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隊長收斂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發上搔著。他開始理解了狗與邢老漢的生活的密切關係,知道要說服老漢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的。同時,對著這個和他在一個莊子上生活了幾十年的老漢,一股深深的鄉土情誼從他心裏升騰起來,多年的積鬱,也隨著這股鄉土氣翻卷著,他不禁感慨地說:“邢老漢,你有你的苦處,這我知道,可我有我的難處,又找誰說呢?今天晚上沒事,咱倆就聊聊。”“在這莊子上,你也是看著我長大的了。我滿灘放驢那年,你就給王海家扛上長活了;解放後搞互助組,搞合作化,咱們又都在一起,那時候我是年輕氣盛,一心要領著大夥兒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後來我三起三落,這你也知道,哪次運動來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賭,二不貪汙,為的是啥?還不是為了我替大夥兒說了幾句老實話,可老說我右傾。後來呢,我也琢磨出一個道理:大夥兒讚成的幹部,上頭就不滿意;要上頭滿意,就得讓大夥兒吃點虧。這些年來,我也學會了挑擔子,總得兩頭都顧到。哪頭顧不到,扁擔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謀沒啥道理,可我是個黨員,水平又低,不照上頭意思辦能行?文化大革命那年,你知道,我跟縣裏的參觀團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認不行。可我也算計了一下,就憑大寨種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穀子,要置那麼多機器、修那麼大工程也是妄想,還不是國家貼了錢。現時叫咱們學大寨,國家又不貼錢,那就得憑咱們多吃點苦,多鬧點副業掙錢。誰知道今年運動一來,我又差點挨了批,說是重副輕農,發展資本主義。這你也知道,咱隊上的木匠、泥水匠、皮匠、鐵匠都收回來了,兩掛大車白白停在那兒。一邊叫搞機械化,一邊又不給錢,還不讓人掙錢,機器又不白給,機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別說機械化,就是工分算下來也沒往年多了。你就一個人,吃飽了連小板凳都不餓,好歹都能湊和,在我這兒,全隊三百多口子都張著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夥兒見點現錢,明年人家幹活也沒心勁了。你就愁著一條狗,我這兒愁著三百好幾的人呢!”
魏隊長激動地在炕上蹲起來,又說:“你瞧著吧!今年還過得去,到了明年開春,這事那事就來了。大夥兒沒勁幹活,我能打著幹?都是貧下中農,鄉裏鄉親的。可我也思謀著,運動總是一股風。等這股風過去了,咱副業還得搞。不搞副業大夥兒受窮,機械化也化不成。可你別碰到風頭上,咱大處都順著過來了,犯不著在小地方拗了上頭的意思。就說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盡抓芝麻的事,我也覺著沒點意思,不過上頭把這事已經提到綱上來了,說不打狗就等於窩藏了反革命,咱隊上來的工作組組長又是縣委委員,那天統計了一下,咱隊上有十條狗,結果隻打了九條,叫工作組說咱這個先進隊連打狗都貫徹不下去,還咋批判資本主義呢!說實在的,邢老漢,要是為了你那女人的事,天塌下來找魏天貴替你撐著,頂大不當這個骨泉隊長。這條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讓上頭滿意,以後咱們隊的事就好辦了。他前腳走,你後腳就再養一條,你看咋樣?”邢老漢先還沒在心聽,後來越聽越真切,最後又提到他女人,邢老漢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天貴是誠心幫過他的,為了一條狗,他能讓天貴為難?他低著頭,在頭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又傷心又決斷地說:“天貴,我不能讓你為難,你說的都是實情話,你明天就叫人來打吧。我自己下不了這個手。”
這一夜,他沒有睡覺,呆呆地坐在炕下的土坯上抽煙。狗一點也不知道這就是它的末日,仍然親切地把頭撂在邢老漢的腿上。邢老漢一麵撫摸著它像緞子一樣光滑的脊背,一麵回憶他半個多世紀風裏來雨裏去的經曆。他也曾經聽說過,城裏的幹部、工人、教書的、唱戲的,這些年來在運動裏沒少挨整,又親眼見過魏天貴這樣的農村小幹部挨過批,但沒想到最後鬧得他這個扛了十幾年長工的普通農民也不得安身:先是因為身份問題妨礙了他的家庭幸福,終於連剩下的一點虛妄的安慰也被剝奪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隻隱隱糊糊地聽說這就叫“政治”,這就叫“階級鬥爭”。他微微地搖搖頭,無聲地歎息了一下;他覺得這樣的“政治”和這樣的“階級鬥爭”是太可怕了。他覺得在這樣的“政治”和“階級鬥爭”中,生活已經變得毫無意思了。
他輕輕地拍著他的狗,就像拍他的孩子一樣。我們中國農民在不可避免的災難麵前總是平靜和忍耐的,他又一次發揮了這一特性。他既然發現了他的生活已經失去了意義,留著一條狗又有什麼用?而且,這條狗的生命居然和全隊人今後的生活有關係。他自言自語地說:“你先走吧,隨後我就來。”
他抬起頭來環視這間小屋,想尋找一些那個要飯女人留下的痕跡。就是這間土房,從屋頂到地麵,幾乎每一平方寸都經過她清掃,房裏的每一樣東西都經過她擦洗。可是,她走了,這些東西也都如死一般地沉默和灰暗了,隻有一道深深的痕跡刻在他自己血淋淋的心上。然而,他並不埋怨她悄悄地舍他而去。他認為一個好的、有良心的婦道人就是應該回去的;而且,她的不辭而別還曾給他留下了一線希望,使他在兩年的時間裏還有勁頭活下去,所以他對她隻有感激。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喂得飽飽的放了出去。還沒到晌午,他在場上聽見馬圈裏突然響起一聲清淒的槍聲。他知道這準是對著他的狗放的,心裏猛然泛起一陣內疚和懊悔。當他跑到馬圈去時,行刑的人已經揚長而去了,隻有一群娃娃圍著他的狗。狗展展地側躺在地上,脖子下麵流出一縷細細的殷紅的鮮血,一隻瞳孔已經放大的眼睛,和那個要飯的女人的眼睛一樣,露著驚懼不安的神色斜視著碧藍碧藍的天空。
邢老漢垂著頭站在狗的屍體旁邊,全身顫抖地嚎啕大哭。
6
不久,在工作組完成任務撤回以後,農村副業和農民的家庭副業果然又偷偷地搞了起來,而且,附近莊子上又依稀地聽到狗的吠聲了。但是,邢老漢的狗是不會複活的,邢老漢本人也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幾個月以後,他甚至喪失了自己料理自己生活的能力,全靠鄰居給他端點吃的。
就在這年冬季最冷的一天,當鄰居奇怪他到晌午還沒開門而把他那間孤零零的土房撬開以後,才發現他早已直挺挺地死在炕上了。有人說他得的是心髒病,有人說他是老死的,還有人說是“癌症”,隻有魏老漢傷心地發牢騷說:
“政治上不去,批孔哩!生產上不去,打狗哩!整了人不夠,還要整畜生!要是邢老漢的狗還在,它叫幾聲,也讓咱們早點知道……”邢老漢和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