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業,愛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業哪!”
龐涓幾番搖頭:“陛下想高了。王業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緩緩起身,“這些日來陛下對微臣多有恩寵,微臣隻有來世再報了。”言訖,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龐涓衣袍,大叫道:“龐愛卿,你不能走哇!龐愛卿——”
龐涓忽地拔出寶劍,割斷衣袍,兩腿一縱,竟是騰空而起,飄然西去。眼見龐涓越飄越遠,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邊追邊喊:“龐愛卿,龐愛卿,龐愛卿——”
魏惠王緊追不舍,不防腳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掙紮欲起,卻是怎麼也爬不起來。魏惠王無望地看著漸成黑點的龐涓,聲嘶力竭地大叫:“龐愛卿——”
魏惠王正自絕望,忽聽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睜開眼睛,忽見眼前並無龐涓,隻有毗人與兩個宮女跪拜於地,模樣甚是惶急。魏惠王打個驚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這才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毗人小聲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龐愛卿,龐愛卿怎麼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來,拿衣袖擦拭一把額上的汗珠,再次閉上眼睛:“沒什麼,寡人方才夢到他了。”
宮女起身,再次輕輕搖動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時,不敢再睡,抬頭問道:“後晌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陛下原說去東湖蕩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搖頭道:“不蕩舟了。擺駕相國府。”
“老奴領旨。”
一個時辰之後,魏惠王擺駕出宮,一行人馬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徑至相國府門前。早有使臣報信,惠施迎出府門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攜手步入客廳。
進得廳來,二人見過君臣之禮,各自入席。魏惠王輕啜幾口清茶,由不得將午後之夢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惠愛卿,你說這……寡人怎會做此噩夢呢?龐愛卿也是,說走就走,竟是一點也不顧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還割袍斷義。”
惠施正襟危坐,微閉兩眼,靜靜地傾聽。魏惠王一口氣講完,見他仍然一言不發,急道:“惠愛卿,你倒說話呀!寡人嚐聽人說,夢是先兆,你說這……有朝一日,龐愛卿會不會真的學那公孫鞅和公孫衍,辭別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仍有點放心不下,眼望惠施:“龐愛卿之才,可追吳起。先君文侯自得吳起,雄霸天下數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龐愛卿,無論如何,斷不能讓他生出二心。惠愛卿,你抽空常去望望龐愛卿,探探他的口風。無論龐愛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報寡人。”
惠施睜開眼睛,望著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龐涓,使他不生二心嗎?”
魏惠王急道:“這能有假?沒有惠愛卿,寡人食不甘味;沒有龐愛卿,寡人睡不安穩呐!”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龐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愛卿快說,是何良策?”
“招他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沒有反應過來。
“陛下若以公主賜婚,龐涓就是陛下的貴婿,躍身國戚。秦公縱使金玉滿堂,想必他也不會動心。”
魏惠王總算明白過來,沉思有頃,重重點頭:“愛卿此策,倒是絕妙。隻是,按照慣例,公主當嫁君侯,龐涓雖說有才,出身卻賤,這——”
惠施笑道:“周室禮樂早已崩潰,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說,縱使守製,於陛下也不是難事。自古及今,聖明君王無不獎功罰罪。依龐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當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說到這裏,打住話頭。魏惠王已是豁然開朗,脫口說道:“嗯,愛卿所言甚是。公孫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還要封以商地。龐愛卿有大功於國,寡人何吝之有?惠愛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明日即頒詔令,晉封龐涓為武安君,食邑黃池,賜婚公主,擇日成親。”
“陛下聖斷。”
魏惠王低頭思慮有頃,越想越覺順暢,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陣父子兵。寡人有此愛婿在側,何憂天下刀兵?”
惠施聽到此話,眉頭微皺,正欲勸諫,猛見惠王沉住麵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過來:“惠愛卿——”
惠施抬頭:“微臣在。”
“這樁好事,不過是寡人一廂情願,不知龐愛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龐涓身為人臣,焉有不從之理?”
惠王卻是連連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尋常姻親,不算大事,龐愛卿卻是不同。萬一龐愛卿另有所愛,寡人豈不是強人所難了嗎?”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願意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連說三個好字,“此事托予愛卿了。”略頓一頓,“隻是——”
“陛下還有何慮?”
“寡人身邊,及笄公主共有兩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蓮,側室所生,年方十五,依愛卿之見,寡人賜婚何人,方為合宜?”
“陛下可賜婚瑞蓮公主。”
魏惠王略顯驚訝:“兩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愛卿為何嫁幼不嫁長?”
“回稟陛下,公主有蓮,龐涓有水。蓮得水而生,水因蓮而貴。涓蓮婚配,相得益彰,當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聽得心喜,連連點頭:“嗯,此事可以定下,煩勞愛卿張羅。”
“微臣領旨。”
接下來的半月裏,魏惠王連頒兩道詔令,龐涓如同做夢一般,先是封疆晉爵,龐府改換門庭,成為魏國第一個異姓君侯,後是陛下賜婚瑞蓮公主,相國保媒。
龐涓大婚之日,莫說是大梁,整個魏國也都震動了。各邑守令、諸府官員、世族大戶、豪強大賈等,無不收到一張由龐涓親自簽具的絲緞請柬,紛紛具禮致賀。武安君府前鑼鼓喧天,車馬如流,更有看熱鬧的,送禮的,幫忙的,維護秩序的,硬是將遠近幾條大街堵個嚴嚴實實。
淳於髡辭別陳軫,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兒遊玩幾日,偏巧遇到衛國一個相識,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餘,這才重返魏境,駕馭軺車自大梁東門入城。
進得城來,淳於髡行至宮前街,越走越是艱難,最後竟然動彈不得。淳於髡隻好跳下軺車,攔住身邊一個老人:“請問老哥,前麵發生何事?”
老人將淳於髡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唉,連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來客官必是外地來的!告訴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個大梁連地皮都動了,好個鬧猛喲!客官要想看熱鬧,這就趕去。客官若要趕路,還是趁早掉頭,繞道走吧!”
淳於髡吃一大驚:“武安君?魏國不是隻有安國君嗎?”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黃曆嘍!陛下早些時日頒下詔命,晉封大將軍為武安君,今又賜婚,武安君府,雙喜臨門哪!”
淳於髡愣怔半晌,方才問道:“再問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婦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連歎幾聲,“哪家女子能有這般洪福?”
淳於髡笑道:“難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來:“不是天仙,也差不多。”湊近一步,“不瞞你說,武安君所娶新婦,不是別個,就是當今陛下的千金公主!”連嘖幾聲,“嘖嘖嘖,老漢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這種排場,真還是第一次遇上!”
淳於髡點點頭,衝老人抱拳道:“謝老哥嘍!”
別過老人,淳於髡心頭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當去討杯酒喝。這樣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幾步,眼見擠不過去,淳於髡隻好將軺車趕至街邊一家客棧,讓小二安排一間房舍,略一思索,脫下遊士衣冠,從隨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鑒的大腦殼子,空了兩手來到大街上。
淳於髡隨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進府中,看熱鬧的人流開始消散,各路賀客紛至遝來,無不在府前停車卸馬,手持請柬,箱抬賀禮,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著走進府門。
淳於髡觀望有頃,跟在兩個賀客身後徑走過去。府門兩側各站幾個負責禮儀的門人,但有客來,就將腰身彎成九十度,笑臉迎送,同時驗看請柬和禮單,大聲唱報:“馬空大人賀金二十,白璧一雙;黃池令夜明珠一顆;禦史大人珍珠一串,瑪瑙手鐲一對;太史大人青玉獨角獸一隻;鄴城令賀金五十……”
府門後麵擺著兩張黑漆幾案,後麵各坐一位主簿,一邊聽著門人的唱報,一邊在竹簡上輪流書寫。因賀喜者太多,他們的兩手幾乎是一刻不停,連額角上的汗珠也顧不上揩去。
淳於髡大搖大擺地抬腳就要進去,卻被站在首位的門人攔住。
門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氣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於髡圓睜兩眼,似是不解地瞪著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門人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遞過來道:“前麵有家客棧,老丈可將這枚銅幣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兒吃去。”
淳於髡接過銅幣,反複驗看半日,冷笑一聲:“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卻拿這個打發,當老朽是叫花子呀!”隨手一拋,將那枚銅幣扔在一丈開外的磚地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
淳於髡在這裏一驚一乍,嗬斥門人,頓時引來一群看客。前後趕到的幾位賀客紛紛頓住步子,觀望這場熱鬧。
因是大喜之日,門人雖遭辱罵,卻也不敢還口。眾門人見狀齊圍上來,睜大眼睛將淳於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確認他是趕來鬧事的乞丐,遂有門人陰起麵孔,不冷不熱道:“老丈既是來吃喜酒的,可有請柬?”
淳於髡白他一眼:“老朽不遠千裏趕來賀喜,何來請柬?”
那門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無論何人,若無請柬,不得入內。老丈既無請柬,就請離開此地,免得鬧出尷尬。”
“哈哈哈哈,”淳於髡仰天大笑數聲,“尷尬?老朽走南闖北,什麼怪事都曾遇到,唯獨不知何為尷尬,今日有幸,倒要見識見識!”
聽他言語托大,眾門人又都吃不準了,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收場。早有門人報知家宰龐蔥。龐蔥一路小跑過來,將淳於髡一番打量,見他氣沉心定,斷非一般人物,急趨一步,揖禮道:“晚生龐蔥見過先生。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淳於髡也將龐蔥上下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夥子,老朽是誰並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
“嗯,”淳於髡微微點頭,“你年紀輕輕,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麵上,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至於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於髡連連擺手道,“此話與老朽無關。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
“陳軫?”龐蔥心裏一揪,急問,“他說什麼?”
淳於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言訖,淳於髡一個轉身,搖晃著光頭,大踏步走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麼,急追幾步,大聲叫道:“先生留步!”
淳於髡頓住步子,轉過身來:“小夥子,你還有何事?”
龐蔥拱手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淳於髡微微一笑:“你可對武安君說,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頓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禿頂,“你還可告訴他這個。”
是夜,長庚西掛,玉兔東升,客人漸退,洞房花燭。喝得酩酊大醉的龐涓被白虎、龐蔥架著兩隻胳膊,搖搖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龐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龐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別……別走。”
“恩公有何吩咐?”
龐涓沉下麵孔,噴著酒氣大聲嗬斥:“什麼恩公?我龐涓在這世上隻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白虎兄弟,另一個……”手指龐蔥,“是你蔥弟。”略頓一頓,對白虎,“白虎兄弟,從今往後,你我之間沒有恩公,隻有哥,隻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轉向龐蔥,“還有你,你倆都是小弟,一個是堂弟,一個是義弟。堂弟、義弟,都是龐涓親弟,武安君府就是兩位小弟的家。龐蔥不說了,白虎兄弟何時若來,拔腿隻管來。何時要走,抬腳盡管走,不必拘禮。大哥心裏有苦,先找你們訴。大哥若有好事,也與你們分享。”
白虎、龐蔥聞聽此言,趕忙跪下,泣道:“大哥——”
龐涓一手拉起一個:“看看看,都是爺們兒,哭個什麼?來來來,今日大哥人生得意,當與兩位兄弟分享。”轉對侍女,“拿酒來,我們兄弟三人再飲一壇。”
白虎看一眼龐蔥,揖道:“大哥,來日方長,這一壇美酒,且待明日再飲。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圓,我們做小弟的就不打擾了。”
龐蔥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還在洞房候著呢!”
聽到嫂夫人,龐涓點頭道:“好,兩位小弟既有此說,此酒留待明日。”
兩人再次揖過,轉身退出。龐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幾步,又被白虎、龐蔥扶回,強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時,龐涓似是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叫道:“蔥弟,聽說下午有人上門鬧事,可有此事?”
這個大好時辰,龐蔥哪裏肯說實情,當下支吾道:“哦,沒……沒什麼,不過是個禿頂老頭。大哥晚安,小弟告辭。”
龐蔥轉身欲走,龐涓卻道:“慢!”撓頭思索一陣,轉向白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他,“禿頂老頭?會是誰呢……”
白虎轉問龐蔥:“此人可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方臉,高鼻梁?”
龐蔥點頭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門欲討喜酒喝。”
白虎轉向龐涓,笑道:“小弟認識此人,複姓淳於,單名髡,是聞名列國的滑稽遊士,多年前曾被聘為稷下先生,這種事情,也隻有他幹得出來。”
“嗬嗬嗬,”龐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聽人說起過。幾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陽鬥敗奸賊陳軫呢!這是高人,待過幾日,白兄弟邀他來府,大哥請他吃酒。”
白虎答應下來,與龐蔥再次別過。龐涓也回內室。兩名侍女過來,為他脫去喜服,換上褻衣。許是酒精仍在作用,龐涓感到胸中一陣燥熱,吩咐侍女打開窗門。
秋夜清涼,僅穿一襲褻衣的龐涓被外麵的冷風一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已經走至數十步開外的龐蔥聽到這聲噴嚏,心中陡然一凜。
大婚之後的第三日,龐涓召來龐蔥,將大婚之日所收禮金細細盤點,共得一千二百金,其餘全是玉石珍寶。龐涓吩咐龐蔥,將所有珍寶盡數變賣,又得千金。龐涓留下二百金交予龐蔥,讓他照管日用,將餘金再次轉交李青,令他購買軍糧。
龐涓趁大婚之機廣發請柬,大收賀禮,早在朝野引起非議。然而,當大家得知所收賀禮盡皆用於軍餉時,朝野無不震動。這日散朝,魏惠王特別留住惠施,邀他來到後花園,在他最是喜愛的涼亭下相對而坐。
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嘴,嗬嗬連笑數聲,不無感歎道:“惠愛卿,聽聞龐愛卿將此番大婚的賀禮用於軍餉,寡人心裏這個樂啊,簡直沒個說的!不瞞愛卿,前番寡人賜他五百金,他用去購買糧餉,寡人心裏還在打鼓,以為他不過是做做樣子,收買人心。現在看來,龐愛卿是真心愛軍,寡人錯看他了。”
惠施點頭道:“武安君治軍有方,一心為國,確是大將之才。眼下國庫無存,民心不穩,軍餉一事更是關係重大,單靠武安君一人東拚西湊,不為遠謀。”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別留你,為的也是此事。寡人問你,可有長遠之計?”
“長遠之計在於農桑,但興農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災,民無所積,國無所儲,微臣以為,權宜之計是舉國節儉,詔令大戶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糧捐糧,舉國一心,共度國難。”
“愛卿此策甚好!”魏惠王點頭應道,“節儉之事,就從寡人做起。從明日開始,寡人每日減去一餐,每餐僅食一葷一素。王後及所有嬪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減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將起而效之,難關可度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回想過去那些時日,寡人如同做夢一般。自得愛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塗了。愛卿治國有術,卻不能治軍,寡人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佑寡人,恰在此時,龐愛卿揭榜應聘,使寡人得償所願,盡攬天下能臣。寡人雖得龐愛卿,仍有擔心,惠愛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終於卸去心事,高枕無憂了。”
惠施正欲說話,毗人走過來,叩道:“啟稟陛下,遊士淳於髡宮外求見!”
魏惠王一怔,抬頭說道:“淳於髡?這個老滑稽不是在為燕公跑腿嗎?傳話給他,就說寡人正在議事,讓他改日覲見。”
“老奴領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據微臣所知,淳於子已於去歲離開燕國,遊樂於邯鄲。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趙侯所托,為睦鄰而來。”
魏惠王臉色陡變,怒道:“哼,這個趙語,寡人一向對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來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卻是狠毒。寡人襲衛,他結齊聯韓,與寡人做對;秦、齊來襲,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敗了,他又想著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讓他算計盡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愛卿請講。”
“陛下,上述諸事怨不得趙侯。據微臣所知,趙國實權盡在奉陽君趙成手中,趙成與秦人關聯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係奉陽君之意!微臣懇請陛下仔細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頃,轉對毗人:“宣淳於髡書房覲見!”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轉身行至不遠處的禦書房,屁股剛落塌,轉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銅鏡前麵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門,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抬頭望向門前的花徑。沒過多久,望見毗人領著淳於髡穿過一片林子,徑直走來。
看到淳於髡的鮮亮光頭,魏惠王心裏一樂,嗬嗬笑著步下台階。淳於髡見惠王降階相迎,趕忙止住腳步,跪地叩道:“草民淳於髡叩見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於子請起!”
淳於髡拱手謝道:“草民賤軀,何勞陛下遠迎。”
魏惠王拱手還禮:“淳於子大名,寡人久聞。淳於子光臨,寡人聞報已遲,倉促之間,未及遠迎,還望淳於子海涵!淳於子,請!”
“陛下先請!”
魏惠王二話不說,上前攜住淳於髡之手,二人並肩走上台階,步入書房,分賓主坐定。毗人沏茶後退出。
魏惠王讓道:“淳於子,請用茶。”
“謝陛下香茗。”淳於髡端茶杯輕啜一口,抬頭驚道,“敢問陛下,此謂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緩緩說道:“此茶產於王屋山斷腸崖,每年清明時節,由寡人親使玉女百名,啟朱唇含之,是謂玉女茶。”
淳於髡忙將鼻孔湊近茶杯,連嗅數下,嘖嘖歎道:“如此香豔之茶,草民一氣牛飲,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嗬嗬一笑:“駿馬當配金鞍,名士當喝香茗。淳於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呐!”
“陛下羞殺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題:“聽聞淳於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這些年來遊走列國,救急解難,美名播揚天下。此番淳於子不辭勞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緩緩應道:“草民兩條賤腿,一日不走路腳底就會發癢,是以草民要不斷遊走;草民這張笨嘴,一日不說話舌根就會發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說話;至於有人傳揚草民救急解難,純屬溢美之詞,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飯吃,也就聽憑他們說去。”
淳於子將這幾句說完,魏惠王哈哈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好說辭!早聞淳於子言辭幽默,是滑稽遊士,實非虛傳呐!”
淳於髡又啜一口茶,抬頭說道:“是草民口無遮攔,讓陛下見笑了。”
“嗬嗬嗬,”魏惠王笑道,“還是口無遮攔的好!寡人耳邊不缺唯唯諾諾,缺的就是先生這口無遮攔。淳於子,你還沒回寡人的話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連連搖頭:“天下眼前並無戰事,各家宮廷鶯歌燕舞,何人有難?不過,草民來此,受人所托卻是真實。”
“噢,淳於子受何人所托?”
“趙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揚下手,“說吧,既然不為求情而來,趙語還有何事勞動淳於子?”
“趙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致謝?”魏惠王怔了,“寡人敗他於朝歌,斬他甲士近萬,俘他數千,他不來複仇,倒還致謝?”
“對對對,”淳於子連連點頭,“趙侯正為此事致謝。唉,陛下有所不知,當初奉陽君請旨出兵,趙侯本不願意。可奉陽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趙侯無奈之下,這才準他。陛下大敗奉陽君於朝歌,差點擒他於馬下。奉陽君灰頭土臉,一路逃回邯鄲,連續數日不敢上朝,趙侯心中竊喜,又不敢表露,隻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魏惠王聽完此說,好一陣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錯看趙語了。淳於子何時回去,就請轉告趙侯,就說寡人說了,前麵舊賬一筆勾銷,他那幾千殘兵敗將,也請淳於子一並捎回。”
淳於髡當即起身,行三拜大禮:“草民代這些被俘的趙人妻女,叩謝陛下體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這幾拜寡人收下。淳於子起來,寡人還有大事請教。”
淳於髡再拜後起身,重回幾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盡可告知草民,草民知無不言。”
魏惠王抱拳還禮,正襟危坐,緩緩說道:“魏國地處中原,西有強秦,東有富齊,北有悍趙,南有蠻楚,更有韓、燕、中山、衛、宋環伺於側,處境尷尬。寡人自承大統以來,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閃失,辱及列祖列宗。淳於子是大賢之才,定有良策興我大魏,寡人懇請淳於子賜教!”
“賜教不敢。草民以為,陛下所慮,無非兩個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趨前:“兩個什麼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點頭:“請淳於子詳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國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時,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吳起、樂羊,更拜卜子夏、段幹木、田子方為國師,朝堂之上,名士濟濟,數年而有大治,獨霸天下數十載,列國無與爭鋒。”
淳於子這席話講得魏惠王連連點頭:“是是是,先生所言極是!不瞞先生,徐州相王之時,田因齊羞辱寡人國無賢才,後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無人。不想寡人身邊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龐子,反倒令他田因齊引火燒身,自取其辱。先生遊曆列國,所見甚廣,不知寡人身邊這兩位愛卿,可算人才?”
淳於髡爆出一聲長笑。
“哦?”魏惠王頗是驚異,“淳於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頭一沉,麵上依舊掛著微笑,隻將身子略向後仰:“寡人有何好笑之處?”
“陛下久居深宮,不知外麵變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豈不是人才泛濫了嗎?”
聽淳於髡如此蔑視他的兩位大賢,魏惠王立時斂起笑容,咳嗽一聲,語氣嚴厲許多:“聽聞淳於子是天下名士,寡人這才洗耳以聽。不想淳於子並無名士風範,滿口亂語,辱我朝中大賢,卻是可歎!請問淳於子,天下學問過惠子者,可有幾人?”
淳於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話,據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賢過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實之論揚名於外,但他在遊曆稷下時,竟被一個叫公孫龍的年輕後生駁了個啞口無言。在稷下學宮,學問如公孫龍者數以百計。縱觀天下,大賢之才並不在稷下,而在鄉野僻壤之中。宋有莊周,鄒有孟軻,齊有隨巢子,此三子,皆飽學之士,各有建樹,可稱天下大賢。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隱士、高人不計其數。別的不說,單是終南山的寒泉子,雲夢山的鬼穀子,皆有扭轉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聽淳於髡講出這些,魏惠王在心頭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論學問,勝過惠子者,自有許多。可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孫龍之流,隻會誇誇其談,孟軻、隨巢子學問雖大,誌向卻遠,所論也過於空泛,於寡人並無實用。莊子瀟灑飄逸,好高騖遠,養生也許用得著,治國卻是無益。至於高人、隱士,無不以修仙煉道為畢生追求,縱有才識,也隻想付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這個惠子,既能講學問,又能切中時弊,頗稱我心。也罷,此話且不點破,看這禿頭還有何語?”想到此處,抬頭再問,“天下善戰過龐子者,又有幾人?”
淳於髡再爆一聲長笑,身子前趨:“草民敢問陛下,龐涓師從何人?”
“雲夢山鬼穀子!”
“陛下可知鬼穀子身邊尚有多少學生?”
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過的,當即搖頭:“寡人不知。”
“這就是了。”淳於髡笑道,“別的不說,單是修習兵學的亦非龐涓一人。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穀子僅隻三年,所學不過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涼氣:“聽淳於子之言,雲夢山中難道還有勝過龐愛卿的?”
“這個自然。別的不說,天下兵聖孫武子的六世玄孫孫賓,此時就在山中,與那龐涓一道修習兵學。據草民所知,穀中諸人,唯有孫賓得到鬼穀子絕學,當為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朝淳於髡拱手揖道:“聞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開。魏罃孤陋寡聞,適才冒犯先生之處,望先生海涵!”
淳於髡還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責罰,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賢,如蒙不棄,魏罃願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教誨!”
“草民身賤,隻愛遊玩,不習衣冠,還望陛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來人!”
毗人走進:“老奴在。”
“賞淳於子黃金一百,錦緞二十匹,軺車一輛。”
淳於髡起身叩道:“草民謝陛下重賞。”
自淳於髡來過之後,魏惠王像是換了個人,一連幾日,茶飯不思不說,連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幾案上擺著一葷一素兩個菜肴,是毗人在傳旨節儉時特意吩咐廚師定做的。一葷是熊掌、豹心,作一盤,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盤。旁邊擺著一碗羹湯,是燕窩燉山參。
魏惠王在幾前端坐,拿起箸子,夾起一塊熊掌,放進口中,咬嚼幾下,吐出來,轉夾一塊豹心,放到唇邊,既不吃進去,也不棄掉,而是僵在那兒,心底裏仍在回蕩淳於髡的聲音:“據草民所知,龐涓師從鬼穀子僅隻三年,所學不過皮毛……穀中諸人,唯孫賓得鬼穀子絕學,當為橫掃千軍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於髡名噪列國,所言一定不虛,想必孫賓之才,真在龐涓之上。我有龐涓,已是天下無敵,若是再得孫賓——”
想到這裏,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嚇得在一側侍奉進膳的幾個宮人撲撲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來,輕聲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領旨!”
張猛從三軍之中挑選出三千虎賁之士,將名單呈報龐涓。龐涓正在審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宮。龐涓見宮人催得甚急,不知發生何事,急急趕往宮中。毗人正在門外守望,看到龐涓,急迎上去,揖禮道:“在下見過武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