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喊山(六)(1 / 3)

韓衝趕了驢幫啞巴收秋地裏的糧食。驢脊上搭了麻繩和布袋,韓衝穿了一件紅色球衣牽了驢往岸山坪的後山走。這一塊地是韓衝不種了送給臘宏的,地在莊後的孔雀尾上,臘宏在地裏種了穀。齊腰深的黃綠中韓衝一縱一隱地揮舞著鐮刀,遠遠看去風騷得很。看韓衝的人也沒有別的人,一個是啞巴,一個是對麵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聽了啞巴說話,琴花回來幾天都沒有張嘴。琴花想,啞巴到底不是啞巴,不是啞巴她為啥不說話?琴花和發興說。

發興說:“你不說沒有人說你是啞巴,啞巴要是會說話,她就不叫啞巴了,人最怕說自己的短處,有短處由著人喊,要麼她就是個傻子,要麼就像我一樣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還不敢吭個聲。”

琴花從床上坐起來一下摟了發興的被子,琴花說:“說得好聽,誰睡我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少啥了?倒有你張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腳三腳兩腳就把發興蹬下了床。發興光著身子坐在地上說:“我在這家裏連個帶軟刺兒的話都不敢說,旁人還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漢們,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會兒管你了?啥時候不是你說啥就是啥,我就是放個屁,屁眼兒都隻敢裂開個小縫,眼睛看著還怕嚇了你,你要是心裏還認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來,現在沒有別人,就咱倆,我給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腳踢了發興的胳臂一下,發興趕緊站了起來往床上爬,琴花反倒賭氣摟了被子下了床到地上的沙發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見韓衝,想和韓衝說啞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記仇。琴花找韓衝說話,一來是想告訴他啞巴會說話,她裝著不說話,說不定心裏慪著事情呢,要韓衝防著點;二來是秋蠶下來了,該領的都領了,怎麼就不見你給我訂的那半張?站在崖頭上看韓衝粉房一趟,啞巴家一趟,就是不見韓衝下山。現在好不容易看到韓衝牽了驢往後山走了,就盯了看他,看他走進了穀地,想他一時半會也割不完,進了院子裏挎了個籃子,從甲寨上繞著山脊往對麵的鳳凰尾上走。

韓衝割了五個穀捆子了,坐下來點了根煙看著五個穀捆子抽了一口。韓衝看穀捆子的時候眼睛裏其實根本就看不見穀捆子,看見的是臘宏。臘宏手裏的斧子,黃寡樣,啞巴,大和他們的小兒子。這些很明確的影像轉化成了一遝兩遝子錢。韓衝想不清楚自己該到哪裏去借?村幹部王胖孩說:“收了秋,鐵板上定釘。”韓衝盤算著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裏了。給不了人家兩萬,還不給一萬?啞巴夜裏的喊山和狼一樣,一聲聲叫坐在韓衝心間,韓衝心裏就想著兩個字“虧欠”。啞巴不哭還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沒有縫兒,昨天夜裏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會說話,要是會,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話:“炸獾咋不炸了你韓衝!”咱欠人家的,這個“欠”字不是簡單的一個欠,是一條命,一輩子還不清,還一輩子也造不出一個臘宏來。韓衝狠狠掐滅煙頭站起來開始準備割穀子。站起來的韓衝聽到身後有沙沙聲穿過來,這山上的動物都絕種了,還有人會來給我韓衝幫忙?韓衝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個,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彎下腰開始割穀子。

韓衝割得正歡,琴花坐下來看,風送過來韓衝身上的汗臭味兒。琴花說:“韓衝,真是個好勞力啊。”韓衝嚇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壟上坐著的琴花。琴花說:“隔了天就認不得我了?”韓衝彎下腰繼續割穀子,倒伏在兩邊的穀子上有螞蚱躥起躥落。琴花揪了幾把身邊長著的豬草不看韓衝,看著身邊五個穀捆子說:“啞巴她不是啞巴,會說話。”韓衝又嚇了一跳,一鐮沒有割透,用了勁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閃在了地上。韓衝問:“誰說的?”琴花說:“我說的。”韓衝拾起屁股來不割穀子了,開始往驢脊上放穀捆。韓衝說:“你怎麼知道的?”琴花說:“你給我訂的半張蠶種呢?你給了我,我就告訴你。”韓衝說:“胡球日鬼我,你不要再扯蛋!咱倆現在是兩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