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龐涓喜結連理,孫臏改名出山(1 / 3)

大將軍府中,龐涓正與副將張猛商議崤關及西河一線防務,門外一陣喧嘩,不一時,門人來報:“報,門外有鄉民求見!”

“鄉民?”龐涓心頭一怔,急與張猛走至大門,果有十幾個鄉民跪拜於地。看到二人,為首老者連拜三拜,涕泣道:“大將軍,求您開恩哪,求您了!”說完又是一串響頭。眾鄉民無不叩首。

龐涓不明就裏,看一眼張猛,見他也在發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請起。我是龐涓,您有何求,盡說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龐涓一把拉住。老者一邊抹淚,一邊備細述說一遍。原來,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兩子,長子應征,次子耕種。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離世,膝下唯餘長子,名喚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軍糧,犯下死罪,定於今日午時斬首,範梢特別通知老人趕去收屍。老人聞訊,急與眾鄉鄰趕至範將軍處求情,範梢卻說法不容情,青牛犯下軍法,依律當斬。老人正自求告無門,有軍卒要他向大將軍求情,說是隻要大將軍開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聽,隨即跌跌撞撞地與眾鄉民趕來,為子求情。

龐涓問道:“軍營裏一日三餐皆有供應,你兒子為何還要偷食軍糧?”

老者急道:“大將軍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貪食,一人可抵三人飯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饅頭二十隻,尋常飯食填不飽肚子。”

龐涓抬頭一看,午時將至,不及再問,急叫門人備馬,與張猛兩騎朝城北範將軍的營地疾馳而去。離營地尚有二裏許,二人就已聽到三通號鼓,急抽戰馬,如飛般馳往刑場,遠遠看到青牛兩手反綁,埋頭跪在行刑台上,劊子手紮好架勢候於一側,大刀已經掄起。範梢端坐台上,一臉嚴肅,屬下三千將士列隊觀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經馳至兩箭地之外的張猛大叫:“刀下留人!”

眾將士皆吃一驚。劊子手揚刀望向範將軍。範梢正自驚愕,龐涓、張猛已經馳到,翻身下馬,快步走上刑台。範梢瞧見,起身拜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龐涓卻不理他,徑直走到青牛身邊,對劊子手喝道:“鬆綁!”

劊子手鬆綁,龐涓拉起青牛,將他上下打量一遍,見他麵如赤銅,身長八尺,體壯如牛,心頭大喜,拍拍他的肩頭問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為必死無疑,萬未料到還有生機,因而竟是毫無反應,隻將兩眼懵懂地呆視龐涓,好像是在夢中一樣。

張猛喝道:“青牛,大將軍救你性命,還不謝恩?”

青牛打個驚愣,終於反應過來,跪下叩道:“青牛叩謝大將軍救命之恩!”

龐涓轉向範梢:“範將軍,青牛有飯量,你可知道?”

“末……末將知……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不為他增加飯食?”

範梢急道:“回……回大……大將軍,末將增……增加來著,給他吃雙……雙份。”

“青牛要吃三份,雙份如何能夠?”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時李……李將軍克……克扣軍……軍餉,每日僅……僅供八……八兩二錢,誰……誰都吃……吃不飽,末……末將這……這才減……減他份……份額。”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目光緩緩轉向張猛:“傳李通!”

不一會兒,負責三軍糧草的李通急馳而來,納頭拜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龐涓臉上現出殺氣,冷冷問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稟大將軍,末將不知!”

龐涓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你死到臨頭,還說不知!本將問你,為何私扣軍餉?”

“回稟大將軍,末將沒有私扣軍餉。今年大旱,河東夏糧顆粒未收,國庫儲糧全被司徒大人調用賑災,軍中儲糧僅餘萬石,後麵雖說收繳齊、趙庫糧萬石,卻又供養齊、趙活口一萬八千。末將苦思無策,隻好減少供量,否則,兩個月之後,三軍將士將無粟下鍋。”

龐涓心頭一凜,眉頭緊鎖,沉吟有頃,再次問道:“此等大事,為何不報?”

“末將早已具表上報,大將軍如若不信,可問張將軍。”

“確有此事。”張猛點頭道,“末將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談及此事,司徒大人親領末將去國庫驗看。近年陛下用兵頻繁,役民過重,國庫確無餘糧。近日末將見大將軍一心忙於大事,就未及時彙報此事。”

龐涓白他一眼,厲聲責道:“真是糊塗!什麼是大事?三軍無糧,這才是大事!”略頓一下,轉對李通,“李將軍,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將錯了!從今日始,你可恢複正常供養。陛下賞賜本將黃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國購買軍糧,暫緩燃眉之急。至於數月後的糧餉,自有本將籌劃。”

龐涓一語講完,在場將士,包括張猛在內,無不跪倒,五體投地叩拜涕泣。

龐涓眉頭一橫,大聲吼道:“全給我起來!男子漢大丈夫,哭個什麼!把這點力氣攢起來,練出本事,用到沙場上去!”

眾軍士一愣,繼而忽地站起,齊聲吼道:“謹遵大將軍命令!”

龐涓掃眾人一眼,點點頭,大聲說道:“好樣的!”轉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幹。能否向本將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應一聲,眼睛一轉,走到監斬台前,兩手扳牢台角,大喝一聲:“起!”能容納二十餘人、重達千鈞的龐大監斬台竟然整個被他掀翻於地。

龐涓脫口讚道:“好一個虎賁之士!”轉對張猛,“張將軍,似這等猛士,軍中可有?”

張猛應道:“據末將所知,各營均有。”

“好!你將他們從速集中起來,組成一旅,編入中軍,飯食特別供應!”

“末將得令!”

龐涓用五百賞金進一步收買了軍心不說,又意外獲得靈感,為三軍整編了一支虎賁之師。這支部隊一旦建成,再有戰事,折旗奪帥,何在話下?

返回途中,龐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馬加鞭,一陣疾馳,不一會兒就已馳至大將軍府前。馬蹄剛慢下來,門外牆角處忽有一人衝出,擋於街中,攔住馬頭。龐涓陡吃一驚,正欲問話,早有一個門人箭步衝出,將那人一把扭住。

龐涓下馬,將韁繩交給聞聲而出的另一門人,緩緩走上前去。

扭人的門人臉色煞白,急急說道:“啟稟大將軍,這個乞丐午時上門乞食,小人打發他了。不料此人吃飽喝足,仍不肯走,說是求見大將軍。小人知他胡鬧,當即將他趕走。誰知此人不識好歹,不知何時又溜回來,悄悄躲在這個角落,讓大將軍受驚了。”

龐涓嗬嗬笑道:“不過一個乞丐,看把你嚇的?放開他吧。”

門人鬆開。龐涓細審那人,見他年約二十,眉清目秀,襤褸褐衣難掩一身英武之氣,兩隻大眼炯炯有神,心頭暗喜,點頭問道:“小夥子,你是何人?為何守於此處攔阻本將?”

小夥子問道:“大將軍可叫龐涓?”

龐涓應道:“正是。”

“草民龐蔥,奉家父之命,特來投奔大將軍。”

龐涓心頭一動:“哦,你的家父是誰?”

“龐青。”

龐涓心中一陣狂喜,麵上卻聲色未動:“龐青?他是做什麼的?”

“箍桶。”

龐涓急問:“他……人呢?”

龐蔥低下頭去,有頃,泣道:“家父已經仙去了。”

龐涓驚道:“你是說……叔父他……辭世了?”

龐蔥一邊哽咽,一邊微微點頭。

龐涓略怔一下,緩緩說道:“走,府裏去,慢慢講來。”

龐蔥跟龐涓走進府中,在庭堂裏坐下,將龐青一家如何以箍桶為生,如何於十八年前離開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兩年,母親因何而死,他們又如何搬往趙都邯鄲等陳年舊事細述一遍。不久前,龐青病重,彌留之際向他提起他還有一個伯父,名喚龐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時,奉陽君兵敗朝歌,邯鄲城中到處都在風傳魏國大將軍龐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龐將軍的父親名喚龐衡。龐蔥聽得仔細,回去說給龐青,龐青疑心是他侄兒,叫龐蔥詳細打探,得知龐衡是大周縫人,斷定龐衡是親兄,龐涓是親侄,即掙紮起身,欲回大梁見侄兒一麵,了卻多年心願。父子起程之後,行不及一日,龐青竟是受不住車馬顛簸,咽氣於途中。龐蔥痛不欲生,賣掉隨身所有將龐青葬過,一路乞食,趕往大梁。

聽龐蔥講完故事,龐涓確認龐蔥就是堂弟,頓時悲喜交集,抱住龐蔥痛哭失聲。哭有一陣,龐涓吩咐仆從為龐蔥換過衣衫,擺酒接風。酒宴之中,龐涓由不得也將這些年來的經曆細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敵陳軫如何於四年前害死龐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殺及如何趕赴大梁和宿胥口尋親之事,龐蔥聽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淚。

待到酒宴撤過,龐涓問道:“蔥弟,你有什麼願望,盡可告知為兄。”

龐蔥應道:“在這世上,蔥弟唯有兄長一個親人,能與兄長朝夕廝守,就是蔥弟的最大心願了。”

龐涓點頭,沉思有頃,使人將眾門人、仆從全叫進來,大聲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諸事,皆決於龐蔥,你等務須小心伺候,謹聽吩咐!”

眾仆從拜過龐蔥,喏喏領命而去。

龐蔥的意外投奔使龐涓興奮不已。

這日晚上,龐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回顧下山之後的整個進程,幸運之神幾乎處處惠顧,一切就如夢境一般,順暢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實的。前後不過十個月,他步步走險棋,步步得僥幸,從遭人通緝的落難士子搖身變為威震列國的大將軍,並以三萬疲敗之師,五日兩勝,連敗兩支入侵強敵,斬首近五萬,俘獲近兩萬,此等戰績,縱使孫武、吳起用兵,也未見記載。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國已得軍心,成為軍魂。吳起吸疽卻未跪亡,他不僅跪亡吸疽,這又快馬救冤,破私財購餉,三軍如何能不對他五體投地?

三軍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軍,家有嫡親,龐涓可謂是誌得意滿,出山之後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圓滿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勝,照理該弈下一局。是的,下麵一局應該開局了。

可……對手是誰?該定何勢?第一枚子又該落於何處?

想到此處,龐涓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盤腿閉目,拿出在鬼穀時跟著童子在林子裏修來的功力,收攏心誌,陷入冥思。

東方破曉,龐涓終於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一絲微笑。

逢澤位於大梁東南,距南城門不足百裏。澤邊有一土山,名喚龍山,高約十數丈,方約十數裏,遠看像是一個巨大的土丘。昔日陳軫鼓噪的鳳鳴龍山,說的就是這兒。

龍山旁依大澤,林木蔥鬱,景色秀美,又有鳳鳴傳聞(迄今為止,魏惠王對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後,很快成為王室聖地,建有別宮,設有祭祠,駐有衛士守護。

在別宮深處靠近大澤的地方有一處院落,高牆厚門,密不透風。門外反掛兩把銅鎖,周圍五十步之內不見人跡。

黑漆大門的重鎖裏麵是一處四合式庭院,院內擺設雖說簡陋,卻也是應有盡有。

這是奉魏王欽命特設的一處冷宮,專門關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員。無論是誰,一旦被打入這裏,無異於被判處終身監禁,想要出去,比登天還難。

此處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沒有的是生氣。庭院裏荒草蔓延,樹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頭垢麵的前大將軍公子卬此時麵幾而坐,兩隻無神的大眼癡癡地盯視幾案上的紫色陶壺。

靜寂,死一樣的靜寂。即使不遠處澤水擊打土岸的澎湃聲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磚牆阻擋,傳到耳邊時微弱得他幾乎無法聽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衝鋒陷陣,可以不吃不喝,卻不可以忍受寂寞。而這樣的靜寂他竟然忍受兩月有餘,此時真的已至極限,忍無可忍了。

又坐一時,公子卬猛然雙目圓睜,忽地站起,一把抓過石幾上的紫壺,啪的一聲摔向厚厚的磚牆,然後,幾個大步跨到門口,兩手死死地拍打大門,聲嘶力竭地叫道:“來人呐!快來人呐!”

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

公子卬朝大門上猛踹幾腳,仍然沒有人來。公子卬眼珠一轉,看到窗台上靠著一根木棒,飛跑過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門砸去。“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見一個人影。他徹底絕望了,將木棒扔在地上,倚門癱坐下來,口中咒道:“這幫狗娘養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們!”

公子卬倚門不知過有多久,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廳堂,望著堂中簡陋的擺設癡癡地發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裏地再次發作,將幾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於地上。所有的東西摔完了,再從地上揀起來,重新摔下。然而,無論公子卬如何發作,四周仍然靜寂如死,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許是力氣用盡了,許是意識到這是徒勞,公子卬終於放慢了速度,漸漸停頓下來,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萬念俱灰之時,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身子不動,頭卻扭過來,兩眼直盯不遠處的黑漆大門。

在一陣“嘩嘩啦啦”的開鎖聲之後,大門“吱呀”一聲洞開,威風凜凜的龐涓邁步走進。一名軍尉和幾名軍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後。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裏,兩眼如癡如醉地盯牢龐涓身上的大將軍盔甲。兩個月前,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龐涓一步一步走進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麵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您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仍舊癡癡地盯視他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一個驚愣,似乎這才反應過來,一抬身爬起,連爬帶跪地翻過門坎,一把抓牢龐涓的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轉,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萬千,轉向軍尉大聲責道:“你——”再將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似乎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麵麵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什麼?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物什全都換成新的,再傳兩個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陛下——”

龐涓擺一擺手,不耐煩地說:“你們照做就是!陛下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一聲喏,急帶眾軍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龐涓再次麵朝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這日下午,在王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麵,魏惠王端坐於席,全神貫注於麵前的棋局,有頃,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轉向對麵的龐涓,臉上現出一絲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後悔,寡人許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龐涓應道:“微臣謝陛下恩賜。不過,微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

魏惠王點頭笑道:“好,龐愛卿既肯舍棄,寡人也就不客氣了。”話音落下,舉起一子,緩緩落於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看到再無扳回的希望,龐涓隻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隻好認輸了。”

“愛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唯贏愛卿一局,實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龐涓叩道:“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連輸三局,已是無心再戰了!”

“嗯,”魏惠王點頭道,“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再拜:“陛下聖明,微臣的確感念一事。”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邊:“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與寡人?”

龐涓緩緩說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隻。微臣玩心忽起,將其捉住,關入籠中。晚上回來,微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隻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淒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籠中,一點點地給雛鳥喂食。微臣動下惻隱之心,當即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圈,方才飛離,場麵令人感動!”

魏惠王早已聞知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聽聞此言,就知龐涓是在為他求情,長歎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屬罪有應得,寡人如此處治,已是從輕發落他了!”

龐涓仍舊跪在地上:“陛下,安國君之錯,多是受到奸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這麼解釋再合情不過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不由連連點頭:“嗯,愛卿所言不無道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龐涓抱拳應道:“安國君武功高強,善於陣戰,亦能治軍,勇名遠播列國,是不可多得的率軍之才。微臣鬥膽懇請陛下赦免安國君之罪,恢複安國君大將軍職爵,微臣願為安國君副將,與安國君一道治軍教戰,橫掃列國,輔佐陛下成就王業。”

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如何能成?”

龐涓再拜:“懇請陛下準允微臣所求!”

“這樣吧,”魏惠王決然說道,“龐愛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這個逆子,至於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著愛卿學習治軍,尋機會戴罪立功。”

其實,這也是龐涓早就預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堅持:“陛下!”

魏惠王斷然說道:“愛卿不必再言!讓他做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麵子上!”

龐涓略頓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謝陛下厚愛!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魏惠王將身子微微後仰,長出一口氣,不無感歎地對毗人點頭說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名純臣啊!”

毗人亦是讚歎有加,點頭道:“是陛下慧眼識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會說話!這樣吧,你走一趟,帶那逆子回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牢龐愛卿,好好習練治軍之術。”

“老奴領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並說龐涓不但在陛下麵前為他求情,且又自願將大將軍之位讓出,自己願為副將。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難平。這些日來,他一直記恨龐涓,以為是龐涓奪了他的主將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別有用心,聽聞此話,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顧不上梳洗,也顧不上更衣,當即召來車駕,帶上厚禮,欲去大將軍府答謝。不料剛剛出門,卻見龐涓驅車趕來。

看到公子卬,龐涓急跳下車,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將龐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大將軍大恩,魏卬終身銘記!”

龐涓還禮道:“公子說哪兒話!微臣聞知公子回府,即刻趕來為公子壓驚!”

“魏卬回來,第一要事就是登門拜謝將軍,誰知剛一出門,將軍卻先一步到了,這……這叫魏卬如何是好?”

龐涓嗬嗬笑道:“公子與微臣,這是心往一處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來,伸手讓道:“大將軍,府裏請!”

龐涓轉身略一擺手,龐蔥與一仆人從車上抬下一隻箱子,走上前來。公子卬知是賀禮,對龐涓客套道:“照說是魏卬謝將軍才是,您這是——”

龐涓又是一笑,指著箱子道:“這點薄禮是微臣特為公子備下的,待會兒公子驗過,自會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龐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攜龐涓之手步入客廳,龐蔥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後。

看到箱子已在廳中放好,龐涓上前親手打開,指著箱中道:“公子請看。”

公子卬急走過來,伸頭一看,箱中別無他物,隻有一件帶血汙的甲衣和一柄寶劍,散發出一股隱隱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皺眉,龐涓笑問:“公子可識此物?”

公子卬搖頭。

“公子難道連田忌的披掛也記不起了?”

公子卬驚道:“這是田忌的?”

龐涓哈哈大笑數聲,點頭道:“前次黃池大戰,田大將軍一不小心,竟然掉進公子愛將範梢布下的陷阱裏,滾出一身屎溺不說,還想拿這把破劍自殺。幸虧範將軍眼疾手快,打掉此劍,拿鐵鉤將他鉤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條小命。”

黃池大戰的故事,公子卬早就聽說了,隻是龐涓在講述此事時,轉彎抹角地將擒獲田忌的功勞記在他頭上,卻是讓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尷尬,點頭道:“好好好,您這兩件大禮,魏卬全收下了!”話鋒微轉,拱了拱手,“田忌這廝詭計多端,害魏卬不淺,謝大將軍替魏卬出了這口惡氣!”

龐涓急忙擺手,真誠說道:“此功屬於範將軍,範將軍又是公子親手栽培出來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從語氣裏聽出龐涓出自真心,並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馬,真正服了,當下吩咐仆從抬下禮箱,擺上銅製茶具,親手沏好香茶。正欲請龐涓品嚐,大門外麵一陣車馬聲響,門人飛奔而來,高聲唱報:“瑞蓮公主駕到!”

聽到“瑞蓮公主”四字,龐涓怦然心動,正欲說話,公子卬已經起身,略顯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臨,龐將軍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剛剛步出廳門,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風一般卷進院子,二話不說,一頭紮入他的懷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將她輕輕抱住,不無激動地喃喃說道:“蓮妹——”

二人緊緊相擁。

過了一時,公子卬鬆開瑞蓮,扯著她的纖手走進客堂,指著已經起身的龐涓道:“蓮妹,來,二哥引薦一下,這位就是威震列國的大將軍龐涓。”

龐涓就勢叩拜於地:“微臣龐涓叩見公主!”

瑞蓮公主萬未料到這裏還有其他男人,頓時臉頰緋紅,欠身還禮:“大將軍免禮!”

龐涓再拜道:“微臣謝公主厚愛!”

龐涓再拜謝過,起身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凝視瑞蓮公主。瑞蓮公主久居深閨,除宮中太子和諸公子之外,很少接觸其他男人,抵擋不住龐涓火一樣的目光,兩頰緋紅,低頭不語,單薄的身子不無膽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嬌羞之態越發惹人憐愛。

龐涓心中一動,緩緩收住目光,揖禮道:“公子、公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慢慢敘談,微臣告辭。”

公子卬急道:“龐將軍,這……總該喝口茶吧。”

“來日方長,公子不必客氣。”龐涓一個轉身,大步走出廳門。

公子卬送到院中,龐涓猛然回頭,再望瑞蓮公主一眼,見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過,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門外麵與龐涓作別,轉身回至廳中,對瑞蓮公主道:“你看這人,說走就走,怎就如此見外呢?”

瑞蓮公主臉色一紅,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說給公子卬:“宮裏風傳龐將軍神武,我還以為他是銅頭鐵身的漢子呢,誰想他看起來倒像一名書生。”

公子卬笑道:“蓮妹要是相中龐將軍,二哥為你保媒!”

瑞蓮公主臉色頓紅,跺腳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趕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來,看二哥給你帶回來什麼寶貝了?”說著,叫仆從提上來一隻木桶。

瑞蓮朝桶中一看,驚喜地叫道:“鮮魚?”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著漁人從大澤裏釣上來的。蓮妹是隻貓,二哥還能不知道?”轉對仆從,“交給膳房,清蒸兩條,其餘的用火炙掉。”

瑞蓮急補一句:“清蒸時,薑蔥多放一點。”

自從見過瑞蓮公主,龐涓多出一樁心事。回到府中,龐涓謝絕任何訪客,閉目端坐半日,召龐蔥備上車馬,徑投相國府去。

惠施得報,迎出大門。

望到惠施,龐涓走前幾步,揖道:“晚生龐涓有擾先生了。”

自凱旋之後,龐涓這是第一次拜訪相府。龐涓見麵即以晚生自居,尊稱他為先生,倒使惠施頗為驚訝,抱拳還禮道:“大將軍是稀客,惠施請還請不到呢,何談打擾!”

龐涓謝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幾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榮?先生活命大恩,晚生無以為報,今日上門,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龐涓說完,當場叩拜於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將軍,這可使不得!”攜住龐涓之手,“大將軍,府中請!”

龐涓讓道:“先生請!”

兩人攜手入府,在廳中分賓主坐下。龐涓環顧四周,極目之處,唯見恬淡雅致,並無一絲兒珠光寶氣,頓生敬意。不一會兒,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於地,舉案齊眉。

惠施端起一杯,遞給龐涓:“大將軍,請用茶。”

龐涓謝過,雙手接過,輕啜一口,品之,別是一番滋味,嘖嘖數聲,由衷讚道:“觀先生雅室,如至鬼穀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穀先生清茗。”

“大將軍言過了!惠施乃塵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穀先生項背?”

“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大名,晚生久聞。先生遠見卓識,晚生由衷敬服。別的不說,先生至魏之後,如春風化雨,於無聲處使國家大治。今日陛下遠小人,近賢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

惠施嗬嗬幾聲笑過,輕輕搖頭:“大將軍這是越說越過了。若論本領,惠施何及大將軍呐。回頭思之,大將軍出山之後的這一局棋,當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謝先生褒獎!”

“聽說這幾日,大將軍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龐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結公子卬之事,稍顯尷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惠施輕歎一聲,微微點頭,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來,大將軍這也是無奈之舉。魏國不同於秦國,要想成就大業,若無根基,單憑本領,真也行不通。”

龐涓亦歎一聲,緩緩說道:“自出鬼穀之後,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略頓一頓,起身至惠施前麵,叩拜於地,“先生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惠施此番非但沒有攔他,反倒微閉雙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麼,大將軍可以說了。”

龐涓拜過三拜,方才說道:“懇求先生為晚生玉成一樁好事!”

這一請求顯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時,惠施微微睜開眼睛,望著龐涓,點頭道:“嗯,大將軍事業有成,是該立家了。這是人生美事,本相願意效勞。請問大將軍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龐涓一字一頓:“瑞蓮公主!”

惠施打個驚愣,圓睜兩眼,將龐涓凝視良久,重又緩緩閉上:“我聽到了。”

龐涓再拜:“晚生謝先生成全!”

初秋時節,微風徐來,吹動一池荷葉。

荷花池邊的涼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張搖椅上,雙眼閉合。毗人守在一邊,也在打盹。兩個宮女侍奉於一側,一個輕輕晃動搖椅,另一個手拿蒲扇,一為扇風,二為驅趕可能騷擾的飛蟲。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龐涓向他走來。

魏惠王趕忙欠身,笑道:“龐愛卿,來來來,坐寡人身邊。”

龐涓卻一句話不說,陰鬱著臉徑直走到跟前,兩膝跪地,兩眼泣淚:“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驚道:“龐愛卿,你……你為何流淚?”

龐涓再拜後泣道:“陛下,微臣是……是來向陛下辭……辭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龐涓衣角,聲音都變了:“辭行?愛卿欲至何處?”

“秦國。”

魏惠王驚道:“這……這如何能成?龐愛卿,寡人待你不薄,愛卿為何心存二誌呢?”

龐涓應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常言道,鳳凰棲高枝,蛟龍歸大淵。陛下雖待微臣不薄,可魏國已如強弩之末,難成大事。秦國如日中天,將來必成王業。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賜,秦公不僅一樣不缺,且又承諾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業,卻是微臣此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