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1 / 3)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裏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裏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於此處變闊,寬約數裏。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於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齊軍士兵在堤下兩側的灘地上構築營寨,搭建帳篷,並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台。一到開飯時間,屢屢炊煙嫋嫋升起,連綿十數裏,頗為壯觀。

齊軍連戰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梁,齊威王甚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十裏,迎入中軍大帳。二人在帳中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看到殿下前來,三軍將士無不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麵,一眼望去,甚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並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淨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上卻空空蕩蕩,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陣,指著空蕩蕩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麼無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出魏國武卒構築的防禦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來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於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何時可與魏軍交戰?”

田忌指著河水:“微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隻寬約數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蕩,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遊水,縱使會遊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隻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並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微臣也必擒他於馬下。”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於天下,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也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請殿下轉奏陛下,就說旬日之內,微臣必破魏陣,直驅大梁,三月之內,即押魏罃凱旋回朝,由陛下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忽見對麵堤上飛下一騎,直衝河邊,當下扭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傳令軍尉。快馬衝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眾人正自驚疑,來人已至河心。眼見河水漫至馬頭,軍尉陡然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書!”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揀起響箭,交予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不及細看,飛也似的直奔高台,大聲稟道:“報,魏軍先鋒戰書!”

魏軍連遭敗績仍敢下書挑戰,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噔一沉,眼角掃向站在一側的參將。參將穩步下台,從那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台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從中取出一團絲帛,果是戰書,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展開一看,上麵寫道:

傳聞大將軍百戰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歎。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歎者,大將軍百戰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於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歎,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於血汙;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當於三日之後以雄師三萬設陣恭候!大將軍隻要識出吾陣,在下即刻俯首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有言在先,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請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辟疆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道:“田將軍?”

田忌隨手將戰書遞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怎成魏軍先鋒了呢?”轉向田忌,苦笑一聲,“看來,這一次田將軍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拳頭捏得格格直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先鋒也配下戰書!殿下看好,三日之後,微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屍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征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賞,卻在此處充當小小先鋒,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卻從鼻孔裏哼出一聲,轉對身邊參將:“回複龐涓,憑他擺出什麼陣勢,三日之後,叫他伸長脖子守於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中,在靠近西北側的一處大宅院裏,數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一刻不停地實施救助,間雜其中的是上百名誌願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屍的蒼頭守在門口,隻要疾醫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們就會即刻啟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但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幾人匆匆走進院子,打頭的是三軍先鋒龐涓,跟在其後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是無人響應,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將軍無能而有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急了,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陛下欽點的三軍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陛下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到另一邊。隻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麵容和藹,眼神裏充滿關懷。他沒說一句話,隻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後邁步在傷員之間的過道裏緩緩行走。

龐涓的沉靜和關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的目光向他射來,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龐涓看到一旁有個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禱告,顯然是在為這名行將遠去的兵士送別。

龐涓走到跟前,悄無聲息地走到近旁,麵對兵士,跪在幾個女人後麵,緊閉兩眼,口中念念有詞,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先鋒大將軍為你送行來了。”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卻似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一名疾醫急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鼻孔處探拭一下,見他早已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在臉上。隨後,疾醫朝後擺一下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立即抬著一塊門板過來,從女人懷中抱起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龐涓緩緩起身,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龐涓轉過身來,邁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數步,龐涓看到近旁有疾醫正在為兵士擠膿,隨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傷起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一邊,看著疾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一點點擠出,滴進地上的陶盆裏。兵士牙關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鑽心的劇痛。過有一刻鍾,兩個膿包已被擠癟,疾醫望著傷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將餘膿弄出。

龐涓二話不說,當即彎下腰去,紮好架勢,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對準傷口用力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這日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所見的不爭之實。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所有的心都激動了,所有的眼睛都濕熱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龐涓吸一口,將膿水吐到盆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盆中。如是再三,直到傷口裏再無膿水,龐涓這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龐涓連喝幾口漱過,在兵士的肩上輕拍兩下,嗬嗬笑出兩聲,半開玩笑地說出了來到此地的第一句話:“小夥子,你這膿水又腥又臭,味道可不咋的!”

兵士顧不上傷口劇痛,一翻身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龐將軍——”

龐涓將他拉起,扶他躺好,板起麵孔嗬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大丈夫活在世上,隻流血,不流淚!”言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大營。

齊軍大帳裏,田忌獨對幾案,閉目凝思。

十幾年來,田忌南征北戰,威震泗上,揚名列國,擊敗過楚將昭陽、趙相奉陽君和韓相申不害,唯獨未與大魏武卒交手。田忌一心想與號稱天下第一鐵軍的大魏武卒對陣,君上卻是處處避讓,一直未給他機會。三年前魏惠侯稱王伐衛,田忌奉命援衛,本是一次交手良機,君上竟又讓他按兵不動,結果將首敗武卒的機會拱手讓予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齊、魏兩國在徐州相王時鬧翻,威王怒而伐魏,總算讓他一償夙願。入魏之後,田忌大顯神威,三敗公子卬,重挫龍賈,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內成為殘兵敗將。眼下魏人已無還手之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田忌都是勝券在握,隻需一聲令下,七萬大軍就可踏過濟水,直搗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穩健著稱。常言道,哀兵莫逼,窮寇勿追。田忌既想一舉全殲龍賈,又想使自己的損失降至最小,這才遲遲沒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對岸龍賈的三萬武卒不過是隻煮熟的鴨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樣,這也是田忌並不著急的原因。

龍賈重傷在身,魏軍已成哀兵。對於魏人來說,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棄守濟水、黃池,死保大梁,誰想魏人非但不退,反來下書挑戰,且又約他河灘鬥陣,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龐涓。知敵莫過於知將。對公子卬、龍賈、張猛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對這個橫空而出的龐涓,除去在臨淄聽到的此人翻手雲覆手雨之類的傳聞,他一無所知。

大戰前夕不知對手,是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帳一側,兩道目光如炬般射向軍用沙盤。

沙盤是隨軍謀士及參將等人依據附近的地形地勢臨時堆起來的。田忌一眼望去,濟水兩岸的山丘地勢赫然在目,顯要地段還插滿竹簽,竹簽上標著駐守此處的雙方兵種、數量及將官姓名。涉過濟水,不足十裏就是黃池,黃池離大梁也就兩百餘裏,如果沒有阻礙,急行軍數日可到。

田忌盯住沙盤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無論這個名叫龐涓的先鋒有何能耐,若以三萬潰敗之師挑戰七萬乘勝鐵軍,且所能依賴的不過是一條完全可以涉渡的濟水,聽起來像是一樁笑談。

但與公子卬之類浮誇之徒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遠都是田忌。即使對此近乎笑談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他知道,戰場局勢瞬息萬變,什麼可能性都會發生。情勢已呈一麵倒,魏軍卻敢主動挑戰,不是主將發瘋,就是內藏陰謀。

想到陰謀二字,田忌猛然打個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絲冷笑也悄然隱去,代之以兩道漸皺漸緊的濃眉。

對,一定藏有陰謀。魏軍屢戰屢敗,餘眾不足四萬,除去傷殘,能戰之士至多三萬。龐涓隻是魏人先鋒,卻敢在戰書上宣稱,他將以三萬雄師擺陣迎敵。這個細節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魏王增兵三萬,要麼是主將龍賈願將三軍移交龐涓。

想到此處,田忌心中一動,大聲叫道:“來人!”

參將聞聲走進:“末將在!”

“再派細作易裝渡河,一探龐涓底細,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黃池。”

“末將得令!”

參將正欲出帳,田忌又道:“還有,將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豎一根吊杆。”

參將再應一聲,退出大帳。

龐涓望過傷兵,又選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帳,副將張猛使人傳道:“龐將軍,大將軍有請!”

龐涓急跟來人馳至龍賈軍帳,跪於榻前:“先鋒龐涓參見大將軍!”

龍賈的傷情顯然加重了,隻見他喘息一陣,手捂胸口,艱難地點點頭:“龐將軍,免——免禮。”眼珠轉向張猛,“張猛。”

“末將在!”

“取大將軍印來。”

張猛取來大將軍印,捧在懷中,眼望龍賈。龍賈接過大印,又從枕下摸出虎符,一並捧在手中,眼望龐涓:“龐將軍,請接符、印!”

以虎符調兵是列國慣例。虎符分為兩半,一半授予將軍,一半由國君親自掌管。國君調兵時,就遣特使奉符至兵營與將軍核對,兩片虎符隻有合而為一,將軍才許發兵。因而,虎符是將軍權力的象征。至於將軍金印,則是管束並差遣部下的主要憑證。虎符對上,金印對下,無論是誰,隻要擁有符印,就可統帥三軍。龍賈將符印全部交給龐涓,就等於將大將軍的權限完全轉讓了。

這是龐涓始料未及的,畢竟自己剛至軍營,寸功還未建呢。愣怔有頃,龐涓頓首拜道:“龍老將軍,末將……這……此事萬萬不可!”

傷處又是一陣劇痛,龍賈強自忍住,捧著符印,艱難地說:“龐將軍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陛下慧眼識才,三軍再得良將,老朽死……死亦瞑……瞑目了!”

龐涓遲疑道:“龍將軍——”

龍賈的呼吸越發艱難,似已使盡全身力氣:“國家已到存……存亡關頭,龐將軍不可推辭,老朽這就上……上奏陛……陛下,舉……舉薦龐將軍統……統領三……三……”

“軍”字沒有說完,龍賈陡然一陣痙攣,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張猛大驚,急跨一步扶住:“龍老將軍!龍老將軍——”

龍賈再也沒有應答。龐涓以手拭鼻,知道老將軍已經去了,大放悲聲:“龍將軍——”

天地默哀,長角悲鳴。

三軍將領得知龍將軍仙去,紛紛趕赴大帳。張猛當眾宣布龍將軍遺命,將大將軍的符印雙手呈送龐涓。

龐涓略略一想,再次推辭,眾將跪求。鑒於大敵當前,龐涓允諾暫代大將軍職,但將印、符堅決交由副將張猛保管,仍以先鋒名義將龍賈為國捐軀的前後經過表奏魏王,言語甚恭。

眾將看在眼裏,對龐涓愈加敬服。

與此同時,張猛也以三軍副將名義將龍賈的遺囑及龐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馬另奏。翌日午時,魏惠王詔書緊急馳到,正式任命龐涓為大將軍,統率三軍。

龐涓拜過詔書,從張猛手中接過符印,移居中軍大帳,將“大將軍龍”的旗號撤下,換為“大將軍龐”,傳令諸將帳前聽令。

龐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軍營裏不脛而走,龐涓的“隻流血,不流淚”六字更令大魏武卒血脈賁張,紛紛手拿血書,赤膊趕至各自將軍帳前請戰。三軍諸將接令後,手提捆捆血書走進大帳,見到龐涓,二話不說,“刷”地齊齊跪地,各將血書舉過頭頂。

龐涓走到眾將跟前,將血書一一收起,供在幾案上,然後將眾將逐個拉起,朗聲說道:“龐涓感謝諸位,感謝三軍將士!自今日始,龐涓願與諸位一道,臥同榻,食同席,行不騎乘,戰不旋踵!”

龐涓的話音剛落,張猛走至眾將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道:“末將張猛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眾將各自跨前一步,齊聲叫道:“末將求戰,請大將軍下令!”

龐涓知道時機成熟,遂將目光逐一掃過所有將軍,聲如洪鍾:“諸位將軍!”

眾將齊吼:“末將在!”

龐涓再掃眾將一眼:“秦齊韓趙四國犯我,數萬將士為國捐軀,齊寇虎視眈眈,陛下憂心如焚,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一條路:保家衛國,擊敗敵寇!”

眾將再吼:“我等誓死追隨大將軍,保家衛國,擊敗齊寇!”

“好!”龐涓大聲說道,“七萬齊寇就在濟水對岸。兌現諸位諾言的時刻近在眼前。諸將聽令!”

眾將熱血沸騰,再爆吼聲:“末將在!”

龐涓將目光再次掃過諸位,緩緩落在中間一位將軍身上:“李將軍,本將要你準備的物什,齊備了嗎?”

李將軍跨前一步,大聲稟道:“回將軍的話,一萬隻麻袋悉數騰出,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好!”龐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領軍士兩千,將所有麻袋運往唐邑,於唐邑上遊狹隘處裝沙截流。大後日卯時,望見下遊白霧升騰,烽煙冒起,即決壩放水。泄密者死!”

李將軍朗聲說道:“末將得令!”接起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眼睛剛望過來,李將軍左側的另外一將就已跨前一步:“報,末將已備石灰二十車、木鍁一千柄,如何處置,請將軍下令!”

龐涓從幾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帶軍士一千,將石灰研成細粉,各持木鍁一柄,於大後日卯時前往河堤後麵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將應喏一聲,接過令箭轉身走出。

龐涓的目光落到左邊一將身上:“馮將軍!”

馮將軍應聲跨出:“末將在!”

“你帶軍士一百,扮作蒼頭,在唐邑下遊十裏處再攔濟水!”

馮將軍似是不解地望著龐涓:“再攔河水?”

“是的,再攔濟水!”龐涓亦遞給他一支令箭,“招募附近百姓,就說要在那兒攔水灌田。可敲鑼打鼓,場麵越熱鬧越好!”

馮將軍想有一時,似是豁然開朗,大聲回道:“末將得令!”接過令箭大步走出。

龐涓的目光緩緩地轉向站在最邊上的偏將範梢:“範將軍!”

範梢急忙跨前一步:“末……末將在!”

“你的物什可備齊了?”

範梢略略遲疑一下,紅了臉道:“回……回……回將軍的話,末將已……已備屎……屎溺千桶,如……如何處……處置,請將軍下……下……”

範梢原本結巴,接的這個任務更是讓他抬不起頭來,因而結巴得越發可愛。眾將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紛呈。範梢憋得麵孔通紅,隻好將頭埋低。

龐涓咳嗽一聲,拿起一支令箭遞給他:“很好!範將軍,你帶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將糞桶的桶口封好,也於大後日卯時伏於河堤外側的荊棘叢中,等待號令!”

範梢大急,抬頭叫道:“將……將軍,末……末將懇……懇請將軍收……收回成命,末將寧……寧願上……上陣殺……殺敵,不……不想撒……撒這臭……臭……”

範梢臭不出來,眾將再也忍不住,齊聲哄笑起來。

龐涓亦笑出聲,望著範梢:“範將軍,你若不幹,一樁大功就是別人的了。”

範梢一下子怔了,瞪大兩眼望著龐涓:“什……什……什麼大功?”

“活擒田忌!”

範梢又驚又喜:“末……末……末將得……得令!”急急拾起令箭,樂不可支地轉身出帳。

看到範梢走遠,龐涓掃視餘將一眼,朗聲說道:“諸位將軍!”

眾將齊聲吼道:“末將在!”

龐涓從幾案前麵緩緩站起:“各帶本部人馬,明日辰時,隨本將前往河堤後麵擺兵演陣,以號旗為令,旗進人進,旗退人退,違令者斬!”

眾將齊道:“末將得令!”

濟水北岸,外出探聽虛實的細作陸續有人返回。田忌詳細問過,得知魏惠王懸賞招賢、龐涓揭榜應聘並被魏惠王封為三軍先鋒等事,同時得知,魏惠王雖拜龐涓為先鋒,卻未撥給他一兵一卒,龐涓是隻身趕赴黃池的。

田忌擺手讓細作退出,思忖有頃,對辟疆道:“殿下,依微臣推測,魏王此舉隻有一個解釋,就是眼下尚不信任龐涓。”

太子辟疆未及說話,參軍再領一個細作進來,很快證實了田忌的猜測:“報,大梁及附近城邑從昨日開始,已經進入守備狀態,所有城門關閉,閑雜人等不準出入。魏王身穿戰袍,親自上城巡視。”

細作退出之後,辟疆抬頭望著田忌,目光中充滿狐疑:“這……魏王若是不信任龐涓,龐涓何來三萬大軍?”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話,這個微臣也想過了。微臣以為,必是龍賈身負重傷,臨危授命,將三軍大權臨時交予龐涓。”

辟疆眉頭仍皺:“此戰關係魏國存亡,龍將軍久經沙場,豈肯將三軍輕托他人?”

田忌應道:“龍賈傷重,根本無力指揮三軍。大戰在即,軍中不可沒有主將,而魏軍之中,龍賈一時真也找不出合適將才,托給龐涓也是該的。”略頓一頓,“再說,龐涓是魏王欽命先鋒,萬一戰敗,龍賈也有托詞。”

“是的,”辟疆微微點頭,“大將軍所言合乎常理,辟疆認同。既然如此,大將軍可有因應之策?”

田忌正欲回話,一陣馬蹄聲響,又一細作回來,進帳稟道:“報,魏軍大將軍龍賈已於昨日不治而終,魏王任命龐涓為大將軍。”

田忌一驚,看一眼辟疆,擺手道:“知道了!”

細作剛剛退下,負責監測河水的軍尉急奔過來,進帳稟道:“報,濟水急退尺許!”

濟水於一日之內急退尺許,顯然是個反常。

田忌眉頭急皺,對辟疆道:“走,看看去!”

眾人趕至河邊,果見水位退下許多,標杆上的水位標誌整整下降一尺,等於過去旬日的下降總和。

田忌抬頭望天,並無一絲兒雲,一輪日頭火辣辣地當頭照著。

辟疆轉向測水的軍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話,一個多月。”

時值三伏,月餘滴水未下,河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點點頭,抬頭望向田忌,卻見田忌眉頭緊皺,兩眼直直地盯著河水,甚是詫異:“田將軍?”

田忌指著河水:“殿下請看,水是渾的。”

辟疆定睛細看,河水果然一片渾濁,不解地問:“這……河水渾與不渾有何蹊蹺?”

“回殿下的話,”田忌應道,“河水急退,又陡然犯渾,隻有一個解釋,有人正在上遊築壩,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大驚,“萬一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來土掩,即使魏人築壩,微臣也有應策。”將頭轉向跟在身邊的參將,“速使人溯水而上,探看是否有人築壩。”

參將答應一聲,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探馬回稟:“報,果有魏人在上遊二十裏處敲鑼擊鼓,攔河築壩。”

田忌詳細問過築壩地點,長出一氣道:“都是何人?”

探馬應道:“全是蒼頭。聽他們說,田裏的莊稼要旱幹了,裏長要他們在那裏築壩,說要引水灌田。”

“再探!”

探馬應聲喏,退出帳外。

辟疆凝眉道:“田將軍,魏人在這節骨眼上築壩,無論是否蒼頭,我們都應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斷不會這樣明目張膽,更不會讓蒼頭沾手。再說,即使築壩淹我,也不能選在那處地方。微臣親去那裏看過,河寬水深,僅憑附近百姓之力,莫說是三五日,縱使旬日也難築好。我三軍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壩成,大軍隻怕早到大梁了!”

辟疆見他說得在理,點頭道:“嗯,如此甚好。有魏人攔住水勢,倒好涉渡。”

正說話間,濟水對岸人聲喧鬧,不一會兒,參將稟道:“報,魏軍在濟水對岸的河堤後麵調兵遣將,似在排演陣勢!”

田忌最愛觀陣,聞報後急至堤頂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過,比前幾日高出三丈不說,台頂更豎一根兩丈高的木杆,杆頂裝有滑輪。田忌攀至台頂,坐進吊籃,下麵數名兵士拉動繩索,滑輪將吊籃嗖嗖幾下吊至杆頂,田忌如同坐在半空裏一樣。

田忌視力原本就好,這又居高望遠,片刻之間,已將對岸情勢盡收眼底。河堤後麵,但見旌旗招展,無數兵馬奔來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了半個時辰,終於理出一點頭緒,斷定魏人擺的是雁翔陣。雁翔陣形如呈人字飛翔的大雁,以箭矢、連弩、標槍為主要兵器,適合平原、坡地防禦。田忌又看一陣,見對岸陣形並無變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剛破曉,對岸又聞人喊馬嘶。田忌再入吊籃,見對方已改陣勢,此番擺出的是彎月陣。顧名思義,彎月陣形如彎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對稱,中間厚實的月輪利於防守,兩邊尖尖的月牙利於側翼進攻。此陣較雁翔陣又進一步,當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個時辰,見對方陣勢仍無變化,再次擺手下塔。

回至大帳,辟疆迎出帳外,問道:“龐涓所演何陣?”

田忌應道:“看陣勢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陣,今日改為彎月陣。”

辟疆略懂一些陣勢,見田忌報出此等陣名,頓時放下心來,口中卻道:“龐涓既敢下書鬥陣,想必有些手段,將軍還當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陣非小兒之戲,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連潰數陣,將軍麾下建製混亂,缺員過半,若要布陣,唯有拚湊。無論何陣,隻要拚湊,就是烏合之眾。再說,龐涓初到軍營,寸功未建卻發號施令,必不服眾。將不服眾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陣勢?”

辟疆見田忌說得在理,更為放心,與田忌有說有笑地走進大帳,商討如何破敵。

翌日晨起,萬裏無雲,河灘上東南風陣陣,使人心爽氣清。因有惡戰,多數將士一宵未睡,天尚未亮就已披甲執銳,整裝聚至河邊,摩拳擦掌,準備涉過濟水,建立功業。

田忌使人再探濟水,報說河水較昨日又淺一尺,最深處僅至肚臍,莫說是人,便是戰車,也可疾速馳過。

田忌的眉頭稍稍一皺,旋即鬆開了。如此水勢,三軍過河不消半個時辰。縱使上遊放水,流到此處,也是遲了。三軍隻要過河,取勝是十拿九穩之事,因而田忌也未考慮使用諸如迂回包抄、偷襲之類奇巧之術,隻想硬碰硬地與魏軍武卒血戰一場,讓魏人輸個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