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3 / 3)

童子手指陳軫:“蟬兒姐,這位官人欲見先生。”

玉蟬兒站在門欄外麵,不冷不熱地望著陳軫。

陳軫躬身揖禮:“魏國上卿陳軫見過仙姑。”

數年前作為魏國特使逼聘姬雪那陣兒,陳軫雖在洛陽居住數月,卻未見過玉蟬兒,更未料到此時站在他麵前的這個漂亮仙姑竟是當年讓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這才自報家門。

玉蟬兒麵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劍一般逼視過來,既不還禮,更無客套話語,單刀直入道:“上卿大人不在朝中辦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幹?”

陳軫聽出玉蟬兒語帶譏諷,趕忙浮出一笑,再揖一禮:“回仙姑的話,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來拜見鬼穀先生。”

聽到“魏王陛下”,玉蟬兒更是慍惱,冷冷說道:“上卿來得不巧,先生幾日之前雲遊去了。”

“那……”陳軫一怔,“先生幾時回來?”

童子已經聽出玉蟬兒的話音,曉得她不待見,順口接道:“這位官人,先生雲遊向無定數,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年五載。官人若要求見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陳軫輕歎一聲:“真是不巧。”略頓一下,轉向玉蟬兒,“請問仙姑,聽說龐將軍曾在這兒跟從先生學藝,可有此事?”

玉蟬兒臉色又是一沉:“這裏沒有龐將軍,上卿若無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一個轉身跨進門欄,順手關上房門。

陳軫未曾料到有此冷遇,竟是愣了,不無尷尬地望著童子。

童子勸道:“這位官人,蟬兒姐要你下山,趁天尚早,趕快走吧!”

陳軫回過神來,望著童子:“請問仙童,這位仙姑是何人?”

“是蟬兒姐。”

陳軫再問:“蟬兒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頭一挑:“蟬兒姐就是蟬兒姐,你這人真是——”略頓一下,生生吞下後麵的“白癡”二字。

陳軫苦笑一聲,改口問道:“再問仙童,鬼穀先生既然不在,這條穀中豈不是隻有你和你的蟬兒姐了嗎?”

“當然不是!”

陳軫要的就是這話,急忙追問:“哦,敢問穀中還有何人?”

“還有我三位師弟!”

聽到隻是童子的師弟,陳軫多少有些失望,順口問道,“那……龐將軍你可認識?”

“龐將軍?”童子怔了一下,“哪一個龐將軍?”

“就是龐涓,聽說他曾在此地學藝。”

童子嗬嗬笑過幾聲,隨口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他。告訴你也無妨,龐涓也是我的師弟,怎麼,你要找他?”

陳軫大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什麼?龐將軍竟是你的師弟?”

童子兩眼一睜:“你不相信?”

“這……”陳軫撓頭連連,“仙童小小年紀,如何能是龐將軍的師兄?”

童子又是嗬嗬幾聲:“龐涓不僅是我師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個。官人還有何事?”

陳軫眼珠兒一轉,忙朝童子深揖一禮:“請問仙童,在下能否見識一下仙童的三位師弟?”

童子略想一下,搖頭道:“蟬兒姐隻要官人下山,不曾要官人見識三位師弟。”

“這……”陳軫眼珠兒又是一轉,“是這樣,龐將軍有話,要在下捎予他的師兄。”

“捎予哪位師兄?”

“就是……與他最好的那個。”

童子想了想道:“你是說——孫賓?”

聽到“孫賓”的名字,陳軫心中咯噔一怔,旋即笑道:“對對對,是叫孫賓。龐將軍要在下務必尋到孫將軍,有話捎給他。”

童子思忖有頃,點頭說道:“既然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請隨我來。”

童子領著陳軫三繞兩拐,不一會兒,引他走向四子所居的山坳。二人走到四子草舍前麵,童子站在孫賓的門前大聲叫道:“孫師弟,有人尋你!”

童子連叫兩聲,沒有應答。童子推開屋門,見屋中空無一人,轉對陳軫道:“孫師弟必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時,想是回不來的。”

陳軫害怕孫賓追究安邑牢獄之事,原也不敢見他,但也不能空來一趟,正自無個處置,旁邊一扇門扉“吱呀”一聲洞開,張儀探出頭來:“大師兄,何人來尋孫兄?”

童子一看,指著陳軫道:“這位官人有話捎給孫師弟。”轉對陳軫,“這位是張師弟,要尋孫師弟,就讓他帶你去吧。”言訖,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望著童子走遠,陳軫轉身朝張儀揖禮道:“在下陳軫見過張……張子。”

張儀依舊倚在門後,探腦袋揶揄道:“子不敢當,叫我張儀就行。官人可是魏國朝中大紅大紫的那個什麼——上卿大人?”

聽到是風涼話,又想到自己眼下處境,陳軫不免臉上發熱,仍點頭道:“正是在下。”

張儀緩緩走出,背了兩手,歪腦袋盯著陳軫,繞他連轉數圈。陳軫正自心中發毛,張儀忽地在他前麵站定,點頭道:“瞧這模樣,有點像。不過,陳大人不在魏國當差,來此何幹?”

“這……”陳軫支吾一聲,“在下赴衛辦差,順道來此穀中一遊。”

“哦,原來如此。”張儀有點誇張地後退兩步,雙手抱拳,回揖一禮,“河西草民張儀見過魏國上卿大人。”

陳軫又揖一禮:“陳軫得見張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張儀指著草地,“上卿大人,請坐。”

陳軫看看草地,又看看頭頂火辣辣的太陽,正自猶豫,見張儀已在草坪的太陽底下盤腿坐定,隻好也坐下來。

張儀問道:“聽說上卿大人欲尋孫兄,可有大事?”

“見到張子也是一樣。”

“那就說吧,上卿大人有何貴幹?”

“龐子可是張子師兄?”

“你是說龐涓?”

陳軫連連點頭。

“他是在下師弟。”

“龐子出山,一戰而敗齊軍,二戰而敗趙軍,天下為之震驚。魏王陛下對龐子甚是嘉許,聽說龐子師從雲夢山的鬼穀先生,特使在下來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國師之禮相待。”

張儀微微一笑:“先生答應上卿了嗎?”

“在下來得不巧,聽仙姑說,先生早些日子雲遊去了,在下引以為憾。”

張儀知道,定是玉蟬兒記恨陳軫,這才誆騙他,當下咧嘴笑道:“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請先生,為何不使龐涓前來,反要勞動上卿大人?”

陳軫應道:“張子有所不知,龐子眼下貴為大將軍,聽說陛下還要封他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他。”

張儀爆出一聲長笑。

“張子為何大笑?”

張儀又笑數聲:“就龐涓那廝……哈哈哈哈……大將軍?萬戶侯?一日也離不開?哈哈哈哈……這個魏王著實好笑!”

“聽張子此話,”陳軫驚道,“龐將軍……難道天下還有勝過龐將軍的?”

張儀斂住笑容,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字字都是分量:“實話告訴你,在這鬼穀裏麵,隻要是個活物,就勝龐涓幾分。”

陳軫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張……張子,莫不是開……開玩笑吧?”

張儀從鼻孔裏哼出一聲:“誰才有心開玩笑呢?這麼說吧,上卿大人,龐涓所學,不過是先生的一點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傳予孫賓了。”

“孫賓?”陳軫略頓一下,“就是那個從衛國來的孫將軍?”

“正是。怎麼,上卿認識他?”

陳軫哪敢說出當年送孫賓入獄之事,略一遲疑,連連搖頭。

張儀嗬嗬笑道:“量你也不知,想是大師兄漏與你的。”略頓一下,“這樣吧,我來告訴你。知道春秋武聖孫武子嗎?孫賓就是他的嫡親後人,在此穀中與龐涓同習兵法。”

“哦!”陳軫故作驚訝,“孫子既有如此才華,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這個嘛,”張儀笑道,“孫賓自然不是龐涓,剛學一點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賣弄。”略略抬頭,“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話捎給孫賓嗎?”

陳軫笑道:“其實也沒什麼,該說的,在下都對張子說了。”

張儀當下沉臉道:“看來,上卿來此並無要事。既無要事,張儀就不陪了。”忽地從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就要離去。

陳軫也爬起來,口中急道:“張子且慢,在下還有一事求問張子。”

張儀紮住步子:“說吧。”

“張子也在此處修習兵學嗎?”

“修習兵學?”張儀連連搖頭,“不不不,打打殺殺有何意思?”

“那……”陳軫一怔,“敢問張子所修何藝?”

張儀湊前一步,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悄聲說道:“上卿大人聽說過道嗎?在下跟隨先生修道。”

話音落處,張儀並不揖別,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入一條小道。

張儀的古怪舉止使陳軫大是詫異。

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陳軫愣怔好一會兒,方才撓頭道:“鬼穀士子,領教了。”

走出鬼穀之後,陳軫站在雲夢山外的三岔道口,左右踟躕,不知該去何處。原本與戚光約好在洛陽會麵的,但眼下情勢,再去洛陽就沒必要了。

齊國也是去不得。前番齊魏徐州相王,是他從中穿的線,結果相王不成,鬧出一場大戰,齊王戰敗,一口悶氣正自沒個撒處,此時去投奔,哪裏能有好果子吃?再說韓、趙,幾年來陳軫一力鼓動魏侯稱王,韓侯、趙侯早將他恨得牙齒癢癢的,此時斷不容他。不能容他的還不隻是趙、韓。縱使偏遠的燕國,也會對孟津之事記憶猶新,何況燕國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見到是他,還不將他一口吞掉?

陳軫思來想去,竟是無個去處。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現出一輛軺車。軺車轔轔而來,在陳軫身邊戛然而止,車簾開啟,車窗後麵兩隻略顯渾濁的老眼眨也不眨地望過來,有頃,一張大嘴咧開,嘿嘿笑道:“馬上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陳軫打個驚愣,順眼望過去,卻無法看清來者何人,隻好在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陳軫的話音未落,一個光光的腦袋從車窗裏伸出,嘿嘿又是一笑:“特使大人的官職大了,自是認不出老朽。”

看到光頭,陳軫這才認出是稷下先生淳於髡,心頭一喜,翻身下馬,深揖一禮:“晚生陳軫見過淳於子!”

淳於髡見狀,亦放下車簾,從車上跳下,還禮道:“老朽見過特使大人!”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什麼特使大人,鳳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說是雉,連隻草雞也不如了!”

淳於髡似已知曉陳軫的境遇,嘿嘿笑道:“特使大人莫說此話,隻要是鳳凰,即使落架,也與草雞大不一樣喲!”

陳軫又是一聲長歎。

淳於髡嘿嘿再笑兩聲,語氣中加了些關切:“老朽從鄴城、朝歌一路走來,看到淨是緝捕特使大人的告示。老朽甚想知道,特使大人因為何事弄到這般田地?”

“唉,一言難盡呐!”

淳於髡笑道:“那就說它個十言百言,反正老朽有的是時間。”眼珠兒一轉,指著不遠處有株大樹,“老朽車中尚有一壇老酒、幾斤牛肉,我們因陋就簡,到那老樹下美美喝上幾爵,權為特使壓驚如何?”

陳軫在鬼穀中沒有混到飯吃,又走大半日,肚中早已饑餓,隻因心中惴惴,一時尚未顧及,聽淳於髡這麼一說,也就順勢說道:“淳於子有此盛情,晚生恭敬不如從命了。”

淳於髡從車上搬下酒壇,讓陳軫抱上,自己拿過兩隻銅爵和幾包牛肉,扭頭吩咐車夫將馬卸下,尋處好草地啃草。

淳於髡、陳軫走到大樹跟前,在樹蔭下盤腿坐了。陳軫倒滿兩爵,淳於髡從腰中取出佩刀,將牛肉切成小塊,遞給陳軫一塊,自己也紮一塊塞進口中,邊嚼邊說:“說吧,這個半日,老朽的兩隻耳朵交付你了。”

陳軫嚼過幾塊牛肉,連喝幾爵老酒,這才打開話匣子,將幾年前如何與龐涓結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備細講述一遍。陳、龐之間的恩怨過節經陳軫口中說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淳於髡細細聽完,點頭道:“看來,上卿此番遇到對手了。”

陳軫慨然歎道:“唉,這廝不過一個街頭混混,哪能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戰成名不說,陛下對他更是言聽計從,將晚生的多年辛勞拋卻腦後,忘了個幹幹淨淨。龐涓得勢,與那朱威、白虎結成一夥,公報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難敵六手,縱使渾身是口,此時也說不清了!”

淳於髡聽了,嘿嘿笑道:“江山代有賢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上卿大人,你在魏國獨領風騷遠超五年,難道還不知足嗎?”

陳軫苦笑一聲:“淳於子真能說笑。什麼獨領風騷?晚生在魏,不過一個弄臣。前幾年,朝廷大權全在白圭手上,好不容易熬走白圭,這又來了個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隻有晚生自己知曉。”

陳軫說得傷心,竟是落下淚來。抽噎一時,陳軫抹了把淚水,抬頭望著淳於髡,長歎一聲:“唉,想我陳軫,處處謹小慎微,時時努力精進,隻想在魏有所進取。十幾年如一日,一心隻知伺候陛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陛下明知晚生慘遭暗算,卻是毫不顧念前情,實在令人心寒!”

淳於髡非但未表同情,反而嘿嘿笑出兩聲:“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遲。人生浮華,無非功名利祿,食色享樂,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數十年光景一過,憑他何人,也是個灰飛煙滅。不瞞上卿,淳於髡此生,既不獨仕一國,也不獨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這個。”

“晚生請淳於子指教!”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鳥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鄉間媒婆,東家有求跑東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麼忠貞愛君之類渾話,隻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活個逍遙自在就成。”

“淳於子所言甚是。隻是龐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報,還請淳於子幫我!”

“幫你?”淳於髡撲哧笑道,“我老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幫你?”

陳軫問道:“請問淳於子,此來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國去的?”

淳於髡點頭道:“正是。前番適周,老朽於無意中為老燕公玉成一樁好事兒,老燕公感念老朽辛苦,挽留老朽在北國連住兩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逍遙自在。去歲仲秋,老朽玩得膩了,辭別燕公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一年,這又玩得膩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陽君兵敗朝歌,趙侯懼怕魏王報複,特地召見老朽,要老朽幫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麵前美言幾句。老朽有幾年未去魏地了,又聽說惠施在那裏為相,甚想與他論辯名實,於是答應趙侯,替他跑一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陳軫聽到此處,趕忙放下酒爵,改坐姿為跪姿,朝淳於髡連叩三隻響頭。

淳於髡驚道:“上卿大人,這……這……這是為何?”

陳軫拜畢,仍舊叩首於地,口中說道:“晚生欲求淳於子幫個大忙!”

淳於髡嗬嗬笑道:“幫忙好說!老朽草民一個,受不起大禮,上卿快快請起!”

陳軫起身,重新坐下,斟滿一爵,雙手捧給淳於髡:“晚生謝過淳於子!”

淳於髡又是一笑:“你請老朽幫忙,再拿老朽的酒來謝老朽,上卿倒會算計!”

陳軫聽出話音,忙從懷中摸出一塊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雙手捧至淳於髡麵前:“晚生走得倉皇,身上並無他物,隻有這塊隨身玉璧,雖不名貴,也值百金。晚生獻予淳於子,還請先生笑納!”

淳於髡接過玉璧,仔細看過,讚賞道:“嗬嗬嗬,是塊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聽聞上卿庫納萬金,珍寶無數,果是名不虛傳哪!”

陳軫歎道:“唉,晚生眼下已到這步田地,還說什麼金玉珠寶?”

淳於髡將玉璧放在手中,把玩有頃,抬頭問道:“說吧,你要老朽如何幫你?是要魏王殺掉龐涓嗎?”

“晚生不敢。不過,晚生訪得一人,可製龐涓。晚生想借淳於子之口,薦給魏王。”

淳於髡略顯驚訝:“哦,何人可製龐涓?”

“他的師兄孫賓。”

“孫賓現在何處?”

陳軫指指不遠處的山巒:“就在那片山林裏。不瞞淳於子,晚生剛從鬼穀出來。”

淳於髡望著遠處的山巒,輕聲歎道:“唉,鬼穀子真也是個怪物!憑他那身本事,到哪裏也能混個肚飽腸圓。他卻偏偏不幹,自願躲在那片林子裏受苦。”抬頭望向陳軫,“不過,老朽還是聽不明白。如果孫賓可製龐涓,上卿為何不將他薦給秦人或齊人,以齊、秦製魏,反而將他薦給魏王呢?”

陳軫陰陰一笑:“淳於子有所不知,如果晚生將孫賓薦給秦公或齊王,非但不製龐涓,反倒是在成全他。”

淳於髡驚問:“哦,此話怎講?”

“淳於子想想看,無論孫賓至秦也好,至齊也罷,必受秦公、齊王重用。秦、齊若得孫賓,必謀魏國。秦、齊謀魏,魏王豈不是更加離不開龐涓,更要重用他?兩國大戰,龐涓若勝孫賓,功莫大焉。若是戰敗身死,也是死於國難,名垂千古。”

淳於髡沉思有頃,點頭道:“嗯,上卿所言大是有理。”

“不瞞淳於子,晚生跟隨魏王多年,深知魏王為人。魏王昏聵無能,不識賢才,卻又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縱有眾賢,也不能相安為國。孫賓之才遠勝龐涓,兩人更是同習兵法。同朝為將,必有一爭。兩虎相爭,強者勝,如果不出意外,龐涓勢必受製於賓。晚生的今日,也必是龐涓的明日。隻待那時,晚生再去尋龐涓複仇,看他還能逃到哪兒?”

淳於髡掂掂玉璧,嗬嗬笑道:“聽上卿妙算,與那龐涓真還是一對妙人兒!不瞞上卿,若要老朽殺那龐涓,老朽隻能將這玉璧還你。若是隻將孫賓薦給魏王,老朽這就收下它了。”

淳於髡說完,將玉璧緩緩納入袖中。

陳軫揖道:“晚生再謝淳於子大恩!事成之後,晚生另有重謝!”

淳於髡笑道:“這點小忙,頂多就值這塊玉璧。上卿若是再謝,就是謝重了。老朽一生,雖說是貪財戀色,又愛喝點老酒,卻也是無功不受祿,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禮,這是規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陳軫倒滿一爵,遞給淳於髡,笑道:“有勞先生了。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這酒老朽喝了。”淳於髡說完,接過酒爵一口飲下,在嘴上抿一把,“順便問一句,上卿下一步該去何處?”

陳軫歎道:“唉,不瞞先生,晚生在這路口徘徊很久,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先生可有指教?”

淳於髡問道:“上卿何不前往鹹陽投奔秦公?”

陳軫搖頭道:“這個晚生也曾想過。隻是秦公已用公孫衍為大良造,晚生與那廝有些過節,若去秦地,豈不受他擠對?”

淳於髡又笑一聲,輕輕搖頭:“上卿這是隻知其一了。依老朽看來,正是由於這個公孫衍,上卿在秦必得大用。”

陳軫似是不解:“晚生愚昧,請先生明言。”

“依上卿資質,何須老朽饒舌?上卿隻管前去,老朽擔保你富貴無憂。”

陳軫頓有所悟,朝淳於髡深揖一禮:“晚生謝先生指點!”

淳於髡笑道:“這個指點,卻是要討謝禮的,不過,這個謝禮不是眼下就討。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時,老朽或會上門。”

“先生說笑了。晚生倘若能在秦得居一錐之地,必使人相請先生!”

淳於髡倒滿一爵,遞給陳軫,自己也倒一爵,端起來:“好,為上卿在秦飛黃騰達,幹完此爵!”

二人飲完,陳軫放下酒爵,眼睛望向淳於髡:“晚生還有一事相托。”

“請講!”

“先生到大梁之後,若是見到龐涓,就請捎給那廝一句閑話:‘早晚若打噴嚏,就是陳軫在惦念你呢!’”

淳於髡聽畢,嘿嘿笑道:“嗯,這句話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陳軫拱手道:“晚生再謝先生了!”

陳軫繞道趙境,經韓上黨,再沿汾水渡河水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上餐風宿露,曆盡辛苦,終於在兩個月後抵達鹹陽,在士子街上尋客棧住下。

陳軫剛到鹹陽,上大夫樗裏疾就已知情,急至大良造府中,向公孫衍稟道:“大良造,陳軫那廝到鹹陽了!”

公孫衍略感驚訝:“哦!何時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士子街。大良造,此前為置您於死地,陳軫不惜製造滿門血案。今日此賊自行送上門來,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公孫衍歎道:“唉,害人者,終將害己。此人跋扈之時,斷想不到也有今日。”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裏疾應道,“這叫一報還一報。此事不用大良造勞心,您隻要點一下頭,下官自有處置。”

公孫衍略略一想,搖頭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說,陳軫也算列國名士,如何處置,當由君上決斷,我等身為臣子,豈可公報私仇?”

樗裏疾不無歎服:“大良造有此胸懷,樗裏疾佩服!”

數日之後,陳軫賤賣一顆夜明珠,得金一百,置辦一輛豪華軺車,換上一身素雅的士子服,驅車徑投前太傅贏虔門下。

陳軫獻上厚禮,鼓舌如簧,不消一刻工夫,就使不善辭令的贏虔頻頻點頭,當下允諾引他去見君上。

贏虔引領陳軫走進宮城,內臣稟過,回說君上要他們前往禦書房覲見。二人尚未走到,惠文公已是聞聲而出,麵帶微笑地步下台階。

陳軫萬未料到有此禮遇,趕忙跪拜於地,叩道:“魏國士子陳軫叩見君上!”

惠文公跨前一步,親手將他扶起:“陳愛卿請起!寡人聞報已遲,未能遠迎,還望陳愛卿海涵!”

陳軫心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君上,陳軫在魏多年,鞠躬盡瘁侍奉魏王,從未受過如此恩遇。今日至秦,陳軫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卻……降階以迎。秦有賢君如此,何能不治啊!”

惠文公伸手攜住陳軫,用力一握,微微笑道:“陳愛卿是天下大賢,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愛卿適秦,寡人縱使郊迎三十裏,也不為過啊!”

陳軫涕淚交流,再度哽咽:“君上——”

這日宮中是司馬錯當值。天色傍黑,司馬錯得空出宮,驅車直馳上大夫府,將陳軫覲見秦公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予樗裏疾。

“什麼?”樗裏疾驚道,“君上已拜陳軫為上卿?”

“千真萬確!”司馬錯點頭,“陳軫求見太傅,由太傅引薦,直接覲見君上。君上聞知是他,非但降階相迎,且還與他促膝相談兩個時辰,當場封他上卿,另賜豪宅一座,奴婢三十,黃金二百,錦緞五十匹。”

“這……”樗裏疾撓頭,“怎麼可能呢?”

司馬錯跺腳道:“你說君上這……這不是昏頭嗎?多少將士浴血奮戰,欲求百金之賞而不可得,陳軫他……唉,樗裏兄,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馬兄講的是,”樗裏疾附和道,“陳軫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察,糊塗至此呢!”

樗裏疾的話音剛落,身後就有聲音傳來:“是哪一個在說寡人糊塗呀!”

兩人皆吃一驚,扭頭見是惠文公,趕忙叩拜於地:“君上恕罪!”

惠文公伸手,一手扶一個:“起來!起來!兩位愛卿何罪之有?”

樗裏疾卻不肯起來,再拜道:“微臣背後妄議君上,罪該萬死!”

惠文公笑道:“先君在世之時,聞過則喜。寡人雖說不及先君,總也不至於受不住一句閑言碎語吧。上大夫,還是起來吧!”

樗裏疾應道:“謝君上不責之恩!”

惠文公走至主位席前坐下,招呼樗裏疾、司馬錯兩旁坐了,笑對二位道:“不過,心裏有話,還是說到當麵的好。上大夫,你且說說,寡人何事糊塗?”

樗裏疾拱手道:“君上常言,人才是興國之本。陳軫不是人才,而是善於投機鑽營的奸才,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在國禍國,在家禍家,當人人得而誅之。誰想君上不加責罰不說,反過來還大加封賞。微臣擔心,天下賢才將會因此寒心哪!”

“樗裏愛卿,”惠文公嗬嗬應道,“寡人的確說過人才是興國之本。什麼是人才?人才包括賢才,也應該包括歪才。賢才也好,歪才也罷,都是人才,都有用處,關鍵是何人用之,何時用之,如何用之。奸猾之徒,譬如陳軫之流,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可說是一肚子壞水,寡人雖說不能用其成事,卻可用他敗事呀!”

樗裏疾不解地問:“敗事?”

“敗事有何不可呢?”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並不容易,有時需要正才,有時需要歪才。有時需要成事,有時更需要敗事。”

“微臣還是不明白。”

“你呀,”惠文公收住笑,“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作糊塗?寡人問你,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敵何在?”

樗裏疾脫口而出:“魏國。”

“何人執掌魏國?”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樗裏疾一拍腦門,當即起身,在地上連拜數拜:“君上聖明,微臣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個服了,還有一個。”轉向司馬錯,“司馬將軍,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嗎?寡人問你,前番四國攻魏,魏卻絕處逢生,這是何人之功?”

司馬錯應道:“龐涓。”

“縱觀黃池、朝歌二戰,龐涓以疲弱之兵,三萬之眾,於五日之內輾轉三百裏,斃敵五萬,俘敵兩萬,擊潰齊、趙兩支大軍,活擒天下名將田忌,司馬將軍可否及之?”

“微臣不及。”

“列國諸將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搖頭。

“這就是了。龐涓以布衣之身橫空出世,攔齊公禦駕,壞齊、魏相王,先將魏國置之死地,然後生之,此等氣勢,此等謀劃,列國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馬錯再度搖頭。

“田因齊奇其才,拜他上卿,卻被龐涓一口拒絕,司馬將軍可知原委?”

“微臣不知。”

“因為龐涓有個仇人,就是陳軫。陳軫害死龐涓生父,龐涓誅殺陳軫全家,兩人各勝一場,算是鬥完一個回合。寡人收留陳軫,就是想看他們的下一個回合。”

司馬錯拜服:“君上神算,微臣心服了。”

惠文公望著二位愛卿,點頭微笑:“嗬嗬嗬,心服就好。上卿之位,在魏在齊也許顯赫,在秦卻是虛職。至於黃金、美女、府宅之物,大賢之才不屑一顧,唯小人趨之若鶩。小人趨之,能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