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賣到了一個她到現在也不清楚的大山裏。月亮升起來時一個男人領著她走進了一座房子裏,門上掛著布門簾,門檻很高,一隻腳邁進去就像陷進了坑裏。一進門,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燈,紅霞望著電燈泡,想盡快叫那少有的光線將她帶進透亮和舒暢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牆壁上有她和那個男人拉長又折斷的影子。她尋找窗戶,她想逃跑,她被那個男人推著倒退,退到一個低窪處,才看到了幾件家具從幽暗處突顯出來,這時,火爐上的水壺響了,她嚇了一跳,同時看到了那個男人把幽暗都推到兩邊去的微笑,那個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著她笑。她哆嗦地抱著雙肘縮在牆角上,那個男人拽過了她,她不從,那個男人就開始動手打她——紅霞後來才知道臘宏的老婆死了,留下來一個女孩——大。大生下來半年了,小腦袋不及男人的拳頭大,紅霞看著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這個被禁錮了的屋子裏她百般嗬護著大,大是她最溫暖的落腳地,大喚醒了她的母性。紅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來活的,命運把你拽成個啥就隻能是個啥。她一腳踏進去這座老房子,就出不來了,成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臘宏的老婆。
一個秋天的晚上,她晃悠悠的出來上廁所,看到北屋的窗戶亮著,北屋裏住著臘宏媽和他的兩個弟弟。北屋裏傳出來哭聲,是臘宏媽的哭聲,她看不見裏麵,聽得有說話聲音傳出來。
臘宏媽說:“你不要打她了,一個媳婦已經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這地方女娃兒不值錢,她給咱看著大,再養下來一個兒子,日子不能說壞了,下邊還有兩個弟弟,你要還打她,就把她讓給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來磕頭求你。”果真就聽見跪下來的聲音。
紅霞害怕了,哆嗦著往屋子裏返,慌亂中碰翻了什麼,北屋的房門就開了,臘宏走出來一下揪住了她的頭發拖進了屋子裏。
臘宏說:“龜兒子,你聽見什麼了?”
紅霞說:“聽見你娘說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臘宏說:“你再說一遍!”
紅霞說:“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臘宏翻轉身想找一件手裏要拿的家夥,卻什麼也沒有找到,看到櫃子上放著一把老虎鉗,順手夠了過來扳倒紅霞,用手捏開她的嘴揪下了兩顆牙。紅霞殺豬似的叫著,臘宏說:“你還敢叫?我問你聽見什麼了?”紅霞滿嘴裏吐著血沫子說不出話來。
還沒有等牙床的腫消下去,臘宏又犯事了。日子窮,他合夥和人用洛陽鏟盜墓,因為搶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陽鏟鏟了人家。怕人逮他,他連夜收拾家當帶著紅霞跑了。賣了瓷瓶子得了錢,他開始領著她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臘宏說:“你要敢說一個字兒,我要你滿口不見白牙。”
從此,她就寡言少語,日子一長,索性便再也不說話了。
啞巴聽到院子外麵有驢鼻子的響聲,知道是韓衝割穀穗回來了。站起身抱著睡熟了的孩子放回炕上,返出來幫韓衝往下卸穀捆。韓衝說:“我褲口袋裏有一把桑樹葉子,你掏出來剪細了喂蠶。”啞巴才想起那半張蠶種怕孩子亂動放進了篩子裏沒顧上看。掏出葉子返進屋子裏端了篩子出來,把剪碎的桑葉撒到上麵,看到密密的蠶蛹心裏就又產生了一種難以割舍的心癢。遊走在外,什麼時候啞巴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兒呢?現在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心裏深處汩汩奔著一股熱流,與天地相傾、相訴、相容,她想起小時候娘說過的話:天不知道哪塊雲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裏才能落腳,地不知道哪一季會甜活人呀,人不知道遇了什麼事情才能懂得熱愛。
啞巴看著韓衝心裏有了熱愛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