她們”顯得好高興噢,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我們一家三口看著“她們”高興,各自心裏也高興。

自從陽台上有了“十姐妹”,便熱鬧起來。“小姐”們一會“說”一會兒“唱”。“說”時其音細碎一片,吳儂軟語似的,使我聯想到一群上海姑娘聚在一起聊悄悄話兒。“唱”時反倒不那麼動聽了,類乎“喳”的一個單音,此長彼短,自我陶醉。沒一個嗓子強點兒或可出息為歌唱家的。於“她們”正應了那句話——“說的比唱的好”。那時我正寫作,便不免的會有些煩。常到陽台上去衝“她們”喝唬一句。喝唬一句大概能消停五分鍾。於是最後隻有關上幾扇門,隔斷“她們”的噪音。將自己關在最裏邊的小屋。

安定且無憂無慮的生活,使“她們”長大得明顯羽毛日漸豐滿了。一個個都出落得非麻雀可比了。秀小的頭,魚形的身,頷下和喙根兩側,以及翅膀和尾翼之間,是潔白的絨羽和翎子。若補充些想象看它們,也還算漂亮。

有天我發現“她們”爭爭吵吵擁擁擠擠地圍住飲水罐兒,銜了水梳理羽毛。我想——哦!“小姐”們是該洗次澡了。便將一個餅幹盒蓋注滿清水,將籠底抽下,將籠子置於盒蓋上,佇立一旁靜觀。“她們”不爭不吵不擁不擠了,一隻隻側著頭,矜持地瞪我。我剛一轉身離去,陽台上便濺水聲大作。水珠竟透過紗門濺入室內。偷窺之,見“她們”洗得那個歡呢!而且相互梳洗。

於是便寵出了“她們”的嬌慣毛病。每至中午,倘不為“她們”提供此項服務,陽台上一片抗議之聲,不予理睬簡直就不可能。“她們”是很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或者可以說很培養我的文明意識——隻要我在看著,絕不下水。其實我也不稀罕看。偷窺的行為就那麼一次。女人們洗澡的美妙情形我早已司空見慣了,在電影裏。

原先,鳥籠是放在一把椅子上的。陽台下半部是砌嚴的,小時候它們則隻能看到一片天空。倒也都甘於做井底之蛙?有一天“她們”就以“她們”的噪音,提出了開闊視野高瞻遠睹的要求。於是中午洗過澡後,我將鳥籠掛在晾衣竿上。第一次透過陽台窗望到外麵的廣大世界,“她們”真是顯得驚奇極了。“說”了一中午,“唱”了一中午。反反複複“唱”的,在我聽來,仿佛始終是那一句——“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我聽不得“她們”向我傳達的那份兒幽怨,幹脆啟開籠門,將“她們”放飛在陽台上。不消說,從此我更得勤於打掃陽台了。

我常想起買下“她們”時的情形。不知命運如何,“她們”的那份兒膽怯好可憐的。不愁冷暖不愁饑渴了,就產生了對“居住”條件的高要求。“居住”條件大大改善了,就漸漸滋長了“貴族”習慣,每天還得洗次澡兒。一旦“貴族”起來了,則又開始向往自由了。給予了“她們”一個陽台的自由範圍,最初的喜悅和興奮過後,又分明地向往起“外麵的世界”來。

有天它們一溜兒蹲棲在窗格上,靜悄悄的,都很憂傷的樣子,仿佛些個囚徒似的。

我幾經猶豫,開了一扇陽台窗。輕風和爽氣撲入,“她們”都扇動起翅膀來。我說:“小姐們,請吧,我還你們自由。”“她們”一隻隻從敞開的窗子跳進躍出著,不停地扇翅,一會兒側頭看我,一會兒仰望向天空,似有依戀之意。

我又說:“想回來時就回來,這扇窗將隨時為你們打開。”

我也滿懷著對“她們”的依戀,離開了陽台。半小時後,十隻鳥兒剩下五隻了。一個小時後,陽台上一隻鳥兒都不見了,頓時寂靜得使人悒鬱。

有幾隻鳥兒飛回來過——吃點兒食,飲點兒水,洗次澡兒,又飛走。

從此,我在早晚散步時,總能聽到“她們”的聲音,傳出自小樹林裏。我的“丫頭”們的聲音,我是聽得出來的。

有天我發現一隻鷂鷹,在附近的樹林上空盤旋。我想——說不定它是被我的“丫頭”們的叫聲引來的,伺機加害於“她們”。於是我趕快回到家裏,找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掛上彩布,在樹林中奔來奔去,揮舞著,大叫著,直至將那殘食弱小的梟禽驅逐遁去。有天我發現別人家養著兩隻鸚鵡的籠子裏,也有一隻“十姐妹”。兩隻鸚鵡都啄“她”。啄得“她”沒處藏沒處躲。緊縮一隅,尾巴擠出在籠外。見了我,便在籠子裏“炸”飛起來,叫個不停,其音哀婉。我想,那一定是我的“丫頭”中的一隻,想吃食,想飲水,或想洗澡,誤入了別人家的陽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