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耍心機,龐涓毀兵書(2 / 3)

太子申早已知情,口中卻道:“敢問父王是何好書?”

“叫《興魏十策》,寡人讀過五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書,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舉薦那個叫公孫衍的嗎?就是他寫的。”

聽到“公孫衍”三字,公子卬大吃一驚,口中正在咬嚼一塊野雞肉,竟是忘了。

看到他的愣怔樣子,魏惠王撲哧笑道:“卬兒,你這發啥呆呀?”

公子卬回過神來,轉身將口中雞肉吐到地上一隻痰盂裏,回身說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得知剛才讀的是本好書,竟是著迷了。”

惠王又是哈哈一笑:“又哄寡人開心!你啊,自幼是見槍就開心,見書就頭疼,何時能被竹簡迷住,太陽就得打西邊出來!”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毗人,”惠王轉對毗人,“後晌你去公孫衍家裏,將另外五策悉數拿來。”

“陛下,後晌您已約了惠子,老奴——”

“哦,對對對,”惠王連拍腦門,“寡人老了,忘性大,後晌的確要與惠子談論學問呢。這是大事,待會兒你到書庫裏,將惠子與公孫龍辯爭的竹簡挑些出來,寡人再瀏覽一遍,免得見到惠子時沒有話說。”

毗人起身,拿絲絹在嘴唇上輕抿一把:“老奴吃好了,這先告退。”起身告退,沿小徑朝禦書房急步而去。

公子卬哪裏還有吃興,也說有些急事,辭過惠王,匆匆回府去了。

公子卬前腳進門,陳軫後腳跟到。

一見陳軫,公子卬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快快快,你來得剛好,本公子正要尋你呢。”

陳軫心裏撲騰著跟他走進書房,見公子卬麵色陰沉,忐忑問道:“公子氣色不好,發生何事了?”

“出大事了。”公子卬道,“太子申向無主見,此番卻向父王推薦公孫衍,父王也是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孫衍家中,取來兩捆竹簡,是公孫衍所寫的《興魏十策》。父王讀後,愛不釋手,定要本公子與太子申也去閱讀,瞧這樣子,想是起用公孫衍為相呢!”

陳軫來此,為的也是此事,見公子卬已經知情,也就再無話說,長歎一聲:“唉,公孫衍如果做了相國,下官倒沒什麼,隻怕公子——”

“是呀,”公子卬急道,“本公子急的也是這個。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見他,必會問他河西之事,他對本公子懷恨在心,也必和盤托出,這——可如何是好?”

“隻怕用不到他來說破,陛下已經知道了。”

公子卬驚道:“上大夫,此言何解?”

“下官聽說,安邑城裏已有流言,說的正是河西之事。”

“你——”公子卬一把抓過陳軫衣袖,“快說,是何流言?”

“說是公子不聽龍將軍和公孫衍之言,硬要與秦軍決戰,結果中了公孫鞅的誘敵之計,全軍覆沒。公孫衍夜襲敵營,建下奇功,公子卻為保自身,將此功貪為己有,又將河西之敗歸罪於龍老將軍……”

公子卬麵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唉,下官——”陳軫長歎一聲,欲言又止,沉重地搖了搖頭。

公子卬猛然抬起頭來:“這些流言是從哪兒來的?”

“下官探過了,是從眠香樓裏傳出來的。”

“眠香樓?”公子卬怔道,“她們如何知道?”

“她們講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臨其境一般。下官初時也很納悶,如果她們早知,為何現在才有流言?下官使人各方打探,其中曲折,直到方才才算理清。”

“是何曲折?”

“安國君有所不知,下官奉陛下之命暗中追蹤秦使樗裏疾,發現他此番來使,睦鄰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公子卬不解了,“策何人的反?”

“公孫衍!”

“啊?”

“近幾日來,樗裏疾頻繁接觸公孫衍,還易裝潛至其家,與那廝閉門密謀多時。他的副使公子華去過眠香樓,訪過天香姑娘。”

“如此說來,”公子卬如夢初醒,“難道是秦人將河西之事告訴了天香姑娘?”

“正是!”

公子卬驚道:“若是此說,魏申必已知情了!”

“眼下尚且不知。”

“哦?”

“這幾日來,下官使人緊盯眠香樓,未見殿下去過。”

公子卬長出一氣:“沒有去過就好!此事若讓魏申知道,可就壞了。”

“公子,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難保不去啊!”

“上大夫可有良策?”

“下官倒有一策,或可解決所有難題。”

“快講!”

陳軫附耳低語,公子卬聽畢,猶豫不決。

“公子,”陳軫急了,“公孫衍不除,國無寧日啊!”

“好吧,”公子卬一咬牙關,“就照你講的做去!”

向晚時分,魏宮後花園的涼亭裏,魏惠王、惠施兩人臨池而坐,相談甚篤。

魏惠王看看天色,轉過話鋒,斂神說道:“聽先生暢談名實之學,寡人如聞天書,當真受教了。寡人尚有一些瑣碎國事求教先生,望先生不吝賜教。”

“陛下請講。”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離析。魏自先祖文侯以來,一直行仁布義,替周室安撫天下。時間久了,寡人甚感疲累。為使名實相符,寡人隻好秉承天意,於去歲稱王。不想列國均萌二誌,與寡人為敵。秦人更是包藏禍心,混淆是非,施奸計奪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鄰皆敵,寡人獨力難支,情勢尷尬。請問先生何以應之?”

“正如陛下方才提到的,陛下所問,亦為名實之事。陛下所為,無非是讓名副其實,原本無可厚非。至於列國為此起爭,卻是意不在此。”

魏惠王聽得心動,身子前傾,急切問道:“請問先生,列國意在何處?”

“草民以為,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名實之爭,不過是個借口。對於諸侯而言,真正緊要的隻有兩件大事。”

“是何大事?”

“第一是時,第二是勢。”

“請先生詳解。”

“時即天時,勢即國力。昔日文侯獨步天下,並不是文侯擁有三頭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時,善借外勢。然而,文侯所用的是當時的天時,文侯所借的是當時的外勢。今日天下,早已時過境遷,陛下亦當順應今日時勢,改變應策,方能用時借勢,立於不敗之地。”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寡人愚昧,請先生詳解今日時勢。”

“正如陛下所知,今日之時是,周室更衰,列國更強,天下更亂。今日之勢是,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七,魏僅居其一。就七強而言,數十年來變法圖強者四,一是楚國,有吳起變法;二是韓國,有申不害變法;三是齊國,有鄒忌變法;四是秦國,有公孫鞅變法。此四國在變法之後國勢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國都有與魏相抗之勢!”

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又問:“照先生之說,寡人隻能聽任列強欺淩了。”

惠施搖頭道:“非也。”

“哦,先生可有何策應之?”

“順時張勢,借勢打勢。”

“請先生詳解!”

“順時就是承認現狀,承認他國之勢,不可恃力強圖;張勢即興本務實,充實國庫,強大國力;借勢即結交友邦,利用他國之勢,萬不可四鄰交惡;打勢即利用外勢,打擊敵勢!”

“先生所言甚是。”魏惠王聽得心熱,傾身急問,“依先生之見,寡人眼下可借何勢,可打何勢?”

“戰國七勢,魏居中。居中而四戰,國必危。依惠施觀之,齊勢之爭在泗下,楚勢之爭在越,因而齊、楚與魏並無大爭,其勢可借。韓、趙與魏同為三晉,本是一家,唇亡齒寒,實無利害,其爭皆在秦勢,二國之勢亦可借。陛下大爭,隻在秦勢。”

魏惠王拱手朝惠施深深一揖:“聽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寡人再問,如何方能借力眾勢呢?”

惠施毫不遲疑:“遷都。”

“遷都?”魏惠王一怔,“遷往何處?”

“可遷大梁。”惠施侃侃而談,“趙之都城在邯鄲,韓之都城在新鄭,齊之都城在臨淄,楚之都城在郢都。此四都,均離安邑甚遠,不利溝通。隻有秦都鹹陽離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惡,秦軍朝發而夕至,不利於陛下借助外勢。陛下若是遷都大梁,與四國睦鄰而居,秦國必不敢動。”

正在此時,毗人走進:“陛下,上大夫求見!”

魏惠王眉頭微皺:“對他講,寡人有事,讓他明日再來。”

“我講了,可上大夫說,他有緊急事體,刻不容緩!”

“這個陳軫,真是的。”魏惠王咕噥一聲,擺下手,“好吧,好吧,宣他覲見!”

毗人應喏,轉身走出涼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道:“先生所言,與寡人甚合。隻是遷都一事,事關重大,尚容寡人詳加考慮,再行定奪。今朝天色已晚,寡人還有瑣事纏身,擇日再行請教先生。”

惠施起身離席,伏地叩道:“惠施告退。”

惠施退下,走至涼亭下麵,剛好遇到陳軫。惠施在東市設問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陳軫早已知情。因其所問盡皆荒誕不經,被安邑人傳為笑談,陳軫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見惠施在此,陳軫一點也不驚奇,因他素知惠王喜歡論辯學術。

因有安邑城外的奪路之爭,二人也算老熟人了。惠施微微拱手,揖道:“惠施見過上大夫。”

“陳軫見過惠子。”陳軫心中有事,亦還一禮,“在下這要覲見陛下,改日定向惠子討教。”

話音落處,陳軫就要上亭。

然而,所謂冤家路窄。通往涼亭的是條小徑,惠施剛好站在小徑正中,就如安邑城外如出一轍,絲毫沒有相讓之意。陳軫亦不敢在此耍橫,隻得繞進旁邊花叢裏,急急上亭去了。

陳軫走上涼亭,在惠王前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愛卿免禮!”魏惠王指著惠施的坐席,“坐吧!”

陳軫起身坐下。

“聽說愛卿有急事,這就講講!”

“回稟陛下,微臣奉旨跟蹤秦使樗裏疾,果然發現此人別有圖謀。”

“哦?是何圖謀?”

“這幾日來,此人活動頻繁,去過龍賈府上,朱威府上,且又喬裝打扮,化名木雨虧,私入公孫衍宅,二人閉門密談多時,臨出門時,樗裏疾再三叮囑,‘好劍當有好用啊’。”

“‘好劍當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自語,“此為何意?”

“微臣起初也是不知。昨日晚上,微臣偶然發現一個秘密,方才明白。”

“是何秘密?”

“樗裏疾的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微臣初時並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裏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陛下之錯,與龍將軍無關。陛下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的臉色黑沉下來:“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陳軫故作遲疑,“微臣不敢說。”

“哦?”魏惠王頗是驚愕,“還有愛卿不敢說的?”

陳軫低下頭去,再不吱聲。

“陳軫,”魏惠王等得急了,震幾喝道,“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軫趕忙起身,叩首於地,泣道:“微臣不敢!微臣——”

魏惠王緩下聲音:“既然不敢,那就直說吧。”

“這……”陳軫故意囁嚅,“回稟陛下,那人是——是——是殿下。”

“你——”魏惠王震幾再喝,“胡說八道!”

“陛下,”陳軫連連叩首,泣下如雨,“微臣不敢說謊啊!殿下近一年來,隔三差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是無人不曉啊!”

魏惠王不無痛苦地閉上眼睛。

“陛下,”陳軫繼續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叫天香姑娘。那姑娘自從結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有獨——”

“不要說了!”魏惠王厲聲喝畢,陡然起身,扔下陳軫,拂袖而去。

望著魏惠王怒氣衝衝的背影,陳軫嘴角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淩晨,收泔水的夥計挑著兩隻木桶,哼著一首小調兒來到眠香樓的側門前麵。

夥計放下木桶,衝大門叫道:“喂,開門呐,收泔水了!”

裏麵並無應聲。夥計又喊幾聲,門扉仍舊緊閉。

夥計嘟噥一句:“真是奇怪,人都死光了咋的。”用力一推,門扉吱呀一聲大開。夥計挑上木桶,剛進大門,突然大叫一聲“我的娘啊——”扔下木桶,奪門而逃。

不一會兒,司徒府裏開出一隊兵士,將眠春樓圍個水泄不通。由於案情重大,連司徒朱威也急急趕來。

看到朱威,已升任司徒府禦史的白虎從樓裏匆匆走出:“啟稟司徒大人,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是在熟睡中被殺,驗得四十二屍,其中有三男疑是留宿嫖客。”

如此之大的命案,在安邑城中絕跡多年了。朱威雙眉緊鎖,走進樓中驗看一遍,果見玉體橫陳,天香、地香、春夏秋冬四香及鴇母等上下人等,無一幸免,死狀各異,慘不忍睹。

正在此時,一名兵卒從外麵急進,手中提隻浸滿鮮血的鞋子:“報,大街拐角處尋到這隻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走丟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端詳。

白虎瞥見,驚道:“大人,此鞋是——”

“哦,你知道它?”

白虎遲疑一下:“我——”

朱威心頭一凜:“說吧。”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這……”朱威驚道,“不可能吧。”

“肯定是他的。這是左腳上的,幾個月來,他一直穿它,後腳跟露底,大腳趾處有個小洞,你看是不是?”

朱威將鞋子翻過來一看,果是如此。

朱威的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說道:“白禦史,拘捕公孫衍!”

“大人,”白虎急道,“此事蹊蹺,必是有人栽贓陷害!”

“唉,”朱威輕歎一聲,“我也知道是有人陷害。可這鞋子是僅有的物證,到眼下為止,公孫衍也是唯一嫌犯。再說,無論何人栽贓,真相永遠是真相。”

“下官遵命!”

白虎領上眾軍卒,急朝公孫衍家奔去。走有一程,白虎頓住腳步,吩咐眾人:“公孫衍武功高強,暗器了得。大家暫先隨我回到府中,帶好盾牌、弓弩,再行拘捕!”

眾軍卒無不驚悚,掉頭奔回司徒府。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駛至公孫衍家的柴扉前麵。公子華跳下車,不及敲門,一腳踹開柴扉,直闖進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也就收住步子,目光直射過來。

“是公孫先生嗎?”公子華揖道。

“正是在下。”

“先生大禍臨頭了,還在此地練劍!”

“大禍臨頭?”公孫衍冷笑一聲,“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裏發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為,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裏一凜:“你是何人?”

“在下乃木雨虧先生的摯友,奉木先生之命前來救你!”

“木先生?”公孫衍正自疑惑,一騎忽至,一人翻身下馬,遞予公孫衍一封書信,快速離去。

公孫衍拆開書信,竟是白虎手跡:“眠香樓發生命案,陳四十二屍,現場發現一隻帶血的鞋子,查實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道是他人栽贓,但仍要在下前來拿你。此事牽涉重大,在下以為,公孫兄可速走為上,詳不及述,半個時辰後,在下即來捕你。”

公孫衍真正怔了。

“公孫兄,”公子華一旁催道,“快走吧,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

“公孫兄,”公子華再度出聲,“在大魏都城,在陛下腳前,有人敢進眠香樓殺人,又敢陷害公孫兄,必有來頭。公孫兄縱有冤屈要伸,也不在此時啊!”

公孫衍這也清醒過來,長歎一聲,走進屋中,帶上餘下的兩捆竹簡,步出柴扉,跳上公子華的馬車。

公子華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一場角逐相國之位的劇烈爭鬥,在眠香樓眾香豔的血泊中及公孫衍的倉皇出逃中拉下了帷幕。

數日之後,魏宮正殿舉行大朝。因有特別諭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將悉數上朝,黑壓壓地站滿了整個朝堂。上大夫陳軫似乎有所預感,穿戴齊整,臉上洋溢出誌得意滿的笑意。公子卬的心情也是愉快,雖說早被剝奪軍權,依舊是一身甲衣,威風凜凜地站在眾將之首。

魏惠王依舊像往日大朝那樣神態威嚴地端坐於王位,看不出任何傷感。相形之下,太子申倒是顯得淒落,許是因為天香姑娘無端被害,他在自責(此前惠施早就向他發出預警,而他卻置若罔聞,致使慘案發生),許是因為父王昨晚在他麵前提及天香姑娘之事,厲言責備了他,許是兼而有之,在上殿之後,一直陰鬱個臉,兩眼無神地盯住地板。

大朝處理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眠香樓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將整個案情陳奏一遍,末了說道:“現場揀到一隻帶血的鞋子,經過查證,是前相國府中門人公孫衍的左腳之鞋。微臣使人前往緝捕,命案嫌犯公孫衍倉皇出逃,微臣正在部署重兵,四處緝拿。”

朱威陳奏完畢,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氣氛顯得過分沉重。

魏惠王緩緩問道:“還有嗎?”

“微臣以為,此案疑點重重,微臣懷疑,或是有人居心叵測,栽贓陷害。”

“有何疑點?”

“據微臣所知,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其一也。現場所揀鞋子雖為疑犯所有,鞋底卻無泥土,不似被人穿過。另據微臣所察,疑犯的另一隻鞋子依舊晾在公孫衍院中,近日並無穿過跡象。微臣認為,疑犯不可能隻穿一隻鞋子前去行凶。”

“既然沒有行凶,此人為何逃走?”

朱威倒被問住了,囁嚅道:“這——微臣不知。”

“朱愛卿,寡人知你與疑犯過往甚密,不會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跪下,叩道:“陛下——”

“好了,”魏惠王大手一擺,“朱愛卿,寡人還是知你的。起來吧,此案你不宜再查。陳愛卿——”

陳軫跨前一步:“微臣在。”

“眠香樓命案,由你接手追查。無論牽涉到誰,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陳軫朗聲說道:“微臣遵旨!”

魏惠王掃過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好了,諸位愛卿,今日大朝,這算是個序曲,下麵,寡人詔告兩件大事。”

眾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陳軫,筆直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緊盯惠王。

魏惠王朗聲說道:“國不可久無國相。自白相國仙去之後,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國人選。時至今日,這個人選,寡人尋到了。寡人要詔告的第一樁大事,就是拜相。”

許是緊張過度,許是期盼太大,在此關鍵時刻,陳軫的嗓眼裏突然一陣奇癢,終歸忍耐不住,咳出聲來。盡管這聲咳嗽極是輕微,朝堂裏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過來,似乎這個新的國相已經詔告,就是他上大夫陳軫。

正在此時,魏惠王轉向毗人,緩緩說道:“宣惠子上殿!”

毗人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惠子上殿!”

眾臣皆吃一驚。

陳軫、公子卬麵麵相覷。

依舊一身士子之裝的惠施一步一步走上宮殿,步入殿門,在惠王前麵伏地叩道:“宋人惠施叩見陛下!”

魏惠王轉對毗人:“宣旨!”

毗人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告:“宋人惠施聽旨!”

惠施再拜:“惠施候旨!”

毗人奉旨宣道:“宋人惠施,上達天文,下通地理,深曉名實,熟諳時勢,堪為天下大賢,寡人祈告上蒼,自今日起,敬拜惠子為大魏相國,總領文武百官,兼理內外朝政。欽此。”

惠施叩道:“惠施領旨!”

魏惠王看一眼毗人,毗人會意,放下禦旨,捧起相國印璽,雙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朗聲說道:“相國請起,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過相印,雙手捧了,退回原地,再行三拜大禮,起身立於白圭曾經站過的地方。

一陣眩暈襲來,陳軫身子連晃幾晃,方才穩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視而不見,緩緩說道:“諸位愛卿,寡人詔告第二件大事:三個月之內,徙都大梁。”

翠山腳下,白圭墓前,公孫衍將餘下的兩捆竹簡供在碑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公孫衍有負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拜畢,點起火把,將兩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公孫衍又拜幾拜,喃喃說道:“相國大人,非衍不報魏,是魏負衍呐!”

“公孫兄,”公子華近前一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盡管離開。”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恩公,在下真還無處可去呢!”

“公孫兄,”公子華道,“木兄在鹹陽多少有些經營,留下書信於小華,要小華趕赴鹹陽。公孫兄若是無處可去,不妨暫隨小華避往鹹陽,而後各奔前程如何?”

“在下是受通緝之人,怕隻怕拖累了恩公和木兄。”

“此言差矣。木兄非輕義重利之徒,小華亦非貪生怕死之輩,公孫兄說出拖累之語,豈不見外?”

“恩公和木兄舍命相救,叫公孫衍何以為報?”

“公孫兄能視我二人為友,就是大報了。”

公孫衍朝白圭墓碑看了最後一眼,與公子華一道,頭也不回地走下山去。

二人棄去馬車,各跨戰馬,在兩名黑衣的護衛下,徑投韓境而去。他們經由上黨,迂回至河西少梁,不一日即至鹹陽。

與數月前相比,鹹陽宮前,模樣大變。宮城正門右側,相對於列國驛館的一條街上,已在惠文公詔令下改為士子街,客棧、館驛就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

公子華在一家奢華的客棧門前停下,指著整條士子街對公孫衍道:“公孫兄請看,秦公新立,向列國招賢納士,特辟此街為士子街,專門接待來自列國的赴秦士子。聽說聞風而來的士子絡繹不絕,多時一日竟達數十,能將此街住滿。君上安排有專人考核,量才錄用呢。”

“是呀,”公孫衍由衷讚道,“看來秦公抱負,不遜先公呢!”

“自然是嘍。”公子華笑道,“大河之水,後浪推前浪,秦國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強!”指著這家客棧,“這家客棧是木先生的友人所開,木先生已經發有書信,公孫兄暫時於此落腳。”

“謝木先生,在下人地兩生,恭敬不如從命了。”

聽到馬嘶聲,小二急迎出來,見是公子華,回頭急叫:“掌櫃的,大公子來嘍!”

賈舍人從店中走出,見是公子華,揖道:“舍人見過公子。”

“賈先生,”公子華指著公孫衍道,“這位就是木先生朋友,公孫先生,欲在此棧暫住幾日,店錢總付。”

賈舍人打量公孫衍一眼,長揖:“在下賈舍人見過公孫先生。”

公孫衍回過一揖:“在下公孫衍見過賈先生。”

“公孫先生,請!”

安頓已畢,公子華對公孫衍揖道:“公孫兄,鞍馬勞頓,您一定累了。這先歇下,小華這要辦個小事,去去就來。”

“恩公請便。”

向晚時分,公子華返回客棧,敲開公孫衍的院門:“公孫先生,木先生看你來了。”

“哦,”公孫衍一愣,“木先生他……人在何處?”

“就在前麵雅室,正在恭候公孫兄呢。”

公孫衍跟隨公子華轉過兩進院子,看到一個更加雅致的院落,樗裏疾真就候在門口。

遠遠看見他,樗裏疾跨前一步,長揖至地:“公孫兄——”

公孫衍停步還禮:“木兄——”

“在下得知公孫兄安全歸來,總算放心了。”

“此番蒙難,幸得木兄舍命相救,在下感激不盡呢。”

“公孫兄言重了,在下實不敢當,因為真正救下公孫兄的並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大掌櫃。”

“是嗎?”公孫衍大是驚訝,“敢問木先生,大掌櫃何在?”

“聽聞公孫兄光臨,大掌櫃親來洗塵,就在廳中恭候。”樗裏疾伸手禮讓,“公孫兄,請!”

公孫衍跟在樗裏疾身後步入客廳,果見廳中坐著二人,均是儒雅打扮,看不出任何商賈之氣。

一見到他,二人均站起來。

樗裏疾叩道:“大掌櫃,公孫先生請到!”

公孫衍拱手揖道:“公孫衍見過大掌櫃。”

大掌櫃不是別人,正是惠文公。他將公孫衍上下一番打量,拱手回禮:“久聞先生大名,今日見麵,果是英俊之才。來來來,”指向竹遠,“我這介紹一下,這位是竹先生,這家客店裏,他才是掌櫃。”

公孫衍揖道:“公孫衍見過竹先生。”

竹遠回禮道:“在下見過公孫先生。”指客席,“公孫先生,請坐!”

眾人各按席次坐定,竹遠擊掌,賈舍人指揮眾人端上菜肴美酒,擺滿幾案。

惠文公親斟一爵,雙手遞予公孫衍,自己也倒一爵,吩咐眾人盡皆端起:“來來來,歡迎公孫先生赴秦!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為公孫先生壓驚洗塵!”

公孫衍舉爵道:“謝大掌櫃!”

幾人同時舉爵,各自飲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著公孫衍:“請問公孫先生,此來秦地,可有打算?”

“回大掌櫃的話,”公孫衍拱手道,“在下已是落魄之人,但混一口飽飯而已。”

“若是此說,”惠文公微微點頭,“本掌櫃倒是有些經營。先生若不嫌棄,一起創業如何?”

“敢問大掌櫃經營何事?”

惠文公看一眼竹遠,見竹遠點頭,一字一頓:“天下諸事。”

對於木先生、公子華的真實身份,公孫衍原本起疑。此番赴秦,一路上更是疑竇叢生,隻是事出突然,他也別無退路,隻好亦步亦趨,安撫自己聽從於命運。此番得見大掌櫃,又聽他說出此話,公孫衍已知就裏,仔細審看惠文公,再視樗裏疾、公子華、竹遠等人,越發篤定,這也不再猶疑,起身拜道:“草民公孫衍有眼無珠,不知君上光臨,請君上恕罪!”

“愛卿請起。”惠文公起身扶起,“寡人久思愛卿,費盡心力,今日終得相見,真正是喜不自禁呐!來來來,寡人敬愛卿一爵!”

公孫衍雙手舉爵,淚水湧出:“公孫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愛?”

“嗬嗬嗬,”惠文公朗聲笑道,“寡人是天下第一貪財之人,先生是天下至寶,寡人怎能見寶不愛呢?”

回想魏國之事,公孫衍由衷感歎:“旬日之間,公孫衍由魏入秦,亦由死入生。可謂是,兩個君上,兩重天呐!”

“公孫愛卿,”惠文公再爆朗笑,“寡人向你保證,寡人這個天,任由愛卿展翅飛翔。”

十日之後,秦宮大朝。惠文公頒詔,拜公孫衍為大良造,代行公孫鞅之職,節製文武百官。

列國震驚。

秦、魏兩國驚變,好戲連台,看得鬼穀四子目瞪口呆。

所有信息都是從宿胥口傳進來的。由於山中無鹽,米、麵、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也要添補,鬼穀四子每隔數月就要下山一次,先渡淇水,再渡河水前往宿胥口購置。從雲夢山到宿胥口約百裏遠近,且有相當長的山路,因而他們往往在早上出發,後晌趕到,晚上在宿胥口歇上一日,第二日中午返回,於天黑前趕回草舍。

由於山中生活枯燥,毋庸置疑,去宿胥口購物不失為一趟美差,因而龐涓、張儀每次都是爭著要去,尤其是嗜酒的張儀,山中藏酒不多,不到關鍵辰光不能過癮,隻有下山才能狂飲一番。然而,無論二人如何爭搶,身為大師兄的童子卻是心中有數,每次安排都能做到不偏不倚,即使蘇秦、孫賓不爭,機會也是均等。

這日輪上的是龐涓和孫賓。龐涓將所需物品列出一個單子塞進袖中,天色剛亮,就與孫賓匆匆下山去了。

一路上,龐涓一反往常,一句話也不多說,悶著頭走在前麵。孫賓本就話少,此時也就差他幾步遠,默默地跟在後麵。過去淇水,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去渡口的,另一條是去朝歌的。龐涓想也未想,邁腿徑往朝歌方向走去。

孫賓停住步子,怔在那兒。見龐涓越走越遠,孫賓急了,大聲叫道:“賢弟,你這是去哪兒?”

龐涓聽到喊聲,回頭一望,才發現走錯路了,趕忙返回,一邊走,一邊尷尬地朝孫賓攤開兩手,搖頭苦笑一下,算是知錯了。

孫賓笑道:“看賢弟這樣子,想是有心事了。”

龐涓長歎一聲:“唉!”

“賢弟有何心事,可否說予在下?”

“走吧,這事兒不說也罷。”龐涓悶頭走去。

孫賓見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勉強,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麵。

又走一時,終歸是龐涓自個憋不住了,停住腳步,轉頭望著孫賓:“孫兄,晨起那陣兒,你喊我時,我正夢著一個人。”

“夢到何人了?”

“唉,”龐涓輕歎一聲,“一個不該夢到的人。”

“嗬嗬嗬,”孫賓笑道,“胡夢顛倒,有啥該不該的?”

“孫兄,”龐涓急了,“你不知道的,在下是真的不該夢到她。”

“快說是誰吧,賢弟何時學會吊人胃口了?”

“要是在下說了,孫兄不許笑我。”

孫賓撲哧一笑:“究竟是誰,弄得賢弟神神秘秘的?”

“師姐。”

“嗬嗬嗬,”孫賓略略一怔,連笑數聲,“這有什麼?在下前兩日也曾夢到她,夢中她教在下紮針,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胳膊上紮。在下哪裏敢紮——”

龐涓卻不想再聽下去,打斷他道:“這是尋常之夢,沒啥奇怪的,在下這夢——”

“哦?賢弟之夢怎麼了?”

“唉,”龐涓長歎一聲,“齷齪得很。”

“賢弟,”孫賓已然明白怎麼回事,點頭笑道,“這也沒啥呢。夢裏的你跟醒著的你是兩個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孫兄有所不知,”龐涓搖頭道,“對於別人,許是兩回事兒,可對在下來說,真還就是一回事兒。”

“這麼說,莫非賢弟愛上師姐了?”

龐涓鄭重點頭。

原來,自那日生日晚會之後,玉蟬兒的美麗胴體竟是烙在了龐涓的腦海裏,近些日來更是揮之不去,將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賢弟,”孫賓微微點頭,“說實在話,師姐的確可愛,莫說是你,但凡是個男人,沒有不去愛的。”

“孫兄說的是。”龐涓來勁了,“可我——你知道的,我是真——真——真的不該愛她,我——唉,我——我——混呐!”蹲到地上,揮拳捶打自己的腦袋。

“師弟莫作此想。人生在世,既可以愛,也可以恨,喜歡誰就是喜歡誰,沒有什麼混不混的。”

“孫兄有所不知,”龐涓急道,“我——我是真的混呐!”又要用拳頭捶打腦袋,被孫賓一把扯住。

“賢弟,”孫賓勸解道,“你的心情,在下理解。賢弟若是真心喜歡師姐,隻管對她表白就是。若是賢弟不便出口,逮到機會,在下替你捅開這層繭兒。願不願意在她,喜歡她,愛她,卻是賢弟之事,你說對嗎?”

“不不不,”龐涓連忙擺手,“孫兄,你——你這誤會在下了。”

“誤會?”倒是孫賓驚訝了。

“不瞞孫兄,”龐涓的情緒激動起來,“在下心高氣傲,一心欲幹大事,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是機緣湊巧,在下竟能遇到孫兄,進這鬼穀,得遇先生,可——可在下都在幹什麼呢?這——唉,師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師姐,一心向道,為了道,她什麼都可舍棄,而我龐涓——唉,隻要想到那日晚間她所講的,在下就——唉,混呐我!”再次將拳捶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