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一點,決定了不少知青夫妻之間的關係先天不良。但也正是這一點,決定了那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愫曠日持久,漸漸彌補了先天不良。它含愛的成分也許不那麼濃,但它有些另外的成分,卻是當今的愛中開始稀少的。又誠如自己們所說的“良心加感情,奉陪到白頭”。
良心便是當今的愛中開始稀少的。
當今時代,流行著以金錢抵良心的方式。
普遍的知青除了工資,沒多餘的金錢,故恪守良心,如同保護唯一的財產。
而良心是這樣一種事物,恪守也升值。以升值的良心為粘合劑,當今大多數知青夫妻之間的關係,雖然舊陋但卻很耐磨損。好比“解放牌”膠鞋,即使不時興了,畢竟曾是名牌。
知青一代如果不是這樣,中國城市離婚率,定會再翻幾倍……
最後要說明的是我在此文中,頻用“他們”和“她們”,仿佛我自己非是返城知青似的。不用“他們”和“她們”,那麼便得寫成“我們”了。而我又明擺著比大多數活得順遂,並不麵對“下崗”和失業的煩愁,起碼,目前還未麵對,故我是特例。在許多方麵,不能代表普遍。自謂“我們”,雖顯著親,卻有冒認之嫌。
故用“他們”和“她們”,近距離內作掃描狀,帶著感情作客觀狀,以局外人似的口吻說道同類之事這總比明明不能代表普遍而又偏要自作多情地強調共同的“血緣”背景好。
我這麼認為……
倘我為馬
成了作家,我在自己智力所及的前提之下,多少領略到了一些自由想象的快樂。
馬的一生像人的一生,也有著命運的區別。
軍馬的一生豪邁榮譽;賽馬的一生爭強好勝;野馬的一生自由奔放;而役馬一生如牛,注定了辛勞到死。
法國啟蒙運動時期的卓越作家布封,寫過大量動物素描的散文,其中著名的一篇就是《馬》。
布封這篇散文簡直可以說精美得空前絕後。因為對於馬,我想,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比布封寫得更好。
布封認為,“在所有動物中,馬是身材高大而身體各部分又都配合得最勻稱、最優美的。”
我也這麼認為。
我覺得馬堪稱一切動物中的模特。
布封是那麼熱情地讚美野馬。
他寫道:“它們行走著,它們奔馳著,它們騰躍著,既不受拘束,又沒有節製;它們因不受羈勒而感覺自豪,它們避免和人打照麵;它們不屑於受人照料,在無垠的草原上自由地生存……所以它們遠比大多數家馬強壯、輕捷和有勁;它們有大自然賦予的美質,也就是說,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貴的精神……”是的,如果在對生命形式進行選擇時,我竟不幸沒了做人的資格,那麼我將懇求造物主賜我為一匹野馬。
成了作家,我在自己智力所及的前提之下,多少領略到了一些自由想象的快樂。
但我對於自由思想的權利的渴望,尤其是對公開表達我的思想的權利的渴望,也是何等之強烈啊!
想象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是不一樣的。
美國電影《侏羅紀公園》是自由想象的成果;蘇聯小說《日瓦格醫生》是自由思想的作品。前者賺取著金錢,後者付出了代價。
如果我的渴望真的是奢侈的,那麼就讓我變一匹野馬,在行動上去追求更大的自由吧!
我知道是野馬就難免會被獅子捕食了。
在我享受了野馬那一種自由之後,我認野馬不幸落入獅口那一種命。
做不成野馬,做戰馬也行。
因為在戰場上,戰馬和戰士的關係,使人和動物的關係上升到了一種幾乎完全平等的程度。一切動物中,隻有戰馬能做到這一點。它和人一樣出生入死,表現出絲毫也不遜於人的勇敢無畏的犧牲精神。“不會說話的戰友”除了戰馬,沒有另外的任何動物,能使人以“戰友”相視。人對動物,再也沒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當然,軍犬也被人視為“戰友”。獵人對獵犬也很依賴。但軍犬何曾經曆過戰馬所經曆的那一種槍林彈雨炮火硝煙?再大的狩獵場麵,又豈能與大戰役那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悲壯相提並論?
不能如野馬般自由地生,何妨像戰馬似的豪邁地死!
大戰前,幾乎每一名戰士都會情不自禁地對他的戰馬喃喃自語,訴說些彼此肝膽相照的話。戰馬那時昂頭而立的姿態是那麼高貴。它和人麵對麵地注視著,眼睛閃爍,目光激動又坦率。
它仿佛在用它的目光說:人,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並應該像信任你自己一樣。
在古今中外的戰場上,戰馬舍生救戰士的事多多。戰士落難,往往還要殺了戰馬,飲它的血,食它的肉。
人善於分析人的心理,但目前還沒有一篇文字,記錄過戰馬將要被無奈的戰士所殺前的心理。
連布封也沒寫到過。
倘我為戰馬,倘我也落此下場,倘我後來又有幸輪回為人,我一定將這一點當成我的文學使命寫出來。
我相信戰馬那時是無怨無悔的。雖然,我同時相信,戰馬也會像人一樣感到命運安排的無限悲愴。
倘我為戰馬,我也會凝視著戰土向我舉起的槍口,或刺向我頸脈的尖刀,寬宏又鎮定。
因為戰鬥或戰役的勝利,最後要靠戰士,而不能指望戰馬。因為那勝利,乃戰土和戰馬共同的任務。因為既是戰馬,它的眼一定見慣了戰士的前仆後繼,肝腦塗地,慘傷壯死。
戰士已然如此,戰馬何懼死哉?
在內蒙電影製片廠優秀導演賽夫的一部電影中,有一段三四分鍾之久的長鏡頭,將幾名騎者策馬馳騁在草原上的身姿拍攝得令人讚歎不已
夕陽如血,草原廣袤而靜謐。斯時人馬渾然一體。馬在草原上鷹似的飛翔,人在鞍上蝶似的翻轉。人仿佛是馬的一部分;馬也仿佛是人的一部分。人馬合二為一,協調著無比優美的律動,仿佛天生便是兩種搭配在一起的生命。
我覺得那堪稱中國電影史上關於人和馬的最經典的鏡頭。
戰馬的生命與戰士的生命,既達到過那麼密不可分的境界,既相互地完全屬於過,戰馬倘為戰士而死,死得其所也!死無憾也!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無論何時,吟杜工部的《兵車行》,常不禁悲淚潸潸。既為男兒,亦為戰馬。
戰鬥結束,若戰士榮歸,戰馬生還,戰士總會對戰馬表示一番友愛。
戰馬此時的神態是相當矜持的。它不會因而得意忘形。不會犬擬的搖尾巴。它對誇獎曆來能保持高貴的淡然。
這是我尤敬戰馬的一點。
倘做不成戰馬,做役馬也行。
布封對役馬頗多同情的貶意。
他在文中寫道:“它的教育以喪失自由而開始,以接受束縛告終;它被奴役和馴養得已太普遍、太悠久,以至於我們看見它們時,很少是處在自由狀態中;它們在勞動中經常是披著鞍轡的;它們總是帶著奴役的標誌,並且還帶著勞動與痛苦所給予的殘酷痕跡嘴巴被銜鐵勒出的皺紋使嘴變了形,腹部留下著被馬腹帶磨光了毛的深痕,蹄子也都被鐵釘洞穿了。”
但某些人身上,不是也曾留下了勞動者的標誌麼?手上的老繭,肩上的死肉疙瘩,等等。
隻要那勞動對世界是有益無害的,我不拒絕勞動;隻要我力所能及,我願承擔起繁重的勞動;隻要我勞動時人不在我頭頂上揮鞭子,我不會覺得勞動對一匹役馬來說是什麼懲罰……正如我不情願做寵犬,我絕不做那樣的一類馬“就是那些在奴役狀況之下看似自我感覺最良好的馬,那些隻為著人擺闊綽,壯觀瞻而喂著的馬,供奉著的馬,那些為著滿足主人的虛榮而戴上金銀飾物的馬。它們額上複著妍麗的一撮毛,頸鬃編成了細辮,滿身蓋著絲綢和錦氈。這一切之侮辱馬性,較之它們腳下的鐵蹄還有過之無不及。”
是的,縱然我為馬,我也還是要求一些馬性的尊嚴的。故我寧肯充當役馬,也絕不做以上那一種似乎很神氣的馬。因為我知道,役馬還起碼可以部分地保留自己的一點兒脾氣。以上那一種馬,卻連一點兒脾氣都不敢有。人寵它,是以它應絕對地沒有脾氣為前提的。
我也不做賽馬。
我不喜歡參與競爭。不喜歡對抗式的活動。這也許正是我幾乎不看任何體育賽事的主要原因。
馬是從不互相攻擊互相傷害的動物,它們從來不發生追踏一隻小獸或向同類劫奪一點兒東西的事件。
馬群是最和平相處的動物群體。即使在發情期,兩匹公馬之間,也不至於為爭奪配偶而勢不兩立你死我活。我們都知道的,那樣的惡鬥,甚至在似乎氣質高貴的公鹿之間和似乎溫良恭讓的公野羊之間,也是司空見慣的。
倘我為馬,我願模範地遵守馬作為馬的種種原則。
我將恪守馬性的尊嚴。
而我最不願變成的,是希臘神話傳說中的人馬要麼是人;要麼是馬;要麼什麼也不是,請上帝幹脆沒收了我輪回的資格!
我的夙願
當然,我和別人們一樣,從小到大,是有過多種夢想的。
童年時的夢想是關於“家”,具體說是關於房子的。自幼生活在很小,又很低矮,半截窗子陷於地下,窗玻璃破碎得沒法兒擦,又窮得連塊玻璃都舍不得花錢換的家裏,夢想有一天住上好房子是多麼地符合一個孩子的心思呢?那家冬天透風,夏天漏雨,沒有一麵牆是白色的。因為那牆是酥得根本無法粉刷的,就像最酥的點心似的。微小的震動都會從牆上落土紛紛。也沒有地板。甚至不是磚地,不是水泥地。幾乎和外麵一樣的土地。下雨天,自家人和別人將外邊的泥濘隨腳帶入屋裏,屋裏也就泥濘一片了。自幼愛清潔的我看不過眼去,便用鏟煤灰的小鏟子鏟。而母親卻總是從旁訓我:“別鏟啦!再鏟屋裏就成井了!”確實,年複一年,屋地被我鏟得比外麵低了一尺多。以至於有生人來家裏,母親總要迎在門口提醒:“當心,慢落腳,別摔著!”
哈爾濱當年有不少獨門獨院的蘇式房屋,院子一般都被整齊的柵欄圍著。小時候的我,常伏在柵欄上,透過別人家的窗子,望著別人家的大人孩子活動來活動去的身影,每每望得發呆,心馳神往,仿佛別人家裏的某一個孩子便是自己……
因為父親是建國後的第一代建築工人,所以我常做這樣的夢忽一日父親率領他的工友們,一支龐大的建築隊,從大西北浩浩蕩蕩地回來了。父親們以隻爭朝夕的精神,開推土機推平了我們那一條髒街,接著蓋起了一片新房,我家和髒街上的別人家,於是都興高采烈地搬入新房住了。小時候的夢想是比較現實的,絕不敢企盼父親們為髒街上的人家蓋起獨門獨院的蘇式房。夢境中所呈現的也不過就是一排排簡易平房而已。八十年代初,六十多歲胡子花白了的父親,從四川退休回到了家鄉。已屆不惑之年的我才終於大夢初醒,意識到凡三十年間寄托於父親身上的夢想是多麼的孩子氣。並且著實地困惑種分明孩子氣的夢想,怎麼竟可能糾纏了我三十幾年。這一種長久的夢想,曾屢屢地出現在我的小說中。以至於有評論家和我的同行曾發表文章對我大加嘲諷:“房子問題居然也進入了文學,真是中國文學的悲哀和墮落!”我也平庸,本沒夢想過成為作家的。也沒經可敬的作家耳提麵命地教導過我,究竟什麼內容配進入文學而什麼內容不配,已經被我很罪過地搞進文學去了,弄得文學二字低俗了,我也就隻有向文學謝罪了!
但,一個人童年時的夢想,被他寫進了小說,即使是夢,畢竟也不屬於大罪吧?現在,哈爾濱市的幾條髒街已被鏟平。我家和許多別人家的子女一代,都住進了樓房。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沒活到這一天。那幾條髒街上的老父親老母親們也都沒活到這一天。父親這位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凡三十年間,其實內心裏也有一個夢想,那就是一動遷。我童年時的夢想寄托在他身上,而他的夢想寄托於國家的發展步伐的速度。
有些夢想,是靠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實現的,而有些則完全不能實現,隻能寄托於時代的國家的發展步伐的速度。對於大多數人,尤其是這樣。比如家電工業發展的速度加快了,大多數中國人擁有電視機和冰箱的願望,就不再是什麼夢想。比如中國目前商品房的價格居高不下,對於大多數中國工薪階層,買商品房依然屬於夢想。少年時,有另一種夢想楔人了我的頭腦—那就是當兵。而且是當騎兵。為什麼偏偏是當騎兵呢?因為喜歡戰馬。也因為在電影裏,騎兵的作戰場麵是最雄武的,動感最強的。具體一名騎在戰馬上,揮舞戰刀,呐喊著衝鋒陷陣的騎兵,也是最能體現出兵的英姿的。
頭腦中一旦楔入了當兵的夢想,自然而然地,也便常常聯想到了犧牲。似乎不畏犧牲,但是很怕犧牲得不夠英勇。犧牲得很英勇又如何呢?—那就可以葬在一棵大鬆樹下。戰友們會在埋自己的深坑前肅立,脫帽,悲痛落淚。甚至,會對空放排槍……
進而聯想多少年後,有當年最親密的戰友前來自己墓前憑吊,一往情深地說:“班長,我看你來了!”
顯然,是因受當年革命電影中英雄主義片斷的影響才會產生這種夢想。
由少年而青年,這種夢想的內容隨之豐富。還沒愛過呢,千萬別一上戰場就犧牲了!於是關於自己是一名兵的夢想中,穿插進了和一位愛兵的姑娘的戀情。她的模樣,始終像電影中的劉三姐,也像茹誌娟精美的短篇小說中那個小媳婦。我她的兵哥哥,胸前滲出一片鮮血,將死未死,奄奄一息,上身倒在她溫軟的懷抱中。而她的淚,順腮淌下,滴在我臉上。她還要悲聲為我唱歌兒。都快死了,自然不想聽什麼英雄的歌兒。要聽憂傷的民間小調兒,一吟三歎的那一種。還有,最後的、深深的一吻也是絕不可以取消的。既是訣別之吻,也當是初吻。犧牲前央求了多少次也不肯給予的一吻。兩口久吻之際,頭一歪,就那麼死了不幸中摻點兒浪漫摻點兒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