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耍心機,龐涓毀兵書(3 / 3)

龐涓的這番表白和宏大抱負使孫賓深為感動:“賢弟——”

“不瞞孫兄,在下想這一路,直到方才,決心算是下定了。”龐涓一聲跪在地上,仰天誓道,“蒼天在上,龐涓起誓,自今日起,龐涓一定斬斷情絲,潛心學業,若有背逆,猶如——”眼珠子四下一轉,看到身邊有棵小樹,忽地拔出寶劍,嗖地將其斬斷,“猶如此樹!”

說也奇怪,起過此誓後,龐涓一身輕鬆,當即站起身來,健步如飛地朝渡口方向走去,一路上有說有笑,再不見初來時的沉鬱憂悶。

將近申時,兩人乘上渡船,趕到宿胥口。龐涓按出門前所列的購物清單置辦完一應物什,頓覺一陣輕鬆,拉上孫賓尋到一處客棧,安頓好晚上宿處,見天色尚早,遂叫店家切了幾斤牛肉,又做幾道小菜,搬出一壇老酒,將菜放進籃子,叫孫賓提了,自己抱上那壇老酒,笑對孫賓道:“此地喝酒甚是沒勁,在下帶你去個地方。”言訖,頭前走去。

孫賓跟上龐涓,不一會兒來到河邊。兩人沿河堤走有一時,看到一棵大樹。

“就這兒了。”龐涓指著樹道。

兩人坐到樹下,拿出牛肉和小菜,擺出酒爵。龐涓倒滿兩爵,端起一爵遞給孫賓,自己也端一爵,道:“孫兄,此處喝酒如何?”

“好好好!”孫賓連聲讚道,“賢弟挑選此處飲酒,真正酣暢。”

“不隻是酣暢。在下選此喝酒,還有一意。”

“賢弟請講。”

龐涓指著大樹:“孫兄可知此樹為何人所栽?”

孫賓搖頭。

“大將軍吳起。”

“嗯,”孫賓仰視那樹,點頭道,“聽說當年魏趙兩國爭奪這個渡口時,吳起到過此地。”

“豈止是到過?魏、趙在此相持數年,宿胥口幾番易手,誰也不占上風。魏侯急了,使吳起親征。吳起僅帶兩千兵馬趕至,尚未趕到此地,趙人竟是望風而逃了。吳起不戰而得宿胥口,看到此處風光不錯,就在岸邊栽下此樹,紀念此事。後來,此地人就管這樹叫吳起樹。”

“賢弟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尋找叔父,一路聽來的。孫兄,來,你我二人為吳起將軍幹!”

兩人各自舉爵,把酒臨風,一氣飲下,頓覺酣暢淋漓。

兩人暢飲多時,天色漸黑,朗朗明月普照下來,銀光灑在黃黃的河水上,別是一種壯觀。

龐涓豪情大發,望著河水:“請問孫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誰來著?”

孫賓想也未想:“先生。”

“這個自然。”龐涓笑道,“莫說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說,除先生之外,你還服誰來著?”

“這就多了,譬如說隨巢子前輩——”

“在下不是問的這個,”龐涓擺手打斷他,“在下是問,天下領兵打仗的將軍,你都服誰來著?”

孫賓略略一想,屈指說道:“齊國田忌、秦國公孫鞅、楚國昭陽和屈丐、魏國龍賈、趙國奉陽君、燕國子之、韓國申不害……”

“我說孫兄,”龐涓哈哈笑道,“你說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在下服的。你且說說,上麵這些人有何戰績值得一提?”

“這……”孫賓遲疑一下,“河西大戰,公孫鞅以弱勝強,一舉擊敗魏武卒二十萬,算不算戰績?”

“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與公子卬這樣的熊包對陣,莫說是他,縱使昭陽、屈武、龍賈、田忌之輩,也能取勝。”

“要是這說,”孫賓摸摸頭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問賢弟服誰來著?”

龐涓又飲一爵,望著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在下真還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連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樹的吳起。”

“這個自然。”孫賓笑道,“吳將軍威震天下,無人不服。”

“聽說孫兄先祖孫武子號稱天下第一兵家,孫兄是何觀瞻?”

“聽我爺爺說,先祖用兵,善於以弱勝強,以少勝多,以數萬吳兵屢擊強楚,潰敵數十萬眾,讓在下甚是歎服。至於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個臆想,孫兄你說,若是孫兄先祖孫武子與吳起將軍對陣,誰能取勝?”

孫賓略略一怔,笑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孫賓沉思有頃:“先祖當勝。”

“哈哈哈哈,”龐涓再出幾聲長笑,“原來孫兄也會護短。好好好,孫武子是孫兄先祖,孫兄此說當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護短,”孫賓辯道,“縱使孫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會這麼說。”

“哦?孫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從無敗績。”

龐涓又是一番暢笑:“我還以為是何緣由呢,原是這個。若論勝敗,吳起將軍並不遜色於孫兄先祖。據在下所知,吳起在魏魏強,在楚楚強。在魏之時,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和十二,無一敗績。西服秦,北卻趙,東掃齊,南禦楚,拓地千裏。至楚之後,更是東征西伐,拓地數千裏呢!”

“縱使均無敗績,也是不可比的。”

“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書,卻不曾聽過吳起將軍有何著述。”

龐涓想起拜師那日鬼穀子確曾說過孫武子著有兵書之事,當下語塞。

“嗬嗬嗬,”孫賓舉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誰勝誰不勝,都不是實的,賢弟不必較真。來來來,你我共飲此酒如何?”

龐涓緩緩舉起酒爵,兩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穀之後,龐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穀子的藏書洞裏東找西翻,連尋數日,果然覓不出有關吳起兵書的任何蹤跡。

一日午後,龐涓正自尋思此事,忽見鬼穀子漫步過來。

龐涓心中一動,趕忙迎上,叩拜於地:“弟子叩見先生。”

“龐涓,”鬼穀子止住他,“老朽已經說過,若無大事,不必行此大禮。你起來吧。”

龐涓卻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問先生。”

聽到此話,鬼穀子二話不說,在他麵前盤腿坐定,緩緩問道:“講吧,你有何惑?”

龐涓也改跪姿為坐姿,抬頭問道:“請問先生,孫武子本領如何?”

“當為千古名將。”

“魏將吳起呢?”

“也是千古名將。”

“既然都是千古名將,他們二人若在沙場相見,何人將占上風?”

鬼穀子幾乎未加遲疑:“孫武子將占上風。”

“哦,”龐涓震驚,“此是為何?”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鬼穀子似是不願做答,作勢欲起。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問。”

鬼穀子重新坐定:“說吧。”

龐涓眼珠兒一轉:“聽說吳起將軍曾經著過一部兵書,可有此事?”

“你聽何人所說?”

“這……”龐涓眼珠子一轉,“弟子在安邑時,聽人謠傳的。”

“是的,”鬼穀子點頭道,“吳起也曾著過一書,就叫《吳起兵法》。”

龐涓隨口胡捏一個因由,竟然坐實了,不免驚喜交加,脫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見過此書嗎?”

“見過,”鬼穀子應道,“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書,弟子為何尋不出呢?”

“此書命運,與《孫子兵法》一般無二。吳起於晚年寫成此書,書成之後,吳起正欲獻給楚王,楚王突然駕崩。吳起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親手將其焚毀。”

“焚毀了?”龐涓極是震驚,神情沮喪,半晌,抬頭問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親手焚毀的?”

“因為他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話音落處,鬼穀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繼續朝前走去。

龐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緊追幾步,大聲問道:“先生,那本聖書真的就無一冊傳於後世嗎?”

“應該沒有吧。”鬼穀子頭也不回,“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聽聞此話,龐涓心中一動,止住腳步,折返回來,盤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龐涓耳邊再次浮出鬼穀子聲音:“吳起生前與老朽有過一麵之見……擔心此書為奸人所得,於是親手將其焚毀……焚書之時,老朽就在身邊……應該沒有吧。縱使有,也當是有緣人得之……”

“‘應該沒有?’”龐涓忖道,“先生為何說出‘應該沒有’呢?‘應該沒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對,此書肯定還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話,他的那個‘有緣人’又作何解?”

龐涓眼前一亮,周身打個驚戰,忽地站起,不無激動地在草地上來回走動,自語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吳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這穀裏,什麼都是虛的,這個才是真貨。”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這個真貨呢?

龐涓冷靜下來,盤坐於地,再入苦思。

鬼穀子有個習慣,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會在後晌申時沿小溪邊的小徑散步,陪同他的有時是童子,有時是玉蟬兒,有時則是孤身。鬼穀子的散步極其規律,總是在申時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約半個時辰,然後折返,又走半個時辰,在申時結束時返回洞中。

這日申時,鬼穀子像往常一樣沿路走去,正行之間,聽到前麵林中隱隱傳來誦讀聲:“師曰,‘術為道禦,亦為道用。道為根本,術為利器。’師曰,‘用兵之術在戰勝,用兵之道在息爭。故善用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師曰,‘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場力爭,而在善謀,在運籌帷幄。善謀者運籌帷幄,可決勝千裏,可化幹戈為玉帛,可以四兩撥千斤。’師曰,‘服天下者,始於服己。’師曰,‘思不在周,在慎;謀不在密,在陰;言不在多,在精。’師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讀精,在領悟……’”

鬼穀子微微一笑,循聲走去,見是龐涓手捧一冊竹簡,正在搖頭晃腦反複吟誦。

瞄到鬼穀子,龐涓誦得越發投入:“師曰,‘先聖老聃之《道德》一書,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至今仍未完全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何自誇哉?’師曰,‘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萬不可自作聰明……’”

鬼穀子聽他一時,轉身離去。就在鬼穀子將離非離之際,龐涓已經放下竹簡,就地叩拜:“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隻好折轉身子,笑道:“龐涓,你方才所誦,出自何書?”

龐涓尷尬一笑,將手中竹簡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誨。弟子遲鈍,隻有行此笨招,將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冊,時時吟誦。”

鬼穀子又是一笑:“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老朽所言,僅是口中吟詠並無用處。重要的是記在心裏,時時感悟。”

“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若能謹記,或有大成。”

龐涓再拜於地,語調甚是傷感:“先生,若是眼下這樣,弟子隻怕是一事無成,有辱師門了。”

“你為何認定自己一事無成?”

“弟子才學疏淺,心氣甚高,自幼時起,最是崇拜吳起將軍,以吳起所建之功為畢生所願。可——弟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聽聞先生與吳起將軍曾是好友,必知吳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對弟子偏言幾句,弟子必定謹記於心,終生參悟。”

鬼穀子盯他一時,點頭應道:“難得你如此好學。說吧,你想知曉吳起何事?”

“弟子懇請先生傳授吳起的兵法。”

“這麼說來,”鬼穀子微微笑道,“你是認定老朽手中有《吳起兵法》了?”

龐涓聽到此話,已知就裏,急切間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懇請先生將此書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鑽研,謀求大成,不負師恩。”

鬼穀子陷入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好吧,天下聖書,當擇有緣人授之。你既然認定此書,也算是有緣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於今夜子時,至老朽洞中。”

龐涓連拜數拜,泣道:“弟子謝先生栽培。”

鬼穀子轉過身去,繼續沿溪邊散步。

望著鬼穀子漸去漸遠的背影,龐涓心花怒放,“咚”一聲彈起,兩手緊握,著實狂喜一陣,方才邁開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舍中,龐涓越想越得意,拿起兩件幹淨衣服,一路哼著曲兒,徑朝溪水走去。龐涓將全身上下洗得幹幹淨淨,即便頭發,也拿皂角搓過,換上幹淨衣服,返回舍中。吃過晚飯,他又尋到童子,尋因由討來數支香火,在人定時分,關起房門,悉數點燃,虔心敬意,叩伏於地,靜候子夜降臨。

龐涓盡管做得有條不紊,嚴實不漏,仍舊瞞不過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陣陣清香,張儀心中的疑團越發重了,躺在榻上大睜兩眼,高豎兩耳,全神貫注於龐涓的房舍,聽他在搞什麼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張儀聽到龐涓的房門發出吱呀聲響。不一會兒,龐涓的腳步聲沿門前甬路漸去漸遠。和衣而臥的張儀聽得真切,忽然起床,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

洞中,鬼穀子正襟危坐,麵前幾案上擺著兩捆竹簡。

龐涓進洞,撲通跪地:“弟子叩見恩師。”

“龐涓,”鬼穀子手指幾案,緩緩說道,“這就是你一心討要的《吳起兵法》。”

龐涓心裏咚咚直跳,卻不敢伸手,直將兩眼緊緊盯住鬼穀子:“先生——”

“想讀,你就拿去吧。”

“先生,”龐涓壓抑住劇烈的心跳,抬頭問道,“您原先說,吳起已將此書焚毀,此書可是真的?”

“此書為吳起心血所鑄,原有正副兩本,吳子將之視為奇寶,向不示人。臨難之際,吳子將副本贈予老朽,隻將正本付之一炬。”

龐涓心中一番狂喜:“先生是說,此本是世上孤本了?”

“就老朽所知,此書當是孤本。如果另有副本,這些年來,早該成為眾人必爭之寶了。”

龐涓涕淚交流,重重叩頭:“先生,弟子謝……您了!”

“不必謝我。你若示謝,就謝吳子吧。”

龐涓怔了:“吳起將軍?”

“是的。”鬼穀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吳子贈書之時,留言予老朽,此書若要授人,當可授予魏人。老朽今將此書授你,不過是圓了吳子夙願而已。”

龐涓納地拜道:“吳子在上,請受龐涓三拜。”

見龐涓拜畢,鬼穀子再次出聲:“龐涓,此書許你讀三日。三日之後,即來還我。”

“謝先生授書!”龐涓再拜後起身,提起兩捆竹簡,畢恭畢敬地一直退出洞門,方才轉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龐涓自是無心睡覺,當即點燈夜戰,連連叫絕。

天放亮時,龐涓已將兩捆竹簡大約瀏覽一遍。聽到孫賓、蘇秦、張儀盡皆起床,在空場上活動身子,龐涓這才藏起竹簡,開門出屋,在草坪上伸胳膊踢腿,又練一會兒劍,方才下溪洗臉。

天氣晴好,諸子照例進洞,在玉蟬兒監管下選書,讀書。龐涓選中兩捆尋常讀本,提回宿舍,關門換成《吳起兵法》,大模大樣地一路提到雄雞嶺上,尋到一個僻靜處,四顧無人,即在一棵古樹下展卷閱讀,一邊讀,一邊背誦:“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占隱,以往察來,主君為何言與心違……”

時光飛逝,轉瞬已是中午。昨晚一宵未睡,這又誦讀半日,龐涓撐不住,漸漸頭疼起來,隻好放下竹簡,靠在樹身上歪頭小憩。剛睡過去,龐涓猛又打個驚愣,睜開眼睛,將兩捆竹簡抱在懷裏。

竹簡在懷,龐涓睡意反而去了。龐涓信手展開一卷,嘩啦啦翻到底,放到一邊,再展另一卷,嘩啦啦再翻到底,頭皮一陣陣發麻,掩卷自語道:“《吳起兵法》共是四十八篇,我已背誦半日,僅背誦六篇。先生許我隻讀三日。三日中記背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萬一漏記一句,豈不可惜?”閉目思忖有頃,猛又睜眼,“對了,我何不抄寫一冊,再將此冊交還先生,一則複命,二則我也有個依據,容後細細參悟。”

想到此處,龐涓眉頭舒展,起身尋到一個樹洞,遂將竹簡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趕回草舍,拿上筆墨及他們自製的竹簡,返回樹下,一一抄寫。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龐涓僅隻抄寫一半。龐涓略略一想,將《吳起兵法》原簡帶回,將抄寫的竹簡、筆墨等物置於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顧,見絕對安全,適才提著竹簡,哼著小曲兒走下山去。

這一晚,龐涓因有抄本妙策,沒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別踏實。次日晨起,龐涓依例還書,選書,而後回舍換掉竹簡,悠悠哉哉地趕往東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還左拐右轉,繞了幾個大彎,方才趕至樹下,發現東西一樣沒少,心中甚喜,坐下來繼續抄寫。

如是兩日,龐涓終於將所有竹簡抄寫完畢,穿線成冊。為方便攜帶,龐涓將字寫得甚小,原本兩捆竹簡,串成冊後隻有一捆了。龐涓又看一時,親筆在上麵題上《吳子》二字,以別於原著的《吳起兵法》。

龐涓站在地上,再度欣賞一陣,臉上浮出微笑,拿起竹簡,放在鼻下又嗅一會兒,自得地歎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許的三日時辰已到,龐涓遂將新寫的竹簡小心翼翼地放進樹洞,再弄來枯枝碎石作了掩飾,這才拿起正版《吳起兵法》,哼著曲兒走下山去。

走了幾步,龐涓突然停下,自語道:“此書是世上孤本,如今為我獨有。孫賓與我皆習兵法,師父今日予我,不定哪日,或會交予孫賓。若是孫賓也讀此書,豈不與我平分秋色了嗎?孫賓雖為兄長,人也不錯,但此事不同於他事,此等寶書萬不可落入他的手中。再說,前番他得寶書,也是到這東山,背了我偷偷閱讀。既然他防我一手,我也不能淨做傻事。”

龐涓拐向路邊一棵樹下,傍樹又想一時,咬牙道:“此書既落我手,豈容他人染指?”眼珠兒一轉,提上兩捆竹簡,返身徑朝雄雞嶺的崖頂走去。

不一時,龐涓行至崖頂,又是一番猶豫,方才狠下心來,自語道:“欲成大事,斷不可有婦人之仁!”

這樣想著,龐涓也就不再遲疑,舉起竹簡,狠狠摔在岩石上。隻聽嘩啦一聲,竹簡散開,滿地皆是。龐涓揀起竹簡,將之一一拋下萬丈深崖。看著竹片四飄,紛紛掉下崖去,龐涓輕歎一聲,將兩手拍了拍,轉身徑下山去。

看到龐涓越走越遠,樹叢後麵閃出張儀。

這幾日來,他像一隻幽靈一般,書也無心讀了,隻在暗中盯住龐涓。張儀走至崖頂,四處尋覓一時,揀起地上未被龐涓看到的兩片竹簡,納入袖中,嘿嘿冷笑兩聲,返身下崖,走至龐涓藏書的樹洞前麵,撩開偽裝,從洞中摸出龐涓精心抄寫並串裝成冊的《吳子》,端詳一陣,點頭讚道:“這廝手藝倒是不錯,隻是心黑了點兒。”

張儀哼著曲兒往回走去。走了幾步,張儀瞄到地上有團黑物,以為是盤起的蛇,趕忙退後幾步,睜眼視之,竟是一堆野豬糞,還很新鮮,許是昨晚拉的。張儀靈機一動,弄來幾根樹枝,小心翼翼地將野豬糞撿拾起來,走回樹洞,塞入龐涓藏書之處。張儀覺得仍舊不夠,就又尋來一根樹枝,將現場攪亂,到附近折下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將所有腳印抹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提上龐涓的《吳子》,哼著小曲兒趕下山去。

龐涓回到穀中,並未按時去見鬼穀子,而是在小溪水邊候有多時,看到天色完全黑定,這才慢騰騰地走進草堂。

草堂裏並無別人,隻有鬼穀子端坐於地,似在等他。

龐涓進來,兩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涕淚交流:“先生——”

鬼穀子見他手中並無竹簡,且又跪在這兒,輕歎一聲:“是未能讀完?”

龐涓越發傷心,將頭磕得咚咚直響,泣道:“先生,弟子——弟子對不住先生,弟子該死!先生——”

“說吧,發生何事了?”

龐涓泣道:“今日後晌,弟子本在雄雞嶺的斷崖上捧讀。許是讀得倦了,就在一邊打盹,將竹簡放在崖邊。不想穀中陡起一股旋風,將整部書簡吹下深穀。弟子大驚,趕至崖下山溝中尋找,卻是蹤影全無。弟子知道釀下大錯,又尋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尋不回一片,隻得回來,聽憑先生發落。”

鬼穀子閉目不語。

龐涓叩首再拜,泣訴道:“先生,待明日晨起,龐涓再到崖下尋找。若是真的尋不回聖書,弟子——弟子有何顏麵再見先生?又如何對得起吳起將軍?”

鬼穀子微微睜眼,緩緩說道:“龐涓,你不必尋了。”

龐涓泣道:“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卻不爭氣,先生是打是罵,弟子甘願受罰。”

“唉,”鬼穀子長歎一聲,“不想吳子畢生心血,竟是這般隨風而去!”又停一會兒,抬頭目視龐涓,“龐涓,你既已熟讀三日,能否記誦?”

“弟子得到聖書,不敢有絲毫懈怠,三日來用心記誦,雖未記全,倒也記了個大要,有所領悟。”

“你能記住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龐涓再拜道:“先生保重,弟子告退。”

龐涓走後,鬼穀子思忖有頃,輕聲叫道:“蟬兒。”

玉嬋兒聽到喊聲,大步過來。

“明日晨起,你與童子沿山穀繞至雄雞嶺山崖下麵,看到零散竹簡,全數撿拾回來。”

翌日中午時分,玉蟬兒、童子各抱一捆竹簡走進草堂。

“先生,”玉蟬兒稟道,“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全在這兒。”

玉蟬兒尋到繩子,欲將散落的竹簡再次串連成書。

“不必了。”鬼穀子擺手止住,“童子,你把它們抱到草堂外麵,點火燒掉。”

童子答應一聲,提起兩捆竹簡走向草堂外麵,打起火石,燃起引草,就要朝火苗上放那竹簡,玉蟬兒揚手止道:“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穀子。

玉蟬兒不解地問:“先生,如此聖典,燒掉豈不可惜?”

鬼穀子不為所動,吩咐童子:“燒吧。”

童子點火,火焰熊熊。不消一刻,一堆竹簡化成灰燼。

望著灰燼,玉嬋兒不依不饒,再次發問:“先生,龐涓、孫賓俱習兵學,此書龐涓讀過,孫賓卻不曾讀,先生為何將之燒掉?”

鬼穀子沒有回答,隻是輕歎一聲,轉身進洞。

這日龐涓哪兒也未曾去,一直守在舍中。

中午時分,龐涓走出草舍,遠遠望見童子,小聲喊道:“大師兄!”

童子小跑過來:“喊我做啥?”

“方才師弟看到師兄、師姐打外麵回來,手中似是提著東西,敢問師兄是何寶物?”

“寶物?”童子嘻嘻一笑,“哪來寶物呀?今兒一大早,蟬兒姐扯我與她趕到崖下,撿什麼竹簡!”

龐涓大驚:“撿回來沒?”

“有本師兄出麵,還能撿不回來?”童子瞄他一眼,嘴角上一掀一掀,做出一副怪樣,“不瞞你說,蟬兒姐撿到一捆,師兄我也撿到一捆。嗬,崖下星星點點,到處都是,累得我呀,甭提了。”

龐涓拿手比劃一下:“有這麼多嗎?”

童子點頭道:“差不多吧。”

龐涓怔在那兒,自語道:“笨呐你,為什麼不拿火燒掉呢?”

童子聽得清楚,嘻嘻又是一串笑,順口接道:“龐師弟,倒是讓你猜對了。我們一拿回來,先生就讓師兄我拿火燒了,火好大呢!”

“什麼?”龐涓大驚道,“你再說一遍!”

童子提高聲音:“先生吩咐本師兄將兩捆竹簡一把火燒了!”

龐涓似乎不相信:“真的嗎?”

“咦,”童子瞪他一眼,“你是信不過本師兄?是大師兄我親手燒的,還能有假。”

“信信信,”龐涓連聲打揖,與童子胡亂搭訕幾句,揚手走開。

“燒掉了?”龐涓一邊走,一邊自語,“不對呀,先生為何一定要燒呢?依先生為人,若是不想授予別人,這世上任誰也取不去。他若想授,即使燒掉也是枉然。因而先生完全沒有必要去燒。”

“可事實是,先生燒了。”龐涓頓住步子,細細思忖,“大師兄不會騙人,所燒必是真的。看來,先生是鐵心燒掉此書呢!還有,先生讓大師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室外去燒,分明是要做出樣子給人看。先生授予我書,這樣子自是做給我的。先生為何這般做呢?難道先生真的是猜透了我的心,也是真心將此寶書授予我一人嗎?抑或是,先生見我沒有還書,生我氣了,這才故意將書燒掉?”

龐涓七想八想,終也未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把自己想亂了,苦笑道:“管它呢,是先生自個兒燒的,又不是我燒的。再說,先生燒掉也好,否則,此書留在穀中,我必睡不安穩。”

這樣想著,龐涓心裏完全釋然,忖道:“好了,先生這裏風吹雲散,相安無事,我也該瞧瞧自家的寶貝去。”

龐涓一路哼著曲子,誌得意滿地走向雄雞嶺。

心裏坦然,龐涓也就沒再繞彎,直奔那棵大樹,但見現場一片狼藉,顯然有人來過。

龐涓這一驚非同小可,臉上血色全無,急急走到樹洞前,伸手入洞,卻摸到一堆豬糞。

龐涓心急如火,顧不上汙穢,將所有豬糞從洞中掏出,扔到外麵,又在洞裏探尋多時,隻摸出筆墨硯台及幾片他用剩下的空白竹簡,獨不見自己親手抄錄並精心串裝的《吳子》一書。

樹洞不大,容不下一人。龐涓把凡是能尋的地方盡皆探尋一遍,再無一片竹簡。龐涓真正急了,如瘋子般在大樹周圍狂尋一陣,竹簡蹤影皆無,竟是不翼而飛了。

一番急躁過後,龐涓漸漸冷靜下來,回到樹洞前,一邊觀察,一邊思索:“此地極是隱秘,鬼穀中從未有人來過。再說,這幾日我也未曾露出破綻,孫賓、張儀、蘇秦三人也應該不知。”看向手中殘留的豬糞,又瞄一眼現場的狼藉之狀,靈感忽至,“這樹洞裏哪來的豬糞?會不會此地是個野豬窩,野豬看到巢穴被占,一怒之下,將我的竹簡叼了去?嗯,倒是有可能,待我尋尋看,或是這頭該死的野豬叼走了。”

沒尋多久,龐涓果然在林中發現豬蹄印,大喜過望,抽出寶劍,沿蹄印一路追到溪水邊,不見蹤跡了。

龐涓洗過身上汙穢,在溪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不無沮喪地回到草舍,盤腿坐在榻上,再入冥想。

陡然,龐涓的腦海裏閃過一念:“除先生之外,鬼穀中並無他人知曉此事。難道是先生嗎?會不會是他將兵書予我以後,放心不下,暗中跟蹤我,見我抄寫一個副本,心中不滿,悄悄取去。似乎不對,先生是有道之人,怎會做此下作之事?會不會是先生讓師姐幹的?也不會。如果是師姐,她斷不會在裏麵放上豬屎。這種事情,隻有張儀幹得出來,可兵書之事,先生是絕不會讓張儀知道的。會不會是大師兄呢?也不像,如果是大師兄做下此事兒,白日那副天真模樣他絕對裝不出來。還有,師姐與他好不容易才將竹簡撿回,先生為何一定要燒掉它呢?”

龐涓越思越想越糊塗,一挺身站起:“不想了,我且問問先生去,看他是何話說。”

龐涓趕到鬼穀子草堂,見玉蟬兒站在門外,揖道:“請問師姐,先生在否?”

“在。”

“請師姐稟報先生,龐涓求見。”

玉蟬兒淡淡說道:“去吧,先生這在候你。”

聽到是在候他,龐涓又吃一驚,忐忑不安地走進草堂,果見鬼穀子端坐於席。

龐涓撲通跪下,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起來吧。”

“弟子不敢。”龐涓叩道,“昨日丟失寶書,弟子難受不已,一夜不曾睡去。方才聽說師兄、師姐已將吹落的竹簡尋回來了,弟子略有所安,特來向先生請罪。”

鬼穀子緩緩說道:“就丟書來說,有罪的是風,不是你,你何必請罪?”

“先生說的是,可——書是弟子所借,弟子——”

“唉,龐涓呐,”鬼穀子輕歎一聲,板起麵孔,若有所指,“請你記住為師的話:無心犯錯,錯再大,也是小錯;有心犯錯,錯再小,也是大錯。大錯也好,小錯也罷,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將錯就錯,一錯再錯啊。”

龐涓叩首泣道:“先生教訓,弟子銘記於心。”

鬼穀子苦笑一聲:“不要銘記了。你能記住一點,也就是了。”

“先生,”龐涓抬頭,“弟子有一事不明。”

“說吧。”

“聽說先生竟將尋回來的竹簡付之一炬,弟子實在想不明白。”

“何處想不明白?”

“《吳起兵法》既是兵學聖典,先生為何一定要……毀掉它呢?”

“好吧,”鬼穀子侃侃說道,“你既問出來,老朽這就告訴你。吳子贈書之時,曾對老朽留言,此書許傳一人,許讀三日。老朽已經傳授予你,也已許你熟讀三日,已是兌現諾言,此書亦無用處了。老朽焚之,不過是將其返還吳子而已。”

龐涓鬆了一口氣:“原有這個說法,弟子不知。弟子隻是覺得,如此好書,毀掉當真可惜了。”

“唉,龐涓呐,”鬼穀子又是一聲輕歎,“老朽這對你說,好書在好讀,好讀在好悟。心存雜念,隻讀不悟,再好的書,亦是無用。”

龐涓垂下頭去,喃聲說道:“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去吧。”

走出草堂,龐涓尋到一處僻靜地方,仰麵躺下,心中忖道:“先生焚書原為這個理由,看來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聰明,隻因留有抄本,讀時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寶書,卻未能好讀,隻有前麵六篇尚能背誦,餘下四十二篇,竟是連個記憶也蕩然無存了。”

歎息一會兒,龐涓翻身爬起:“不行,我得盡快將此六篇抄寫出來,否則,若再忘掉一些,豈不可惜?”

龐涓大步回到草舍,閂了房門,磨墨弄簡,一邊背誦,一邊抄寫:“圖國第一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

龐涓正自抄寫,外麵傳來腳步聲。龐涓打個驚愣,凝神細聽,是張儀習讀回來,吹著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聲由遠而近,直衝草舍而來。因前有芥蒂,二人近日麵和心不和,幾乎沒有往來,龐涓故而並未在意,顧自伏案抄寫。

那腳步卻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徑投他的房門。龐涓一怔,剛放下筆,房門就被猛推一下。因他閂得甚牢,張儀連推幾下,改推為敲,叫聲也傳進來:“龐仁兄——”

龐涓急了,掀開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竹簡盡藏其中,假作惺忪狀,邊揉眼邊開門:“誰呀,困死我了。”

張儀跨進屋子,打眼掃向床榻,見根本不似睡過的樣子,又見硯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幾分,衝他笑道:“嗬嗬嗬,我說龐仁兄呀,若是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會發生何事?”

龐涓怔道:“發生何事?”

張儀又笑數聲,指床榻道:“老夫子見仁兄大白日睡懶覺,必是連連搖頭,長歎一聲,‘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而後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門扔到屋頂上去。”話音落處,作勢就揭被子。

龐涓急前一步,牢牢擋住,嘿嘿笑道:“老夫子是何等修為,哪似張仁兄這般嘴臉?再說,張仁兄如何能將在下比做宰予?宰予日日貪睡,在下卻是黃花閨女進洞房,今日這是頭一遭哩!”

“這倒也是。”張儀連連點頭,陰陰一笑,“幾日來龐兄好似魂不守舍,想是有何心事,害得連覺也睡不安穩了?”

龐涓斜他一眼,嗬嗬笑著逐客:“張兄若是有事,這就快說。若是無事,在下還要再睡一時呢。”

張儀眼珠兒一轉:“龐兄不說,在下差點忘了。山外發生一件大事,在下特來告知龐兄。”

“哦?”龐涓急問,“是何大事?”

“這……”張儀故弄玄虛,“天機不可泄露。”嗬嗬連笑數聲,轉身出門,揚長去了。

龐涓拔腿急追出來,揚手叫道:“張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