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要迷迷瞪瞪。”魏隊長又說,“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開個準遷證。可要是她家裏還有一個……那就難辦了。”這天黃昏,邢老漢卸車回來吃完飯,見他女人仍然和往常一樣,坐在門坎上借著夕陽的一抹餘光縫縫補補。一群孩子跑到他們房前的白楊樹下玩耍,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計瞧著他們,然後頭靠在門框上,兩眼直瞪瞪地瞅著那迷蒙的遠方。邢老漢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動聽的言詞勸慰她,隻得拿件衣裳披在她肩上。“別涼著……”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著怎樣再次向她提出關於戶口的問題。
這個要飯的女人是個細心人。這時,她從邢老漢體貼而又有點緊張和疑慮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話要說,於是,在夕陽完全落入西山以後,她收起了手中的針線,進到屋裏,把炕掃了掃,上炕跪坐在炕頭,低著腦袋,兩手垂在兩膝之間,像一個犯人在審訊室裏一樣靜等著。
邢老漢先是弓著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煙。飄浮的青煙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靜籠罩著這間小屋。他一直抽到嘴發苦,才終於鼓起了勇氣:
“娃他媽,你還是開個地址,讓魏隊長到公社去開個證明,有了準遷證,咱們就去把娃接來。”
女人仍然低著頭,沒有回答。
“喂——”邢老漢長長地嗯了一聲,“要是……要是你家還有男人,那……咱們也是講良心的。”說到這裏,邢老漢透不過氣來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這個“良心”應該怎樣講法。“不!”女人雖然是細聲細氣,卻又是斷然地說,“沒有!”
“那——”邢老漢的眼睛發光了,“那是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卻嚶嚶地抽泣起來了,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炕的舊氈子上。邢老漢慌了神,忙站起來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又怕你嫌棄……”“你說吧!誰嫌棄你了?你不嫌棄我就是好的。”
“我……我們家是富農。”
“嗨,”邢老漢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啪、啪兩下把煙鍋裏的煙灰在鞋底上磕掉。“我當是啥大不了的事,現時都勞動吃飯,啥富農不富農的!”
“不,你還不知情。老家裏不許地富出來要飯,我不能看著娃受罪,這是偷跑出來的,別說遷戶口,就是逃荒的證明也開不出來哩。就這,我還不知公公婆婆在咋挨批哩。”說開了,女人的話就多起來。她擤了一把鼻涕,隨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來了,你可是個好人。到了明年開春,你給我點糧,我還得回去。老家一到開春,日子就更難了。”說完,女人用膝蓋跪立起來,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邢老漢磕了一個頭。
“唉,唉!你這是幹啥?”邢老漢忙坐上炕,把女人扶著坐下。“你說這話就生分了,這屋裏的東西不是你的?咱們還是想法辦戶口,回去幹啥?那地方苦焦得不行。瞎了眼的麻雀子還餓不死呢,總有辦法!”
這一夜,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也不知什麼引起她那樣傷心。邢老漢心裏倒是踏實了,在旁邊勸她了半晚上。
4
第二天,邢老漢還是趕車拉糞,魏隊長照舊跟車。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們老兩口的談話告訴給魏隊長。魏隊長用紙條卷了邢老漢的一捧子旱煙,兩隻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隨著車搖來晃去,半晌沒有說話。
後來,他吐了口唾沫,說:“這比她家有個男人還難辦!”
“那難辦啥,籲、籲!”邢老漢把牲口往裏首吆喝著,“窮得都要飯了,咋還是富農?”
魏隊長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無法跟這個老漢說明白。邢老漢是向來不參加什麼學習開會的。運動一來,這個老雇農就被派到最關鍵的單獨工作崗位上,把別人頂替下來參加運動,所以,邢老漢倒成了最“沒有政治覺悟”的社員。
“難辦啦,難辦!”魏隊長摘下帽子,搔搔頭皮,“就是這兒開了準遷證過去,那邊也不放,反倒招來禍害。我看哪,你就跟她過吧,啥戶口不戶口的。咱們隊上現時還擠得出一個人的口糧,有糧吃就行。可這話你不能跟別人說,就當沒這麼回事;你還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說。現時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誰知道明年又是啥變化。”
這年,生產隊決算下來,他們兩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糧和一百二十元現金。把糧食和錢領回來以後,正巧隊裏要派大車進城搞副業,給建築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漢把女人給他烙的餅裝在挎包裏,就趕車進城了。
這條黃狗就是他這次進城遇見的。那時它還小,野生野長的,從來沒有人喂過它。在邢老漢把車歇在工地上吃幹糧的時候,它在一旁歪著腦袋盯著他。邢老漢給它撕了兩小塊餅子。這一來,它就成天在邢老漢的車後跟著。第四天,在邢老漢趕車回家的那個早晨,它還一直跟著大車跑出城外。邢老漢看著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車上來了。
中午,大車回了村。還在莊子外麵,邢老漢就發現他家的屋頂上沒有和別的人家一樣冒著炊煙。一個不幸的預感驀地震動了他。他在馬圈裏慌慌張張地卸著牲口,魏老漢的老伴就找他來了。“邢老漢,你女人昨天下午說上供銷社去,把鑰匙給了我,可昨兒一晚上她都沒有回來,是咋回事?”
邢老漢接過鑰匙,急忙到家用顫抖的手打開房門。屋裏比往常還要清潔,被子、褥子和邢老漢的棉衣都拆洗得幹幹淨淨地疊在炕上,枕頭上還一溜子擺著四雙新鞋,可是人已經不見了。一會兒,屋裏屋外圍了好些人,有人還催邢老漢到供銷社去找,其實這真是傻裏傻氣的建議,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邢老漢失神地弓著腰坐在炕沿上,一點也沒有聽見別人說的話,心裏隻反複地念叨著:走了!走了!沒等到明年就走了!這時,魏老漢分開眾人走了進來說:“邢老漢,別傻坐著了,點點看她帶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腳地替邢老漢清點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隨身穿的破舊衣服和一件他們“結婚”時做的新褂子外,還帶走了一百二十斤糧和五十塊錢。糧食和錢她都沒拿夠她應得的那一半。“這真是個有良心的婦道人!”大家又嘖嘖地對她稱讚起來。然而這更添了邢老漢的傷心,他還是坐在炕沿上,跟一個木偶一樣。快上工的時候,魏隊長急忙走進屋裏對邢老漢說:“正好公社的拖拉機這就進城拉化肥,你快進趟城,汽車站、火車站都去找一找。一個婦道人帶一百多斤糧不容易上路哩。我問了,她是昨兒下午搭三隊拉白菜的車進的城,傍黑才到了城裏。”魏隊長還怕他出意外,又派了個年輕後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漢昏昏沉沉地進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麵孔。他們問了汽車站、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都說沒注意到有這樣一個女人。那年輕後生說:“她是咋來的還得咋去,她還舍得花錢打票哩!準是爬貨車走的。”他們又到鐵軌上停的空車皮和貨車上找了一遍。也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