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龐涓喜結連理,孫臏改名出山(3 / 3)

龐涓壓低聲音:“請問內宰,這麼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請,陛下正在書房候您呢!”

龐涓懵懵懂懂地跟著毗人徑至書房,叩道:“兒臣龐涓叩見父王!”

“賢婿平身。”

“謝父王!”

見魏惠王態度和藹,言語可親,龐涓略略放下心來,起身席地坐下,抬頭問道:“父王急召兒臣,可有要事?”

“聽說孫武子後人孫賓與愛卿同在鬼穀修習兵學,可有此事?”

龐涓未曾料到魏惠王問出此事,略怔一下,點頭稟道:“回父王的話,確有此事。孫賓與兒臣於同一天進穀,同隨鬼穀先生修習兵學。”

頓了一時,魏惠王又問:“愛卿出山,孫賓為何仍在穀中?”

龐涓心頭又是一怔,眼珠兒一轉,順口答道:“孫賓年長於龐涓,雖肯用功,記憶卻差,在學業上稍遜兒臣一籌。同一篇文章,兒臣詠讀三遍即可熟記,孫賓卻要詠讀十遍,是以先生準允兒臣下山,獨將他留於穀中。”

龐涓此說與淳於髡所言相去甚遠,魏惠王眉頭微皺,略頓一下,直言道:“可寡人聽說,孫賓已得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

龐涓心頭收緊,眼睛一眨,從容應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兒臣下山已滿一年,孫賓是否長進神速,兒臣委實不知。”

魏惠王臉色稍緩,點頭道:“嗯,愛卿所言也是。”又頓一時,抬頭望著龐涓,“寡人欲得孫賓,愛卿意下如何?”

“兒臣與孫賓早有八拜之交,親如兄弟;兒臣下山之時,曾與孫賓有約,如果兒臣得意,即去邀請孫賓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麵色大悅,急問:“既有此說,愛卿為何沒有奏報?”

龐涓緩緩回道:“兒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兒臣剛剛用事,貿然舉薦,恐人議論兒臣是在結黨營私;二是孫賓本為齊人,家廟皆立於齊。在鬼穀之時,孫賓曾多次對兒臣提及此事,說他有朝一日學有所成,當回齊國效力。如今齊、魏交惡,兒臣擔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齊國,於國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說孫門與魏有血仇之事,話至口邊,又吞回去,“兒臣是以未敢進言。”

“嗯,“惠王點頭道,“愛卿所慮甚是。隻是——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如果孫賓能助愛卿一臂之力,當是國家大幸。至於孫賓心念齊國,也是常情。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孫賓若來,寡人待以誠心,想必他也不負寡人。”

“父王寬仁納賢之心,兒臣今日始知。兒臣明日即別大梁,趕赴鬼穀,邀請孫賓共謀大業。”

惠王沉思有頃,搖頭道:“眼下國事繁多,朝中不可沒有愛卿。再說,愛卿與蓮兒新婚燕爾,尚有許多俗禮不可省卻,眼下不宜遠行。這樣吧,愛卿可以修書一封,由寡人使申兒前去鬼穀,一是迎聘孫賓,二是代寡人答謝鬼穀先生!他為寡人培育兩位賢才,寡人當以國師之禮待之。”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代恩師鬼穀先生、師兄孫賓叩謝父王隆恩!”

惠王擺擺手,嗬嗬笑道:“去吧。若有空閑,叫蓮兒回宮看看。幾日不見,寡人甚是念她!”

龐涓再拜道:“兒臣代內子叩謝父王記掛!”

龐涓辭別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飯不思,獨坐於書房,思慮甚久,越想越是煩悶,幹脆起身,在廳中踱來踱去,自語道:“真是蹊蹺!鬼穀子擇徒授藝之事,天下鮮有人知。我雖說過師從於鬼穀子,可從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孫賓?這且不說,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孫賓已得鬼穀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細聽話音,陛下深信孫賓之才優秀於我。這就怪了,孫賓所學,比我龐涓相差甚遠,料定他再學三年,也不及我。難道先生另有絕學,隻在我走之後獨傳孫賓,使他頓悟……”

龐涓沉浸於思慮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悄悄走來的瑞蓮公主。公主新婚燕爾,蜜月初度,一時也離不開夫君。前麵見他突然被召,這又見他心情鬱悶,眉頭不展,以為發生大事,急走上來,不無關切地望著龐涓:“夫君?”

龐涓打個驚愣:“夫人!”

瑞蓮公主將纖手搭在龐涓身上,柔聲問道:“夫君在此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何心事,能否說予臣妾?”

龐涓微微笑道:“涓謝夫人掛記。其實也無大事。適才父王召涓,問及鬼穀之事,涓向父王推薦師兄孫賓。父王愛才心切,要涓禮聘孫賓下山,共創大業。此為涓之心願,涓內心激動,是以自語。”

聽聞此事,瑞蓮放下心來,順口說道:“這是喜事,值得慶賀。”

龐涓心不在焉,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賀。”

瑞蓮像個淘氣的孩子,纏住這個話題不放:“你們師兄弟,也有一年沒有見麵了吧?”

龐涓隨口應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他所麵對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輕歎一聲,“唉,不瞞夫人,涓自離鬼穀,便如一個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蓮聽得感動,將頭輕埋於龐涓懷中:“夫君——”

龐涓又歎一聲:“唉,若得孫兄在此,涓就多了一個手足兄弟。不瞞夫人,得此佳音,龐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蓮抬起頭來,撲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樣!”

龐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樣?”

瑞蓮笑道:“別人遇到喜事,總是眉開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卻是眉頭緊皺,連聲歎氣,似有浩茫心事。”

龐涓也笑起來:“夫人真會說笑。常言道,物極必反,涓是喜極而歎了。”

二人又笑一陣,瑞蓮轉換話題:“方才夫君叩見父王,父王沒說別的?”

“父王說,他和母後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宮一趟。”

瑞蓮當即泣下:“幾日不見父王和母後,臣妾也是掛念。明日臣妾回宮,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與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後宮探望母後,叩謝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蓮不無詫異:“咦,母後有何恩德於你?”

龐涓眼望瑞蓮,微微笑道:“母後為涓生出如此賢惠、嬌美的夫人,恩德當比天大,比海深!”

瑞蓮將頭埋進龐涓胸上,嬌羞道:“夫君——”

龐涓輕輕將她摟緊。

二人正欲纏綿,龐涓忽然想起一事,推開瑞蓮:“夫人,有點小事,涓去去就來。”

瑞蓮點點頭,從他身邊移開,微抬一雙妙目:“夫君隻管忙去,臣妾候你回來就是。”

龐涓走出書房,急步來到前堂客廳,召來龐蔥,小聲問道:“蔥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說是有人上門鬧事,似聽白虎說是淳於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細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蔥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訴大哥,總也找不到合適機會。是這樣,那日下午,小弟得門人急報,說有人在門口鬧事。小弟急急趕去,果見一個光頭,後來才知道他是淳於子。小弟觀他相貌,知他斷非尋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卻不肯,隻說有人托他捎話給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掃興,就把此話壓下了。”

龐涓心頭一沉:“是何人捎話?所捎何話?”

“是我們的仇家陳軫,他捎話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龐涓牙關咬起,拳頭捏成一團,然後又慢慢地鬆開,陡然爆出一聲冷笑:“嗯,這個奸賊敢說此話,還算一個男人!”

“大哥,讓這個奸賊溜掉,是個大禍害,我們早晚得防他一些!”

龐涓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無對手,活著也甚是無趣。隻是與他相鬥,髒了大哥的拳頭,卻是可惜!”略頓一下,話鋒一轉,“那個禿頭哪裏去了?”

“近些日來,小弟一直使人盯著他,得知他於前日覲見陛下,聽說陛下還賞他黃金一百,絲帛許多,另有一輛駟馬軺車。”

龐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將拳頭砸於幾上:“這就是了!”

龐蔥詫異地問:“就是什麼?”

龐涓冷笑一聲:“陳軫讓大哥打的噴嚏!”

翌日,魏宮早朝,眾臣上殿,見過君臣之禮,各就其位,候立於朝堂兩側。魏惠王將目光落在龐涓身上:“龐愛卿,禮聘孫賓之書,可否修好?”

龐涓跨前一步:“回稟陛下,微臣已經修好,請陛下禦覽。”從袖中取出竹簡,呈給惠王。

惠王細閱一遍,甚是滿意,轉頭望向太子申:“申兒。”

太子申出列奏道:“兒臣在。”

“鬼穀先生雖居荒山野嶺,卻為寡人教出龐愛卿、孫愛卿這樣的大賢之才,甚是難得。寡人本欲親往謝之,卻因國事繁冗,無法脫身。寡人今賜鬼穀先生黃金五百,禮聘孫賓,拜謝鬼穀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兒臣領旨!”

退朝之後,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頓住步子,抱拳還禮:“微臣見過殿下!”

“魏申覺得此事怪異,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問道:“何處怪異?”

“父王用士,向來沒有如此主動,為何獨對孫賓行此大禮?”

“陛下自比文侯,畢生之願是稱霸列國,南麵而王。河西一戰使陛下此夢幾乎破滅,今得龐涓,陛下雄心再起。聽聞孫賓之才更勝龐涓,自然心向往之。”

“這個倒是。”太子申點頭道,“魏申還有一事不明。孫賓為龐涓師兄,禮聘孫賓,當由龐涓前去才是,父王為何不差龐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處。”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處?”

“龐涓一戰成名,封侯拜將,權傾朝野,貴為國戚,又與公子卬結在一起,在朝形成勢力,必對殿下不利。而未來繼承大統的,又隻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識人,卻善權術,此舉正是給殿下機會。假使孫賓才具勝過龐涓,陛下自會重用。孫賓是殿下禮聘來的,於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語道破玄機,魏申茅塞頓開!”

太子申一行車馬逾百,浩浩蕩蕩,徑投雲夢山而去。一路上曉行夜宿,三日之後,抵達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員安排客棧住下。歇過一日,太子申隨帶親信數人,棄車換馬,渡河前往鬼穀。

因有向導領路,不消多時,太子申一行就已趕至鬼穀。行至穀口,太子申吩咐眾人停下,讓他們守在穀外,僅帶四個抬謝禮的隨員,畢恭畢敬地走進穀中。

這些熱鬧早被童子發現。看到太子申數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攔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禮道:“請問童子,鬼穀先生可在?”

童子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還一禮道:“請問客官,為何欲見家師?”

“請童子轉告鬼穀先生,就說太子魏申求見。”

“請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將情況講給玉蟬兒。

玉蟬兒聽到魏國太子求見,思忖有頃,走入洞中,在鬼穀子身邊席地跪下:“先生。”

“蟬兒,有事嗎?”

“魏國太子來了。抬著禮箱,說是求見先生。”

“此人非來求見老朽,而是來求聘孫賓的。”

“先生之意如何?”

“這是孫賓之事,讓他與孫賓談吧。”

“蟬兒知了。”

玉蟬兒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遠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見過魏國太子殿下。”

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穀裏竟然走出一位絕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癡癡地傻在那兒。

玉蟬兒再次揖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過神來,趕忙還禮:“魏申見過姑娘。請問姑娘,鬼穀先生可在?”

“先生閉關潛修,恕不見客。”

“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棄,請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謝姑娘款待。”

“殿下,請。”

“姑娘,請!”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擺上幾案,候立於側。

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問姑娘芳名?”

玉蟬兒回揖:“小女子叫玉蟬兒。殿下,請用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兩眼緊緊盯住玉蟬兒,出口讚道:“青山綠水,佳人香茗,好一處洞天福地!”

玉蟬兒臉色一沉,起身說道:“殿下若為遊山玩水而來,茶後可登前麵山巔,那裏風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禮,轉身欲走。

太子申自覺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

玉蟬兒停步,轉過身來:“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禮道:“前些時日,魏四麵受敵,情勢垂危。先生愛徒龐涓力挽狂瀾,使魏轉危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進穀麵謝!”朝外擊掌,幾位隨員抬著兩隻裝滿黃金等物的禮箱進來,置於地上,打開箱蓋後退出。

太子申指著兩隻箱子:“父王賜鬼穀先生黃金五百,玉璧兩雙,夜明珠一顆,珍珠十串,錦緞二十匹。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納!”

玉蟬兒看也不看兩隻禮箱,斂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謝過你家父王美意。鬼穀本是清淨之地,盛不下這等貴重物品。先生有言,龐涓既已出山,就與鬼穀無涉。請殿下帶上這些寶貝,回去轉呈你家父王。”

太子申見玉蟬兒一口回絕,急道:“此為父王心意,姑娘執意不收,倒叫魏申為難!”

玉蟬兒冷然道:“請殿下轉告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當用於該用之處,莫要隨意拋灑。”

太子申肅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聾發聵,魏申一定轉稟父王。魏申還有一事懇請姑娘!”

“殿下請說。”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詔書和龐涓的書信:“此為父王親寫詔書,煩請姑娘轉呈先生。此為龐將軍捎予孫賓的書信,煩請姑娘轉呈孫賓。龐將軍還有一些叮囑,魏申須當親口轉告孫賓。”

玉蟬兒點頭道:“你家父王寫給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於龐涓之信,殿下還是當麵交給孫賓吧。”轉對童子,“童子,帶殿下去見孫賓。”

“好咧!”童子應過,轉對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請!”

太子申還一揖:“童子請!”

童子領著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麵,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孫賓應聲從屋中走出,見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兒。

太子申揖道:“魏申見過孫子!”

孫賓還禮道:“孫賓見過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幾隻石凳,“魏子請!”

“孫子請!”

兩人分別坐下。太子申取出龐涓的書信,雙手呈給孫賓:“龐將軍托魏申捎給孫子書信一封,請孫子惠閱!”

孫賓雙手接過:“有勞魏子了!”

孫賓展開龐涓書信,見信中寫道:

孫兄,涓倉促下山,步履艱難,幸蒙陛下厚愛,終得驅用。弟時刻未忘臨別之言,今立足已穩,特薦兄於陛下。陛下聞兄之賢,食不甘味,寢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詔入穀,邀兄共赴大業。此等恩寵,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機,即刻奉詔下山,與弟並肩齊驅,共輔明主。

弟 涓拜上

孫賓讀畢,方知對麵而坐的是魏國殿下,當即叩拜於地:“孫賓不知殿下光臨,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太子申趕忙扶起:“孫子不必拘禮!魏申奉父王詔命,千裏驅馳,隻為迎聘孫子,望孫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與魏申同赴大梁,建功立業。”

“陛下美意,殿下盛情,孫賓受之有愧!”

“孫子不必客氣。時辰已不早了,不知孫子何時可以下山?”

“茲事體大,孫賓不能自決。山中苦寒,殿下請先下山安歇,待我稟過先生,再去回複太子。”

“如此甚好。”太子申點頭道,“魏申隻在宿胥口恭候孫子,三日之內若是不見孫子前來,魏申隻好再次進穀懇請。”

“三日之內,孫賓一定會向殿下明言。”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辭!”

孫賓回揖:“孫賓恭送殿下!”

是夜,鬼穀草堂裏,張儀連點五六根鬆明子,照得滿堂光亮。張儀、蘇秦、孫賓、玉蟬兒、童子五人齊集於堂。太子申送來的兩個禮箱赫然擺於堂中,童子上前,將兩隻禮箱分別打開,蘇秦、張儀伸頭看去,但見一隻箱中黃澄澄的滿是金錠,另一箱中現出珠玉和錦緞,碼得甚是齊整。

童子見過銅幣,也見過小塊金子,卻未曾見過碼成堆的金錠,更未見過珠玉和錦緞,驚異地指著箱中之物望向蘇秦:“蘇師弟,此為何物?”

蘇秦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金子,也是兩眼發直地怔在那兒,見童子問他,一下子回過神來,趕忙說道:“回師兄的話,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寶和錦緞。”

童子大是好奇:“金子?金子好做什麼?”

眾人皆笑起來。

張儀笑道:“回稟師兄,在這天下,金子所向無敵,沒有它做不成之事。”

童子更為驚訝,從箱中拿出一隻金錠,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幾掂,將頭轉向玉蟬兒:“蟬兒姐,難道此物比先生還要厲害?”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玉蟬兒止住笑,拉過童子,悄聲道:“別聽張儀瞎扯。在這穀裏,此物一無所用,還不如溪水裏的卵石呢。”

童子聞聽此話,隨手將金錠扔回箱中,撲哧笑道:“什麼殿下?真想感謝先生,就該拿些好物什來,拿來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來分量卻重。”

眾人越發笑得厲害。孫賓卻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終未能笑出。見眾人笑得夠了,孫賓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請諸位莫談金子了。在下千思萬想,是去是留,實無定見,懇請諸位幫在下拿個主意。”

張儀應聲叫道:“沒什麼好說的,依張儀之見,孫兄隻管前去。”

孫賓望向張儀:“張兄何說此話?”

“就憑這堆金子。”張儀手指箱子道,“魏王重金求士,殿下親迎,足見魏國重視人才。龐涓那廝算什麼玩意兒,可魏王不但封將拜爵,還將寶貝女兒嫁他。看來,前番河西一戰,真將那個老昏君打醒了。魏國地處中原,若能振作,或如龐涓那廝所說,真能左右騰挪,是孫兄的用武之地。”

蘇秦卻連連搖頭:“以在下之見,魏不可去。”

孫賓扭過頭來:“請蘇兄詳言。”

“也憑這堆金子。”蘇秦眼望金子,“這些年來,魏國大興土木,連年征伐,國庫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卻視而不見,出手這般闊綽,依舊揮金如土,可見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來,此君不可輔也。”

聽聞蘇秦說出此言,玉蟬兒內中一動,不由斜他一眼。孫賓點點頭,目光望向玉蟬兒:“師姐可有定見?”

玉蟬兒笑道:“剛才張士子、蘇士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孫士子之才,無論輔佐何國君主,均會有所成就。隻是——”略頓一頓,“孫士子若去魏國,蟬兒唯有一慮。”

孫賓急問:“師姐有何憂慮?”

玉蟬兒遲疑一下,再笑一聲:“也沒什麼,蟬兒是說,孫士子過於仁厚,若與龐士子同朝為官,隻怕難有出頭之日。”

“對對對!”張儀迭聲急道,“師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隻顧想大,未曾想小,將龐涓這廝的人品忽略了。龐涓這廝隻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孫兄還是莫去魏國為好!”

孫賓笑道:“若是此說,倒不打緊。龐師弟與賓情義甚篤,至於名利,賓向無所爭,相信不會與他為此生隙。”

“孫師弟,”童子插道,“說來說去,你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這……”孫賓遲疑半晌,“回師兄的話,師弟實在無法決斷,請師兄為師弟決之。”

童子兩手一攤:“這是大人之事,童子如何能斷?”

眾人皆笑起來。

童子掃他們一眼,一本正經地轉對孫賓:“既然諸位皆不能決,師弟也不知何去何從,依師兄之見,可以進洞求問先生。”

孫賓應道:“回大師兄的話,方才聽師姐說,先生正在閉關潛修,師弟不敢打擾。”

張儀笑道:“先生此說,必是打發那個太子的,孫兄隻管去問。”

孫賓將眼望向玉蟬兒,玉蟬兒點頭道:“張士子說的是,先生沒有閉關。隻是——眼下時辰已晚,先生當是入定了,孫兄若問,可於明日晨起再來。”

翌日晨起,孫賓走至草堂,玉蟬兒引他進門,見鬼穀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樣子,是在候他。孫賓上前拜過,將龐涓之信雙手呈上。鬼穀子掃過一眼,將信隨手丟在麵前幾案上,微笑著望向孫賓。

孫賓叩道:“師弟下山之時,曾與弟子有約。今日師弟履約,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信;魏王親派殿下禮聘,待弟子甚誠。弟子若是不去,當是失禮。但魏人於數年前入侵衛境,血洗平陽,父親、叔父全家及數萬無辜百姓盡皆死於國難,弟子若去仕魏,等於忘卻前仇,當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複思量,終難決斷,隻好煩擾先生。”

鬼穀子閉上兩眼,半晌,慢慢說道:“放下信、禮、孝不論,你的真心歸於何處?”

“弟子願隨先生幽居鬼穀,修仙煉丹,潛心求道。”

鬼穀子凝視孫賓,有頃,點頭說道:“你忠厚質樸,心無雜念,有此願心,必能成就。隻是天下紛亂,戰爭頻仍,眾生猶在火海之中。你既習兵學,就當順應天命,止亂解爭,待天命有成,再來遂此願心。老朽隻在林深穀幽之處,候你功成歸來。”

孫賓拜道:“弟子唯先生之命是從。”

鬼穀子緩緩說道:“你是否赴魏,盡在你心,老朽並無決斷。至於朋友之信、君王之禮、事親之孝,皆為個人恩怨,修道之人理應忘卻,唯以天下大道為念。”

鬼穀子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孫賓豁然開朗,納頭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穀子眼望孫賓,臉上現出慈愛的微笑:“你明白什麼了?”

“弟子決定了。弟子這就下山,助師弟一臂之力。”

鬼穀子心頭微顫,但隨即定下來,微微點頭:“你既已做出決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禍,還望先生點撥。”

鬼穀子看他一眼,吩咐道:“先聖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福是禍,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轉。你到山中覓山花一束,老朽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孫賓起身,正欲出門覓花,恰好看到玉蟬兒手提一罐清水進來,走至先生堂前靠牆處。那裏擺著一隻小型的高腳銅鼎,鼎中插著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蟬兒換過鼎中之水,將花重新擺好。

孫賓看到菊花,心裏一動,徑走過去,將之取出,在鬼穀子跟前跪下,雙手呈上,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請先生驗看。”

鬼穀子擺擺手,孫賓謝過,起身將菊花複歸入鼎中,回身再至鬼穀子跟前跪下。

鬼穀子雙目微閉,運神發功,有頃,睜開眼睛,神色凝重,麵呈憂容,兩隻老眼凝視孫賓,久久不語。

孫賓心頭一沉,輕聲道:“先生——”

又過一時,鬼穀子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好吧,你既認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長於野穀,開於深秋,不與百花爭豔,喻你心誌高遠,與世無爭;此花生於磐石之間,清香怡人,經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潔,神定誌堅;此花為玉女所愛,又為玉女所折,備受玉女侍弄,喻你將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長於穀中,卻橫遭殘折,喻你當有飛來劫難;此花雖經殘折,卻被供養寶器之中,喻你雖有劫難,卻無大礙;供養之器為青銅之鼎,供養之水為山中清流,喻你將來或受器重,可得善終!”

孫賓聽到前景如此,一下子傻了,愣怔許久,方才叩道:“弟子謝先生吉言!”

鬼穀子又歎一聲:“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懇請先生為弟子改之!”

“可將‘賓’字改為‘臏’字,或可使你有所進取。”

玉蟬兒納悶,小聲問道:“先生,‘賓’字改為‘臏’字,如何就能進取?”

“此為天機。”

孫臏再拜道:“弟子謝先生改名!”

鬼穀子卻不回話,頓了一時,話中有話:“孫臏,你與龐涓同朝事主,凡事當要多一個心眼!”

孫臏叩道:“弟子記下了!”

鬼穀子轉身走到幾前,提筆在一塊絲帛上寫字,寫畢,裝入一個錦囊,封好,遞予孫臏:“老朽予你錦囊一個,垂危關頭,當可啟之!”

孫臏雙手捧過錦囊,泣淚叩道:“弟子謝先生錦囊!”

鬼穀子點頭道:“孫臏,你可以走了!”扭身徑去,走入洞中。

孫臏望鬼穀子的背影一拜再拜,慟哭失聲:“先生——”

山道上,蘇秦、張儀抬著一隻箱子,玉蟬兒、孫臏抬著另外一隻箱子,七彎八拐地一路走去。玉蟬兒未曾出過此等苦力,剛走幾裏,就有點支持不住,孫臏隻好將重量盡力放在他這一邊。

張儀看在眼裏,又走一程,放下扁擔:“孫兄,換一下吧,別把你累倒了。”

孫臏笑道:“在下練過武,這點重量,還好。”

張儀堅持道:“這不是靠猛勁,幾十裏山路呢。”

張儀換過,將拴箱子的繩索朝自己這邊又挪了挪。

玉蟬兒笑道:“張士子,你別逞能,走十裏路試試。”

張儀笑道:“師姐,不是吹的,就這點東西,師弟背上它走上十裏八裏,也沒問題!”

玉蟬兒亦笑一聲:“那就走著瞧吧!”

然而,走不過五裏,張儀的步子就漸漸緩了下來,兩條腿也變得十分沉重,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再從右肩換到左肩。又走二裏,張儀實在撐不住,小聲叫道:“師姐,我們歇會兒吧!”

玉蟬兒放下扁擔,大家也都跟著停下。

玉蟬兒嬌喘幾下,望著張儀笑道:“怎麼樣,這下服了吧!”

張儀一邊揉肩膀,一邊由衷歎道:“服了,服了,張儀服了!”

聽到這聲“張儀服了”,眾人皆笑起來。

張儀收住笑,朝箱子踹了一腳,恨恨說道:“這個鬼太子,害百姓不說,這又跑進山來害我們!我說師姐,這些既是民脂民膏,我們根本不該歸還他們!”

玉蟬兒笑道:“說起這個,蟬兒倒有一問。”

“師姐請問!”

“張士子,若將這些金子予你,你欲做何事?”

張儀半開玩笑:“我呀,就在這鬼穀之中建造一個大大的宮殿,裏麵應有盡有,請先生、師姐,還有童子,舒舒服服地住在裏麵,平心靜氣地修仙悟道!”

眾人皆笑起來。

玉蟬兒笑道:“隻怕你的宮殿尚未動工,先生就要搬遷新穀了。”將臉轉向孫臏,“孫士子,如果這些金子是你的,你欲做何事?”

“在下用之救助戰爭傷殘和遺孤。”

玉蟬兒將頭轉向蘇秦:“蘇士子呢?”

蘇秦鄭重答道:“回師姐的話,在下用之搭建窩棚,購買糧食,讓天下災民皆有棲身之所。”

玉蟬兒微微一笑:“蘇士子所欲令人感動,可惜隻是亡羊補牢。自古聖賢治世,蘇公子可曾見過搭建窩棚的?”

蘇秦沉思有頃,朝玉蟬兒深深一揖:“師姐見識高遠,蘇秦慚愧!”

張儀笑道:“師姐,莫說我們了,說說你吧。如果這些金子盡歸師姐,師姐欲做何事?”

玉蟬兒笑道:“我呀,隻想讓它盡快消失!走吧,還有十多裏呢。”

蘇秦走到玉蟬兒的箱子跟前,抽出扁擔,雙手扳過箱沿,“嘿”一聲舉過頭頂,扛在肩上,轉對張儀道:“賢弟,你和孫兄抬另一隻箱子,師姐壓陣。”

張儀吃驚地看一眼蘇秦:“嗬,真還看不出呀,蘇兄!”

蘇秦憨厚地笑笑:“氣力活兒,在下比你強!”

玉蟬兒手持扁擔站在後麵,怔怔地望著肩扛箱子、大步走去的蘇秦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