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沃克分手時,他說:“當著你的麵罵中國人,我總感到對你是一種嚴重的傷害。”我說:“別介意。”
他笑了。我卻笑不起來。
他告訴我,他要到重慶去一次。我問他公事私事?多長時間?
他說一切待他回來後向我“彙報”。
半個月後,沃克又出現在我家裏。我用棗粥、炸年糕款待他。
我不主動問他到重慶幹什麼去了,雖然我那麼想知道。不探問別人的私事——我尊重這種西方的禮貌。
不知為什麼,我斷定他到重慶去是為了某件私事。他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快樂,似乎更年輕了,也似乎更瀟灑了。
吃過晚飯,我吸煙,他喝茶。他不吸煙,正如我對再好的茶也不感興趣。他跟我談最近的幾場足球賽。我在電視裏看足球賽時,無論如何激動不起來。我坦率地告訴他,能夠使我激動起來的隻有兩件事——看書和打鬥片。再談一次戀愛都白搭。他表示大為懷疑地問:“你也看打鬥片?”
我說:“太愛看了!不知為什麼,我走在馬路上的時候,經常產生一些極其古怪的念頭,比如一掌擊斷一根水泥電線杆,運用氣功使一輛疾駛的大卡車驟然停住什麼的……”他就開心地笑。笑罷,瞧著我的臉,忽然問:“你為什麼不問我?”我佯裝莫名其妙,反問:“問你什麼?”
他說:“問我到重慶幹什麼去了啊。”我說:“你說過回來後向我‘彙報’的。”
他說:“我不‘彙報’,你便不問?”我說:“是的。”
他說:“我現在希望你問我。”我說:“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問——你到重慶幹什麼去了?”
他說:“為了愛情。”“愛情?”這我可萬萬沒想到。
“我愛上了一個重慶姑娘。”他莊嚴地說。我這才看出,洋溢在他臉上的,不僅是快樂,而且是由衷的幸福。
他問:“你還記得我們當年離別時,在上海朱家角小飯館的談話麼?”我回答:“記得。”
是的,我記得。他曾說他如再到中國來,希望尋找到一個配作他妻子的中國姑娘。而且望我幫他尋找。我認為愛情靠的是機遇,靠的是命運。所以我從未履行自己當年承接的義務。沃克畢竟是個外國人,將一個優秀的中國姑娘介紹給一個外國人做老婆,總有點那個。
十
據我所知,目前凡做了外國人老婆或者差不多做了外國人老婆的中國姑娘,大抵憑的是臉蛋和身材。外國人可不會因為一個中國姑娘“心靈美”而愛她。
選擇帶有物質屬性的東西便要講求質量。隻有漂亮的臉蛋和美好的身材那不過是“包裝美”,算不上十分優秀。拿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就我所知的幾例,不過是“輸出”的“花瓶”而已。物質屬性為主的東西。
我無法猜測到沃克愛上了一位什麼樣的重慶姑娘,希望他愛上一個優秀的。他到底還是我的朋友。沃克見我一言不發,忍不住又說:“你為什麼不問我愛上了一位什麼樣的姑娘?”
我說:“我想她一定很漂亮。”沃克說:“比你們的劉曉慶還漂亮。”
我說:“我認為劉曉慶是位出色的電影演員,可從來也不認為她是個漂亮女人。”沃克說:“影迷們不是都認為劉曉慶很漂亮麼?”我說:“道理很簡單,劉曉慶如果不是電影演員,就不會有那麼多影迷認為她漂亮了。”
沃克大為掃興,情緒有些低落。我其實並不願掃他的興,便問他怎麼與那姑娘認識的。
他含糊地告訴我,是在一位什麼幹部家中認識的。“她報考電影學院表演係,沒考上。被那位幹部的兒子看上了,我就與她的情人展開了一場爭奪,結果我大獲全勝。”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電影學院或戲劇學院或其他什麼劇團歌舞團招考時期,正是紈絝子弟們“采花逐蝶”的季節。文明點的就“鳳求凰”,“蝶戀花”,肆無忌憚的就“王老虎搶親”。考場上被淘汰的姑娘們,就轉向情場上去碰碰運氣。當不成演員,能作某某大人物的兒媳婦、孫媳婦或近乎的什麼角色,虛榮心理也獲得了些許滿足。世界從來分為兩大陣營——男人和女人。某些姑娘的美貌在她們自己看來不過是“通貨”,是“股票”。可悲的是不能存入什麼銀行,吃點“利息”。歲月無情,時間總使美貌貶值。不趁行情看漲換點什麼是最大的浪費,而有時間有精力有不泯的興趣在她們之中“采購”的非紈絝子弟們莫屬。所以她們的歸宿也就大抵隻能有一個,成了他們的配偶。這個詞比老婆、愛人或妻子更準確。“自古紅顏多薄命”,一點不假。窮小子買不起。買得起的也便換得起。“紅顏”們也忒命苦!
沃克見我半天不語,低聲問:“你是不是認為我……不道德?”
我說:“爭奪者的勝利從來都是被爭奪者的最終選擇。我不過是在考慮你碰到的究竟是不是一個好的。”他說:“小雯當然非常好!不但漂亮,還很……”囁嚅地不說下去。“還很性感?”我替他說完。“是的。”他臉微微一紅,又說:“就是文化太低,才小學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不過這不要緊,我會幫助她提高文化水平的,還要教她學外語。我想在我的幫助下,她以後至少能掌握兩門外語一英語和瑞典語。”他有些興奮起來,接著便對他的小雯大加讚美。我的外國朋友對我讚美一個中國姑娘,而且這姑娘又將成為他的妻子,我心中自是很高興的。這總比他當著我的麵罵中國人好。但他的許多讚美之詞卻使我心中產生憂鬱。一個才小學文化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還想當電影演員,當不上了還成為一個素昧生平的紈絝子弟家中的寄宿客,最終又倒人一個外國人懷抱的中國姑娘,總有令人感到不那麼可愛的地方。
於是我就說:“沃克,百聞不如一見啊,哪天你帶她來玩吧!”沃克說:“我怎麼能不帶她來呢?下個星期六我們來,一定!”
沃克告辭後,我的情緒一直憂鬱。妻問:“你又怎麼了?”我反問:“你覺得沃克與小雯的結合會美滿嗎?”妻說:“你臉上的皺紋夠多了,省點心吧!”
我想可也是,就開始跟兒子瘋一陣。我一邊給兒子當馬騎,在地板上奔躍馳騁,一邊不可擺脫地繼續想:將來我的兒子長大了,我是無論如何絕不允許他給我搞回來一個才小學文化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一心想當電影演員的兒媳婦的。這種姑娘怎麼也不能引起我的好感。當客人對待也覺得別扭,別說當兒媳婦了!
星期六,妻提前半天下班,從三點多鍾就開始忙忙碌碌地做飯炒菜,預備款待沃克和他的小雯。我拿本書,帶著兒子在廠院玩。
忽然一輛小汽車在我身旁停住,我認出是沃克那輛乳白色的旅遊小汽車。車門開處,沃克春風滿麵地鑽出,打開後車門,牽著手引下一位姑娘來,向我介紹她便是小雯。她身材窈窕,穿件樣式美觀大方的藕荷色連衣裙,一雙咖啡色高跟皮鞋,長發披肩,化了妝,不算過分。頸上掛著一串金項鏈。對我笑笑,臉腮上梨窩淺現。我暗想:還可以。沒看出多少明顯的俗來,但也說不上如何漂亮。北影廠漂亮姐每天出出入入的,我見得多了,對美貌的評價就有點苛刻。
她可不像二十四歲的姑娘,倒像一位頗有風韻的少婦。也許正因為如此,在沃克眼中,才很性感。這是女人們對付男人們的強大武器。我想沃克肯定已受“內傷”。還有她那笑,也說不上嫵媚,也說不上嬌嬈,更說不上天真爛漫。怎麼說呢?總之令我覺得放射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也顯示出性感的成分。
這可真是挺要命的!笑非表情,而屬武器,女人身上可怕的意味就大大超過可愛的意味了。
我已在電影製片廠工作多年,對這類女人和她們的笑頗有研究。這是一門學問。掌握了這門學問,就不太容易被她們所迷亂了。她們盡是一元一次方程,你不必列式便能解出“根”。
雖然表麵看不太俗,但卻分明不屬優秀。我心中暗暗替沃克悲哀。我深知我這位外國朋友並非到中國來尋花踏柳的,他是要找一個妻子。可他對所謂“東方女性美”,卻有點書呆子的盲目崇拜。殊不知這玩意目前已成了“大熊貓”。我抱起兒子,陪他們回家。
兒子卻要叫“阿姨”抱。她便將兒子抱了過去。兒子不回家,要進小汽車裏玩。她說:“那我就陪孩子先在車裏玩會兒吧。”
沃克見我的兒子很喜歡他未來的妻子,特別高興,同意了。我們上樓時,沃克問:“你看她怎麼樣?”我說:“挺好,挺好。用你們西方人的話講,挺性感的。”
卻暗想:沃克,沃克,你是太求妻心切了些嗬!沃克說:“你一定沒看出來吧?她非常愛生氣呢!前天我陪她逛友誼商店,她看到一件貂皮大衣,要我買下來,我沒買。她就生氣了,晚上不理我。今天我把錢都帶出來了,是她先陪我到你這裏,還是我先陪她去友誼商店,我和她爭論了半天,最後我大獲全勝!”他臉上洋溢出一種快樂,仿佛女人的脾氣,對他是特殊的受用。
我說:“博士先生,女人的脾氣永遠和男人對她們的愛成正比,這一點你都不懂麼?我看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會掌握分寸,不超過極限的。”
沃克笑了,說:“想不到你對女人很有見解。”我說:“別忘了我是作家,研究女人是我的職業本能。”
上了樓,見在走廊裏做飯的妻子,正忙碌到高潮。
妻急切地要見到小雯是個什麼樣的姑娘。關了煤氣,停止了操作。我和沃克連屋也沒進,又陪同妻走下樓來。這兩個女人的見麵,好像兩位外交官夫人的初次結識。妻腰裏還紮著圍裙,將小雯當成老朋友似的,拉著手親親熱熱地說話。小雯則顯得那麼矜持,矜特中流露出幾分高傲。那種對於男人是武器的微笑,在妻麵前又變為盾牌,遮掩著隻有女人們之間才能敏感地看出的什麼。
她的高傲在我內心裏引起了一種潛在的厭惡。雖然什麼也沒交談,我卻覺得已經將她看透了。我心中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趁她還沒與沃克結婚,我應該坦率對沃克講出我的直覺印象,否則對不起朋友。如果沃克僅隻是一時迷亂地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不打算與之結婚,我的話未必起什麼作用。但他是要娶一個女人做自己的妻子,我的話對他肯定會發生重大影響。我知道這一點。
妻和沃克卻分明什麼也沒看出來。既沒看出小雯那種令我厭惡的高傲,也沒看出我內心有所活動。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沃克的高興,無疑是因為感到幸福。妻是因為沃克高興自己才高興。
兒子不肯從小汽車上下來。
小雯提議,讓沃克帶著她和我的兒子去兜兜風。沃克征詢地看著我。我點頭表示同意。兒子早已與“沃克叔叔”廝熟,會乖乖地聽他的話。
他們開車走後,我和妻回到家中,首先交換印象。妻說:“挺漂亮的。”我說:“包裝如此。”將心中的念頭告訴了妻子。妻說:“你可千萬別作孽啊!”
我就有些猶豫起來,不知對沃克講算作孽,還是不講算作孽。我幫妻將飯菜做好,沃克“伉儷”還不回來。我一次次蹬著自行車到廠門口去迎,終不見他那輛小汽車的影子,心中不悅。
妻一遍遍囑咐我:“他們回來後,你可千萬別給人家冷臉看啊!”兩個半小時後,他們才回來。沃克抱著兒子,兒子抱著一個電動火車,小雯拎著一個紙板衣箱。
兒子一被放到地上,就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在那輛電動火車上。它嗚嗚鳴叫,在地板上跑來跑去,兒子在它後麵爬來爬去。我相信那時對兒子說電動火車要用爸爸換,他也會舍得我的。妻問小雯:“買了件什麼衣服?”
小雯回答:“貂皮大衣。”“貂皮?那得多少錢呀?”妻不勝驚羨。
小雯淡淡一笑:“才三千九百多元。”“天……”妻瞪大了眼睛,就請求小雯打開衣箱讓她欣賞欣賞。
我瞪了妻一眼說:“吃飯吧!”這頓飯吃得並不怎麼歡快。
剛剛吃完,小雯便看手表。妻問:“你們今晚還有別的事?”
小雯說:“去海員俱樂部參加舞會,瑞典使館舉辦的。”我說:“那我就不留你們了。”沃克看著小雯說:“再坐會兒吧?”
小雯不語。他隻好站起。
妻送小雯下樓,沃克有意緩步,對我說:“三天後我們將在海員俱樂部舉行婚禮。我希望你們夫妻能抽出時間去參加。你知道,我的中國朋友不多。你是我在中國留學時期的同學,是我最好的中國朋友,又是一位年輕的中國作家,你能參加我會感到特別高興的。”
我說:“到那天再說吧!有沒有時間參加,我會提前打電話告訴你的。”他從皮包裏派出一份打印著中英文的精美請柬,鄭重地交給我。
那時刻我真想將一直盤繞在頭腦中的念頭說出來,但努力克製了。沃克又說:“你了解的,我們瑞典人,對性的觀念是很解放的。我所以要在中國與小雯舉行婚禮,而不在瑞典,為的是讓人們知道,我是按照中國的觀念娶她為妻的。將來我也要尊重中國這一觀念。你相信嗎?”我說:“相信。”是的,我完全相信。沃克是位對待愛情和婚姻比較嚴肅的外國人。正因為我完全相信,心中才憂鬱。
我沒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幾天後收到沃克一封短信,知他與小雯完婚後第三天,便雙雙回瑞典探望他的父母雙親去了。信中說他們要在瑞典住一個月。
但是三個半月後他才又出現在我家裏,內心裏似乎藏著許多難言之隱。我問他為什麼不帶小雯一塊兒來?
他說:“小雯今晚跳舞去了。”我便不再問什麼。
以後他又恢複了單身時的習慣,每個星期六晚上必開著車到我家來吃晚飯。卻再也沒有帶小雯來過一次。他的快樂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