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2 / 3)

天雖大亮,但離龐涓約定的破陣時間尚早。田忌略一思索,為穩妥起見,與辟疆一道再次走向堤頂高台。

田忌登上了望塔,如昨日一樣坐進吊籃。

晨曦中,田忌遠遠望去,見魏軍早沿濟水灘頭布好一陣。田忌仔細審看有頃,發現此陣與昨日所擺又有變異,形如一頭插翅的猛虎,虎頭伸在灘頭,虎尾放在堤後,似乎還在微微擺動。

田忌觀察有頃,緩緩下塔,辟疆迎上急問:“田將軍,魏軍所擺何陣?”

“回稟殿下,”田忌應道,“今日改為虎翼陣了。此陣乃上古陣法,傳為軒轅帝大戰蚩尤時所布,世人知者不多。這廝三日連擺三陣,倒還有些手段。”

“哦?”辟疆驚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田忌笑道:“殿下放心,這些都是花架子。微臣既識此陣,自有破解。”轉向參軍,“傳令,三軍成龍騰陣,龍口迎虎頭,聽鼓聲涉渡!”

參將答應一聲,轉身傳令。不一會兒,齊國攻陣的四萬大軍、千乘戰車已呈龍騰陣勢列於濟水灘頭。

看到卯時已至,田忌抱拳辭別辟疆道:“微臣先驅破陣,待捉住龐涓,攻占黃池之後,再來迎接殿下!”

辟疆回禮道:“祝大將軍馬到功成!”

田忌跳上戰車,拔出寶劍,朝前一揮,濟水北岸立時鼓聲大作,四萬大軍在數裏寬的河麵上呈龍騰陣涉入水中。一時間,濟水河中千軍萬馬,浪花飛濺,氣勢恢弘。

眼看齊軍將要涉至河漕,魏營軍陣非但未朝灘頭推進,反而由灘頭後退三百步。田忌正自納悶,前番下戰書的軍尉再次馳至岸邊,衝田忌鼓舌叫道:“齊人聽好,大將軍有令,大魏武卒乃仁義之師,不襲半渡之旅,爾等盡可安心涉渡,待陣成後決戰!”

這是對齊人的公然蔑視。

田忌大怒,縱馬催車,率先朝對岸衝去。眾將看到,個個奮勇,人人爭先,不消一刻工夫,先鋒部隊就已涉過濟水,仍依龍騰陣在灘頭列好,龍口直對魏陣的虎頭。

魏軍再次後退百步,為齊人空出更多的灘頭。待齊三軍渡畢,陣勢列成,雙方同時開始擊鼓。

一通鼓畢,兩軍主將依據先禮後兵的慣例,各驅戰車馳至陣前,距一箭地停下。

龐涓打一揖道:“在下龐涓見過田大將軍!”

田忌抱拳略還一禮,槍尖指向魏軍陣勢:“龐將軍所擺之陣形同兒戲,何敢向本將叫陣?”

龐涓再揖一禮:“龐涓有言在先,大將軍隻要識出此陣,龐涓即刻束手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田忌爆出一聲長笑:“龐將軍好不知趣!此為虎翼陣,本是齊地小兒之戲,有何難哉!”

聽到“虎翼陣”三字,龐涓哈哈大笑,朝後略一擺手,魏軍陣中立時旌旗飛舞,陣角迅速移動,兩隻虎翼消失,虎頭縮回,整個是不倫不類,不知是何陣勢。

看到新陣已成,龐涓再朝田忌拱手道:“大將軍怕是看錯了,此陣不叫虎翼陣。因與方才稍有變化,龐涓許大將軍觀陣一刻。若是大將軍能在一刻之內識破本陣,龐涓依舊如約受縛,聽憑大將軍處置。”

龐涓說完,撥轉馬頭,驅車竟回本陣,在陣前推出一隻沙漏,開始計時。田忌怒火上攻,卻也發作不得,隻好撥馬回陣,登上一輛特製的高車,居高臨下,審視魏陣,果見此陣十分怪異,依他見識,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心冥想,計時已到。

龐涓驅車衝到陣前,朝田忌抱拳道:“田大將軍,一刻已過,可識吾陣否?”

田忌以善陣聞名天下,此時卻在兩軍陣前,當著雙方將士之麵,連一個無名之輩所布之陣也識不出,頓覺顏麵盡失,又羞又急,雖是尷尬,卻也不失名將風範,驅車上前,略略抱拳道:“此陣怪異,在下不識,請問龐將軍所布何陣?”

龐涓回揖一禮:“此陣乃吳起將軍親自布置,大將軍不識,也是自然。”

“吳起將軍親自布置?”田忌一下子怔了,沉思良久,抬頭望向龐涓,“龐將軍休要騙我。吳起將軍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陣?再說,但凡吳起將軍所布之陣,在下無所不曉,隻不曾見過此陣。”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大將軍不知之事,豈隻這個?吳起將軍夢中授我兵書,傳我奇陣,大將軍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驚,也是好奇心起,略頓一頓,抱拳問道,“請問龐將軍,此是何陣?”

龐涓又是一聲長笑,笑畢方道:“此陣名曰王八屎溺陣,專以活擒田大將軍!”

原來,龐涓真也是個精怪,推知田忌善識陣勢,靈機一動,想起在鬼穀中張儀串通蘇秦戲弄他時所畫的怪圖,計上心來,依樣擺出。至於屎溺這一靈感,完全出自他在尋找兵書時從樹洞裏摸到的那堆野豬屎。

這一個王八孵卵的陣圖原是張儀的惡作劇,根本就是塗鴉之作,田忌哪裏識得?龐涓當場說破陣名,連自己也忍俊不禁,像個頑皮孩子似的狂笑數聲,撥馬轉回本陣。

田忌哪裏肯受這般羞辱,臉色紫紅,仗劍怒道:“龐涓豎子,你——看本將如何擒你!”轉對鼓手,“擊鼓!”

鼓聲大震,齊軍發聲喊,勢如潮水般掩殺過去。魏軍武卒似乎經不住如此衝撞,紛紛退避。數萬齊軍卷入魏陣,如入無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槍,催動將士奮勇衝殺。數萬大軍眼看就要衝上河堤,忽見沿堤槐林中升起團團白霧,烽煙衝天。時下東南風正盛,風吹霧動,疾速飄來。見到白霧,正在潰退的魏人急從袖中摸出絲紗罩於頭頂,臉朝下伏在地上。齊軍正自納悶,白霧已至,頃刻間就將整個河灘籠罩。田忌猛覺兩眼刺疼,方知中計,急令退兵,已是遲了。一時間,兵士揉眼,戰馬悲鳴,數萬大軍整個成了盲人瞎馬,在灘頭亂衝亂撞。

白霧剛剛飄過,魏人鼓聲大作,正在潰退的武卒轉身殺來。齊兵已無招架之力,不戰自亂。千乘戰車、數千戰馬、數萬步卒堆擠在寬僅二裏許的河灘上,你擁我堵,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

就在此時,又有一陣惡臭隨風飄來。齊人尚未明白是何緣由,但見漫天屎溺從天而降,澆得他們一身一臉。這些屎溺均被魏卒攪成糨糊狀,又臭又滑膩,一旦粘在手上,連槍也拿捏不穩。許多軍士更因視物不清而撞入魏營,或遭斬殺,或繳械投降。

魏軍將士卻是殺聲震天,越戰越勇。田忌驚懼交加,顧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戰車奪路而走,未走幾步,慘叫一聲,跌入一個深坑。

坑中臭氣衝天,淨是屎溺。田忌長歎一聲,舉劍欲自戕,卻被伏在坑沿的範梢伸鉤打落。緊接著,魏軍眾卒齊伸鉤手鉤牢甲衣,將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說,拿繩索綁了個結實。

看到一身屎溺、兩眼迷離、被五花大綁起來的田忌,眾軍士興高采烈,齊聲喊道:“範將軍活擒田忌嘍!範將軍活擒田忌嘍!”

聽到喊聲,齊軍越發驚亂,眼睛未受傷害的拚力護著迷眼的急朝濟水退卻。對岸齊軍遠遠望到形勢不利,迅即下水接應。一時間,濟水兩岸,齊軍就如兩大群戲水的鴨子一般撲撲通通跳入河中。

見齊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設法將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趕入河中。因河水不深,齊兵在水中一陣狂奔。逃有一程,看到魏人並不追趕,兵士們也自鬆弛下來,急不可待地泡入水中,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創傷。一時間,寬寬的水麵上人影晃動,清清的河水裏滿是屎尿和血汙。

眾將士在水中一邊洗涮,一邊大罵魏人手段下作,勝之不武。他們或吵或嚷,或罵或咒,誰也沒有注意從上遊一瀉而下的嘩嘩水聲。等到有人看到滾滾撲來的洪峰時,一切都已遲了。在上遊三十裏處遭到截流兩日的濟水一朝決壩,勢如奔牛,頃刻間就已漲滿半槽。可憐數萬齊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亂踢亂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濟水下遊十幾裏長的河麵上,但見浮屍具具,慘不忍睹。

洪水剛一退下,魏國武卒就急不可待地衝下河灘,涉過濟水,全力追擊潰敵。眾人正在追得起勁,突然聽到鳴金聲。魏軍退回,諸將不解,紛紛縱馬馳至龐涓處,大聲問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將軍為何鳴金?”

龐涓笑道:“大魏武卒是仁義之師,怎能趕盡殺絕呢?”

眾將卻是笑不起來,隻將兩眼不無疑惑地直視龐涓。

龐涓斂起笑容,對張猛道:“張將軍,你領兵五千打掃戰場,清點俘獲!”轉對參軍,“傳令各部,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發朝歌!”

眾將瞬間明白鳴金原委,無不振奮,齊聲叫道:“末將得令!”

話音落處,三軍將士調轉馬頭,風馳電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後,在魏都大梁的王宮正殿裏,司徒朱威手捧兩份戰報,朗聲奏道:“啟奏陛下,大將軍龐涓於黃池大捷,斬首一萬一千五百,溺斃兩萬五千三百,生俘一萬三千二百十人,活擒齊將田忌,走齊太子田辟疆,餘眾倉皇潰逃;朝歌大捷,斬首一萬三千六百,俘敵六千一百五十,走趙相奉陽君,餘眾倉皇潰逃。秦、韓兩國犯境之敵,皆聞風驚退!”

朱威剛一奏完,魏惠王就將拳頭“咚”的一聲猛砸於幾案:“好!寡人胸中這口悶氣,總算吐出來了。朱愛卿!”

“微臣在!”

“為大將軍修築彰功台,舉國慶賀三日,大赦天下!”

“微臣領旨!”

旬日之後,龐涓凱旋,魏惠王效迎三十裏,邀龐涓共登王輦,大梁民眾夾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將龐涓簇擁至新近落成的慶功台前。

台前,鼓樂喧天。魏惠王端坐於台,龐涓偕三軍眾將行至台前,叩道:“末將叩見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魏惠王看著威風凜凜的龐涓,不無滿意地抬手道:“愛卿平身!”

龐涓朗聲道:“謝陛下!”

“大將軍聽旨!”

“末將在!”

“大將軍力挽狂瀾,力退強敵,功蓋日月,賞黃金五百,錦緞百匹,奴仆五十名!”

“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審視一眼立功受賞名單:“其餘將士,寡人準允大將軍所請,轉批相府,依軍功大小,各有封賞!”

眾將軍叩首:“謝陛下隆恩!”

魏惠王再次頒旨:“上卿陳軫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當誅。鑒於此賊已畏罪潛逃,為正法紀,準允司徒所奏,誅滅陳軫全家,淩遲其家宰戚光、護院丁三,沒收陳軫所有家財,上交國庫,府邸轉賞大將軍龐涓!”

龐涓叩道:“謝陛下隆恩!”

當夜,龐涓來到刑獄,走進那間關押過他和孫賓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鎖,色如死灰。

龐涓掃一眼戚光,冷笑一聲:“嘿,這不是戚爺嗎?”

戚光平素仗著陳軫的勢耀武揚威,此時淪入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斷。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龐涓,明知求也無用,戚光仍是兩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自打耳光:“龐大將軍,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龐涓冷冷地望著他,等他打得累了,這才說道:“再打呀,你是該死!”

戚光急了,向前爬幾步,跪在龐涓腳下:“大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大人大量,高抬貴手,饒過小人吧,小人願為大將軍做牛做馬,以報再生之恩!”

龐涓陰陽怪氣地長歎一聲:“唉,真沒想到啊,時過境遷,連戚爺也肯跪地求饒,嘖嘖嘖!”轉對白虎,“白兄弟,戚爺既然下跪了,龐某就不能不賞麵子。淩遲那日,脖頸以上的三百刀不要刮了,留他一個圄圇腦袋,免得祭我阿大時,嚇壞他老人家!”

戚光頹然倒地。

龐涓冷笑一聲,一腳將他踢到牆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人家戚爺都下跪了,你為何不跪?”

因有戚光的前例,丁三知道求也無用,幹脆充了漢子,硬住脖子叫道:“姓龐的,今日落你手裏,丁爺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要殺就殺,何必廢話?”

龐涓點點頭,冷冷說道:“說出這句話,還算你有種!”轉對白虎,“白兄弟,這是一條漢子,骨頭硬,皮厚,將戚爺脖頸之上的三百刀轉到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記住,刮完之後再剜心,剜心時,他的心一定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田辟疆領著殘兵敗將潰入齊境,不無狼狽地逃回臨淄。

正在進膳的齊威王驚聞噩耗,將一口米飯噎在嗓眼裏,憋得滿臉紫紅。辟疆急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見威王仍然緩不過氣來,急得跪地大哭。

太醫聞訊趕來,一陣急救,方使威王緩過氣來,順口吐道:“龐……涓……”

辟疆上前正欲攙扶威王,卻被他一把推開。威王顧不上龍體安康,急急走回宮中。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等幾個朝中重臣早已聞訊趕到宮外,站在那兒候旨覲見。

威王果然宣召。幾人叩見,威王神色詭秘地望著他們,大半日竟無一言出口。鄒忌等無法起身,隻得五體投地,兩臀朝天,與威王對耗。

門外的光影移動尺許,威王終於長歎一聲,頹然說道:“唉,寡人十多年的心血,就這般毀於一旦!”

聽到此話,鄒忌他們哪裏還敢吭聲,隻將屁股翹得更高,大氣也不敢出。

威王擺了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這才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的幾案前坐下,將目光一齊投向威王。

威王環視眾臣一眼,再歎一聲,緩緩說道:“今日慘敗,過在寡人。”

鄒忌奏道:“微臣以為,黃池之敗,過不在陛下,過在田將軍一人。田將軍自恃天下名將,小勝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歎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眾臣齊道:“微臣在!”

“你們議議,為今之計,如何方好?”

眾臣麵麵相覷。

“陛下,”鄒忌奏道,“微臣以為,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廩仍然充盈,再征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微臣之計,陛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將,與魏一決雌雄!”

“陛下不可!”上大夫田嬰急道,“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並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致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為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田嬰接道:“回稟陛下,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卻難恢複。依微臣之意,我當以退為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回田將軍及被俘將士。魏王一向托大,陛下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為,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以手按住幾案,吃力地站起。內臣急走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眾臣看到,趕忙起身跪下,叩送威王。辟疆注意到,威王一下子老了,每一步都顯得沉重。

就在沒入偏門時,威王回過頭來,兩眼望向田嬰:“準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道:“微臣領旨。”

齊威王詔命齊國上大夫田嬰為特派使臣,出使魏國求和。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和齊國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梁,在驛館住下,稍事休息後,驅車拜訪大將軍府。

龐涓已於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就是陳軫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內裏可謂是極盡奢華,裏麵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將大門外麵的上卿府匾額換為“大將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龐涓正在宗祠裏祭奠亡父。田嬰二話不說,當即從門人處討來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壇上並排列著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著戚光腦袋,右邊盤中放著丁三心髒。兩樣祭品均是午時行刑時,由龐涓親手割下來的。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在田嬰走進宗祠時,祠中仍是人影晃動,喪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壇前叩拜。

田嬰祭拜已畢,龐涓過來與田嬰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著祭壇,指著中間的空盤:“請問大將軍,中間一盤為何空置?”

龐涓應道:“上大夫有所不知,此盤是在下特意留給陳軫那廝的。前番在下忙於戰事,被那廝走脫,下次他就沒有這麼走運了。”

田嬰佯裝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將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那廝無論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必揪他回來,血祭先父!”略頓一頓,似有所悟地望著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隻為詢問這個的吧?”

田嬰點頭:“此地不是說話之處,能否借大將軍一寸光陰?”

龐涓起身,引田嬰走至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說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亦抱拳還禮道:“在下此來,隻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抬著一隻禮箱走進廳中,擺好後退出。

田嬰指著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為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將軍笑納。”

龐涓上前打開,見金玉珠璣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扭頭衝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歎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為何歎氣?”

田嬰又歎一聲,方才說道:“方才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隻空盤,心中頗多歎喟。”

“上大夫有何歎喟,可否說予在下聽聽?”

“大將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手刃殺父仇人,何其快哉!陳軫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將軍為報父仇,手刃陳軫、戚光一族。今齊有將士數萬慘遭屠戕,萬千家庭破亡,如果齊人都如大將軍般申冤複仇,魏國豈不血流成河了。”

龐涓哈哈笑道:“上大夫此言謬矣!陳軫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為國除奸,為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並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別論。隻是,齊逾萬將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將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回,死於非命——”

“這……”龐涓佯驚道,“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將軍等將兵犯境,雖獲死罪於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將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準予寬赦。這些將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將軍恩德,傳揚大將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將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發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陛下懇請,隻要陛下寬免,在下親為田將軍置酒送行。”

田嬰再揖一禮:“大將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道:“謝上大夫吉言。”

第二日,魏王大朝,宣齊使覲見。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田嬰再叩:“回稟魏王陛下,寡君聽信讒言,冒犯陛下神威,甚是追悔,今托微臣朝見陛下,誠心致歉,欲與陛下永修盟好。”

魏惠王仰天大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麼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麼表示他的誠心呢?”

“回稟陛下,”田嬰應道,“寡君願將邊境十邑獻予陛下,求陛下寬赦田忌將軍及被俘將士,使他們能夠合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的版圖,“此為十城版圖,請陛下驗看。”

魏惠王連連搖頭:“這十城是你家陛下的心肝寶貝,寡人怎能奪人所愛呢?”

田嬰略怔一下:“那……陛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為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討價還價,逼迫寡人舍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叩道:“回稟魏王陛下,臨行之時,陛下已吩咐微臣,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陛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隻要陛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稟明陛下,衛國之事,也聽憑陛下。”

“哦?”魏惠王眉頭一豎,“這點小事還要奏明田因齊?”

田嬰心裏一橫:“衛國之事,齊國亦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擬旨,曉諭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為公,自貶一爵,易公為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內,將平陽方圓五十裏之內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將士在城下殉國,也該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微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眼望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將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回稟陛下,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覲見!”

龐涓朗聲道:“微臣領旨!”轉對外麵,“陛下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覲見!”

不一會兒,幾名兵士將田忌帶到殿上。眾臣一看,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麵不說,口中還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無不大笑。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粗壯的軍士扭住胳膊,絲毫動彈不得,隻拿兩眼怒視龐涓。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麵,將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將軍,請著此服回去麵奏齊王陛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到此言,魏惠王十分解氣,連聲說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將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眾軍士鬆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一個箭步衝上去,將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將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龐涓冷笑一聲:“哼,田將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誰想將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們兒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聞聽此言,田忌氣結,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嗯,”龐涓微微點頭,“這才像個將軍!縱觀列國,田將軍雖是敗將,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言訖,仰天長笑。

與戚光分開之後,陳軫驅車朝東疾駛。行有數裏,陳軫棄掉軺車,卸下轅馬,斜刺裏朝東北落荒而去。

陳軫快馬加鞭,於次日傍黑越過魏界,進入衛境,在楚丘暫避數日,然後扮作衛人,複入魏境,天傍黑時趕到宿胥口,尋了偏靜客棧住下。

天剛放亮,陳軫匆匆吃過早點,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見大道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不一會兒,成隊的魏國車騎便如旋風般卷到這裏,迎頭一麵大旗上赫然寫著“大將軍龐”幾個大字。

陳軫大驚失色。龐涓正在黃池與齊人對峙,為何跑至此地?僅此幾日,龐涓難道已經取代龍賈,一躍而為大將軍了?陳軫驚恐一時,轉念又想,依自己幾日來的行蹤,龐涓隻要不是天神,就不會知曉。再說,縱然他是天神,知曉他在這兒,也大可不必為他一人而興師動眾。

這樣一想,陳軫心裏略覺踏實,返回客棧,隻在暗中觀看龐涓欲做何事。

不一會兒,龐涓的大隊人馬已風馳電掣般卷入宿胥口。眾兵士四散開去,將整個小鎮包圍起來,同時四處征調所有船隻。

一連數日,陳軫隻能與眾客商一道,從早至晚躲在客棧裏,看著龐涓的大隊人馬秩序井然地渡過河水,再看著他們押送大量趙人輜重和俘虜凱旋。與此同時,宿胥口也風傳起大將軍龐涓如何得到吳起將軍的庇佑,兩戰兩勝,大敗齊人和趙人,俘獲齊將田忌諸事。

魏軍撤走之後半日,宿胥口重又歸於平靜,客渡漸漸恢複。陳軫與店家結過賬,牽馬走向大街,行至街中心的告示牆邊,看到許多閑人圍在那兒觀看。陳軫湊上去,猛然看到牆上新貼一張告示,赫然入目的正是他的畫像。看到告示上隻他一人,陳軫猜出戚光定是被抓了,額頭不禁驚出一層冷汗,慶幸自己棋高一著,未與戚光同行。

陳軫拿袖子擦了把被告示驚出的汗水,縱馬馳至渡口,遠遠看到一班渡船剛好離岸。陳軫大叫停船,船夫聽到喊聲,調頭撐至岸邊。陳軫牽馬上船,再三謝過船夫。不消半個時辰,渡船已將他載至對岸。

陳軫牽馬下船,籲出一口長氣,跟著同船的十幾人上岸。翻過河堤,前麵就是直通朝歌的官道。若去趙都邯鄲,這是必由之路。

然而,陳軫並不想去邯鄲。他來此處隻有一個目的——進雲夢山尋訪鬼穀先生。陳軫萬未料到自己會馬失前蹄,在小河溝裏翻船。苦心經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熬至今日,卻被一個街頭混混搞到如此境地,而他陳軫竟對這個混混一無所知!

陳軫不是輕易服輸之人。事到如今,他的對手不再是白圭、朱威和公孫衍,而是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龐涓。他的人生目標也不再是大國相位,而是如何應對這個混混。此來雲夢山,就是要順藤摸瓜,找到龐涓的根脈,點中他的死穴。

陳軫跟在同船人後麵又走一程,見前麵有條岔道,遂朝一位年長者揖禮道:“請問老丈,雲夢山怎麼走?”

老丈指著遠處的峰巒道:“那兒就是。你沿這條岔道走下去,涉過淇水,就可進山了。”

陳軫謝過,跨馬朝淇水方向疾馳而去。

適逢盛夏,山外驕陽似火,鬼穀裏卻是涼爽宜人。

將近中午時分,玉蟬兒正在草堂裏看書,忽然聽到外麵傳來童子的聲音:“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放下書冊,緩緩走到門口,見童子已引領陳軫走到草堂前麵。陳軫換回一身官服,畢恭畢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