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他們又搭上順路的車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漢想著他女人還給他留下一線希望:“這是個有良心的婦道,她興許還會回來的。”那年輕後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沒準下次連娃娃一塊兒帶來呢。”邢老漢就是這樣懷著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裏。正在他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卻在他腳下絆著,並且“嗚嗚”地叫,原來還是那條小黃狗。在一天半的時間裏,它竟一直沒有離開它認定了的這個主人的家門口。邢老漢一把把它抱起來,一起進到現在已經是空洞冰冷的屋裏。
從此,邢老漢又恢複了十個月以前的生活,隻多了一個美好的回憶,一個深切的懷念,一個強烈的盼望和一條小黃狗。在一年之內,邢老漢都抱著她還能回來的希望。他總是把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一切都保持著她在家時的樣子,每日每時,隻要他在家,他都以為她會突然推門進來。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給他補的補丁又磨爛了,她給他縫的衣服也有了破洞,她給他做的鞋都快穿壞了,她還是沒有回來。慢慢地,邢老漢對她的思念和盼望就成了藏在心底的隱痛,上麵被失望覆蓋著。在以後的日子裏,隻有這條狗來安慰他的孤獨。每在休息時間和夜晚,在他叼著煙鍋出神的時候,狗就偎在他身邊,使他感到他身邊還有一個對他充滿著情感的生物。狗不時地用濕漉漉的、柔軟的舌頭舐他的手,會使他產生一種奇妙的柔情,並聯想起和那個要飯女人生活時的種種情景;狗的那對黑多白少的、既溫馴又忠實的眼睛,能喚起他對她的一連串回憶,使他進入一個迷蒙的意境,因為那個女人的眼睛同樣是那樣的忠實,那樣的溫順。總之,這條現在長得很大、很壯實的黃狗已經成了他與她之間的一個活生生的聯係;因為它正是她走的那天被領回來的,在他的記憶裏,他甚至以為這條狗是她臨走時留給他的紀念。
然而,這個聯係也終於被扭斷了。
5
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運動開展以後,邢老漢這個生產隊也和別的生產隊一樣,運動一開始就來了縣裏派的工作組。農民們白天下地,晚上開會,幾乎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有天晚上開大會,工作組的幹部在講話的最後又宣布了一個叫農民們莫名其妙的通知,通知要農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內“消滅掉”。這位幹部說:“就算一條狗一天吃半斤糧,一個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這個帳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就快等於我們一個人定量的一半。咱們現在要養活全國的人,還要養活全國的狗,這怎麼得了!所以,三天之內,狗要全部打死。誰要不打就等於窩藏了階級敵人;三天以後,公社的民兵小分隊就下來替他打。”
頭幾天,邢老漢並沒有把這個通知看得很嚴重。他有他農民的樸素的理性。他心裏想:“沒聽說過哪家人是讓狗吃窮的,更沒聽說過哪個國家窮就窮在老百姓養狗上。在老社會,要飯的花子還領條狗哩!”但是,幾天之內,有狗的農民居然把自己的狗都陸續宰了,連魏老漢也把他養了五年的大黑狗吊在樹上用水灌死了。原來,狗還是個生財之道,城裏有些人聽說鄉下要打狗,就紛紛騎著自行車下鄉來買狗肉。一條狗光肉就能賣三四塊錢,要是農民自己捎到城裏零賣,每斤竟能賣四五毛錢。十天以後,附近幾個莊子裏就剩下邢老漢這條孤零零的大黃狗了,而戴著紅袖章的民兵也注意上了這條狗,曾經扛著槍在邢老漢這個莊子上轉過兩趟。
這一天,四個老漢在場上揚場,風停了,他們就湊在一塊兒聊天,聊到邢老漢的狗,邢老漢帶點怒氣地說:“再窮也窮不到狗身上!說實在的,咱莊戶人的狗誰喂過,還不是滿灘找野食。我的狗是養定了!”
有個老漢說:“不在你喂不喂,你用你的糧食喂你的狗,公家管你哩!我聽說是因為有人叫狗把公家的玉米棒子往家叼。”這話逗得大家笑了起來。魏老漢說:“莊戶人的狗要有這個本事,咱就不種莊稼了,領著狗四處耍把戲去。”
有個過去愛聽古書的老漢說:“那晚上我回去也思謀了一下,其實不在喂糧食上,還是邢老漢說的,咱莊戶人誰正經喂過狗哩?我思謀著,這跟批判孔老二有關聯。”
除了邢老漢還皺著眉頭之外,大夥兒又笑了。
“你們瞧,孔老二講的是忠孝節義,這忠孝節義是啥?忠講的就是馬。誰都知道馬對人最忠了,關公一死,赤兔馬都不吃料;這孝講的就是羊,羊羔子一下地就會給它娘磕頭;這節講的是老虎,母老虎生了一個虎仔子就知道疼得不行,以後它再不讓公老虎鬧了;這義講的就是狗哇!現時批判孔老二的忠孝節義,我看上麵就是這個意思,先從狗打起。要不然怎麼說養狗就等於窩藏了階級敵人呢?”
幾個飽經世故的老漢都聽出了這番用嘲笑的口吻說的笑話意味著什麼,彼此會心地微笑著。最後,魏老漢歎了口氣說:“也別說,我看哪,上麵就以為狗吃了糧了。現時上麵要的多,地裏一時又長不出來,隻有從少花消上打主意。以後哇,要是上麵還一個勁要,連大牲口的料都得減。”他又轉過臉向邢老漢說,“說是說,笑是笑,你那條黃狗還是早撂倒好。要不那幫民兵還得打。那都是些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前天把一個賣瓜子的捆了一繩子,昨天又把一個木匠的家夥收了,害得人連哭帶嚎。他們要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開上幾槍,捅上幾個窟窿,你連一張好皮都落不上。”
晚飯以後,邢老漢蹲在炕沿上叭噠叭噠地抽煙。狗臥在地上,揚著頭,皺著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煙味。邢老漢思忖了幾鍋子煙的工夫,思忖出了一個主意,就是給狗求得一個官方保護。於是他穿上鞋,把狗鎖在屋裏,就上隊長家去了。
魏隊長家正好沒外人。隊長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燈下納鞋底。因為邢老漢是從來不串門的人,魏隊長聽他來了就連忙翻身坐起來。他女人給端來杯水。
邢老漢一坐下就結結巴巴地提出他不讓打狗的事。
“我當是啥要緊事,”魏隊長笑著說,“一條狗嘛,上麵有這個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漢氣憤地說,“它跟了我好幾年,打了它我心裏不落忍。我保證不找隊上要救濟糧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糧。”魏隊長還是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不在吃糧上,狗禍害莊稼倒是個事實。”“天貴,你也是個莊戶人,你啥時候見狗禍害莊稼?狗又不是牲口,又不是雞鴨。那天還說一家許養一隻雞,就不許我養條狗?”隊長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漢的意思,在一旁細聲細氣地說:“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沒啥人,有條狗也解解心悶。”這話更激起了邢老漢對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認真的態度說:“天貴,我可跟你說定,要斃我的狗就先斃我邢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