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從宿胥口渡過河水,不幾日就到魏國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國別都,人口稠密,物產富饒,商賈雲集,此時成為都城,熱鬧自是不必說的。龐涓幾經打聽,尋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門,開門的是老家宰。
為防意外,龐涓仍然戴了鬥笠。老家宰看了一時,竟然認不出來,怔道:“先生是——”
龐涓取下鬥笠,笑道:“家老,您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時,仍舊搖頭。龐涓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副絡腮胡子戴上。看到絡腮胡子,老家宰這才叫道:“哎呀呀,看我這雙老眼,連恩公也認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裏請!”
老家宰引領龐涓走進府中,邊走邊叫:“少夫人,快出來,你猜是誰來了?”
綺漪早已聽到聲音,急迎出來,見是龐涓,又驚又喜,當院跪下,叩道:“奴家見過恩公。”
龐涓還過一禮:“弟妹快起。”
綺漪起身,朝廳中禮讓道:“恩公,屋裏請!”轉對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來。”
老家宰答應一聲,走出廳外。
綺漪泡上茶水:“恩公,請用茶。”
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陡然衝過來,站在綺漪身邊,一雙警惕的大眼直盯龐涓。
綺漪輕撫孩子的頭:“來,這是我們家的恩公,你給恩公磕個頭。”
孩子打量龐涓一眼,走過來,在龐涓跟前跪下,叩頭。
綺漪催道:“快叫恩公。”
孩子小聲叫道:“恩公。”
龐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嗬嗬笑道:“不用問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爺!告訴伯父,叫什麼名字?”
“白起。”
龐涓重複一聲:“白起?”
綺漪接道:“是他爺爺臨終前為他起的。”
龐涓連連點頭:“起者,自立自強也。是個好名字。”
說話間,白虎已如一陣風般旋進院裏,衝進客堂,納頭拜道:“白虎叩見恩公!”
見白虎回來,綺漪遂朝龐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龐涓相向而坐,一邊品茶,一邊敘講別後情勢。正說著話,綺漪端了幾個菜肴,家宰抱著一壇老酒,各在幾上擺好。
綺漪笑道:“幾個小菜雖說粗陋,卻是奴家親手所燒,這壇酒也是奴家親手所釀,請恩公品嚐。”
龐涓拱手道:“龐涓一來就勞動弟妹,心實不安。”
綺漪還過一禮:“恩公大恩,奴家縱使粉骨碎身,也難報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鞠躬退出。
白虎倒滿一爵,遞給龐涓,自己也倒一爵,舉起道:“恩公,請!”
兩人各飲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近三年來,陛下獨斷專行,偏信公子卬、陳軫,拒聽忠言,逼迫公孫衍奔秦。魏之能臣,莫過於公孫衍。熟悉魏者,也莫過於公孫衍。今日公孫衍謀魏,秦、趙、韓三國結盟,魏國危在旦夕矣。”
龐涓卻將話鋒一轉,眉頭緊皺:“陳軫那廝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點頭道,“半個月前使齊去了。陛下聽從相國惠施之言,打算與齊人結盟,會徐州相王。陳軫主動請纓,要求出使齊國。”
龐涓點頭道:“惠子所謀,倒是高深。”
白虎卻是憂慮:“齊、魏一向不睦,你說,齊公他——會去徐州相王嗎?”
龐涓嘿嘿笑道:“沒有把握之事,陳軫那廝能主動請纓嗎?”
白虎鬆下一口氣:“如此說來,魏國有救了。”
龐涓微微一笑:“魏國非但有救,還要雄霸天下。”
“恩公說笑了。”白虎卻是笑不出來,“就現在這個樣子,能不亡國,就是魏人大福呢。”
“嗬嗬嗬,”龐涓搬過酒壇,倒滿兩爵,“來,白兄弟,為大魏雄霸天下,幹!”
兩人幹過,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據在下所知,陛下眼下缺的是用兵之才,今日舉國招賢,為的也是此事。恩公進山修習兵學,學到一身本領,若去應征,必受重用。”
龐涓反問他道:“公孫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領嗎?”
“恩公說的是。”白虎苦笑一下,“不過,今非昔比,在下可將恩公引薦給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薦給惠相國。惠相國若肯推薦,陛下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國不肯推薦呢?”
“這……”白虎一怔,“惠相國見到恩公,不會不推薦的。”
“白兄弟,”龐涓搖頭道,“你的好意,在下領了。不過,在下此來,斷不是向陛下討官位的。”
白虎頗是詫異:“恩公來大梁,不為應聘,卻為何事?”
“隻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領了。敢問恩公欲至何處?”
“齊國。”
“齊國?”白虎驚道,“難道恩公不願為魏效力?”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
“將欲強之,必故弱之。”白虎不無茫然地重複一遍,“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這是先生的臨別贈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龐涓擺手,“白兄弟,在下此來,真還有一事相托。”
“恩公請講。”
龐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待陳軫回來,替在下盯牢他,莫讓那廝逃了。”
白虎滿腹狐疑,但還是點點頭:“恩公放心,這個不難。”
“不難就好。”龐涓再倒兩爵,緩緩舉起,“魏國大難,不可不救!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來,白兄弟,為這兩件大事,幹!”
齊國都城臨淄的主幹道上,一輛軺車正朝相國府方向疾馳。陳軫坐於車中,微閉雙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對麵,滿臉憂鬱。
“主公,”戚光總歸憋不住了,忐忑問道,“鄒相國肯見我們嗎?”
“嗬嗬嗬,”陳軫睜開眼睛,不無得意道,“我們送他大禮,他何能不見?”
“老奴打探過了,鄒相國並不愛財。”
“他不愛財,卻另有所愛。放心吧,沒有十足把握,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來。”
軺車馳至相府門前,戚光下車,將早已寫好的名帖遞給門人,順手塞給門人一塊金子。門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鄒忌迎出,與陳軫見過大禮,請入客廳,分別落座。
鄒忌開門見山:“上卿此來,敢問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陳軫回道,“在下此來,隻想送給相國大人一份厚禮。”
“是何厚禮?”
“一份功勞。”
鄒忌莫名其妙,皺起眉頭:“請問上卿,是何功勞?”
“據在下所知,齊公夢中也在念叨宋國。宋國地處泗下,沃野千裏,人口眾多,楚國可是一直緊盯著呢。”
泗上十二國,唯宋、衛最富。衛親齊,宋卻親魏。這些年來,齊、楚均想染指宋國,皆因懼怕魏國,誰也不敢動手。
鄒忌似乎明白過來,點頭道:“君上的確向在下提過宋國之事,鄒忌甚想知道,上卿此言有何玄妙?”
“在下此來,有意將宋國拱手送予齊公,若是相國大人玉成此事,豈不是一件大功?”
鄒忌心中一震,旋即笑道:“上卿言重了。鄒忌已經身居相位,還貪何功?不過,鄒忌對宋倒有興趣。隻是,宋國是塊上好的膘肉,魏王豈肯輕易鬆口?”
“隻要齊公答應一事,陛下必定鬆口。”
“何事?”
“稱王!”
鄒忌心裏咯噔一怔,閉目沉思。有頃,鄒忌睜開眼睛,朝陳軫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禮,鄒忌暫先收下。上卿還有何事?”
陳軫亦拱手道:“謝相國大人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陳軫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齊威公遞交國書,稟明魏王有意尊齊公為王,如果齊公願意,兩國可以相約會盟,互尊王位。
國事禮畢,陳軫告退。
望著陳軫漸退漸遠,消失在殿門之外,齊威公哈哈長笑數聲,轉對眾臣道:“諸位愛卿,魏罃坐王椅,看來是燒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後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聽說近日又在結盟韓、趙,三麵伐魏。魏罃急了,使這陳軫來朝,圖謀尊崇寡人為王,拉寡人跟他一道去蹚渾水。你們議議,這渾水,寡人是蹚呢,還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稟道:“啟稟君上,稱王之事萬萬不可!”
“田愛卿,你且說說,為何不可?”
“魏國強盛時,視我為敵,今日落勢了,卻來結盟,這是臨渴掘井,並非真心。再說,魏侯稱王是背道而馳,眼下是眾叛親離,遭列國唾棄。此番魏王尊君上為王,斷無好意,君上萬不可上當!”
齊威公點點頭,目光緩緩移向鄒忌:“田愛卿以為,魏王是臨渴掘井,有加害寡人之意,愛卿意下如何?”
田忌本是齊國名將,又仗倚是齊公胞弟,從未將鄒忌放在眼裏。鄒忌在麵上不與他計較,心裏卻有塊壘。此時見田忌反對,又有陳軫暗透的底細,鄒忌心沉氣定,跨前一步奏道:“回稟君上,微臣以為,君上可準允陳軫所請,與魏相王。”
齊威公眼睛一亮:“請愛卿詳解。”
鄒忌侃侃言道:“我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北有燕,南為泗上十二國。燕地高寒,土地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均是大國,且西有強秦,不可急圖。唯有泗上十二國,地廣土肥,人口眾多,且國小兵弱,是可圖之地。三晉之地,魏居中。我若聯魏,北可製趙,南可牽韓。有三晉在,亦無秦憂。隻有西線穩固,我方可全力南圖,與楚爭奪泗上。”
說實在的,魏惠王南麵稱尊,齊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與其並王之意,隻是礙於天下道義,無法出口。麵對魏王為他搭好的梯子,鄒忌的解釋正合心意,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鄒相國所言甚是。隻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麵稱尊,豈不是天下並王,寡人也成眾矢之的了嗎?”
“君上,”鄒忌早有應對,“綱常早亂,天下並王並非今日奇觀。早在春秋初年,荊楚就已稱王。時至今日,列國稱王已是大勢所趨,魏王不過先行一步而已。荊楚可以稱王,魏侯可以稱王,君上為何不可稱王?”
齊威公將目光掃向眾臣:“諸位愛卿,鄒相國奏請寡人南麵稱尊,你們可有異議?”
上大夫田嬰跨前一步:“微臣讚同君上稱王。”
齊威公將頭轉向他:“愛卿說說,你為何讚同?”
“微臣以為,”田嬰應道,“韓侯、趙侯本與魏侯平起平坐,現在低人一頭,心中不平,這才追隨秦公伐魏。魏王一向剛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斷不會退縮。因而,微臣以為,若是不出意外,趙侯、韓侯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將稱王。未來數年,將是列國並王時代。君上先行一步,一可賣給魏王一個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夠左右天下局勢,三可製約韓、趙。”
齊威公將目光轉向太子:“辟疆,你也說說。”
“兒臣以為,公父即使決定稱王,也不可輕易答應陳軫。”
“微臣讚同殿下所言。”鄒忌順口接道,“眼下是魏王有求於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討個好處?”
齊威公急道:“討何好處?”
“逼他讓出宋國!”
“好!”齊威公猛力擊案,轉對田嬰,“田愛卿,你去知會陳軫,如果魏罃答應鄒相國所言,寡人就與他互尊王位。”
田嬰應道:“微臣遵旨。”
接後幾日,陳軫與田嬰幾經磋商,議定兩國在一月之後,齊威公稱王,同時與魏惠王會盟徐州,互尊對方王位。
陳軫此番使齊,不僅使齊公得到夢寐以求的王位,更使魏惠王拱手讓出宋國的保護國地位,對威公而言,可謂是喜上加喜。為此,威公特別設宴款待陳軫,贈他黃金一百,錦緞百匹,同時選挑美女十名,特產若幹,贈予魏王。
陳軫不辱使命,帶著齊女凱旋,一路上車馬滾滾,旌旗招搖。
車馬行至齊國關卡,關吏驗過陳軫等人的關文,揮手放行。戚光催動車馬,剛過關防,突然間兩眼圓睜,模樣極是吃驚。
陳軫怔道:“怎麼了?”
戚光手指關卡那邊,驚道:“主公快看,是他!”
陳軫順著戚光的手勢望去,見一人頭戴鬥笠,肩挎包袱,正在過關,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隨口問道:“他是何人?”
“龐涓!”
說話間,龐涓已經通過關卡,摘下鬥笠,扭過頭來,如炬的兩眼直射陳軫和戚光,目光陰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顯然是在向二人挑釁。
盯射有頃,龐涓一個轉身,沿官道大踏步遠去。
陳軫回過神來,擦把汗水,點頭道:“嗯,是他!此人揚言三年之後回來尋仇,三年之期已是到了。不過——”眉頭微微皺起,“此人尋仇,應到大梁才是,為何反朝齊國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陛下欽犯,魏國各地都在緝拿,他哪裏敢去?”
陳軫白他一眼:“此人是亡命之徒,哪裏他不敢去?”
“主公教訓的是!”戚光囁嚅道,“小人這就回去加強防護,同時再向司徒府報案,讓官府協助追查。”
“哼!”陳軫白他一眼,“還要指靠司徒府呀?前番就是朱威放走那廝的。你可多派人手,先斬後奏。另外,告訴丁三,就說是本府懸賞,誰能拿到龐涓腦袋,齊王前幾日賜給本公的百金就是他的。”
“小人遵命!”
自得《吳子》六篇,龐涓日日習讀,大有感悟。此番下山,龐涓自信天下已無對手,是以底氣十足。想到鬼穀子的臨別贈言,龐涓詳細分析了列國情勢,決定前往齊國走一步險棋。
進入齊境,龐涓再無顧忌,不消幾日,就已趕到齊國都城臨淄。
這步險棋就是覲見齊公。龐涓尋到一家離宮城較近的客棧住下,換過衣冠,徑朝齊宮而去。剛至宮門,就有膀大腰圓的持戟衛士將他攔住。
一名軍尉走出,龐涓揖過,遞上拜帖:“請軍尉轉呈君上,就說名士龐涓求見。”
軍尉接過拜帖,審看幾眼,遞還龐涓,不無諷刺地拱下手道:“龐名士,似你這般,當到稷下學宮去。”
龐涓急道:“這位軍尉,在下有緊急國事,必須麵君陳奏。”
“龐名士,”那軍尉卻是一臉不屑,“君上有旨,凡是來齊士子,須到稷下學宮討論學問。龐名士若有真才實學,自有祭酒、學宮令薦你進宮麵君。”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陣長笑,“稷下養的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而已,豈能與我龐涓談論學問?”
軍尉大怒,眉頭一橫:“你這廝好不識趣,本尉誠心待你,你卻目中無人,蔑視我稷下學宮。快滾,滾遲一步,本尉抓你送監!”
龐涓不無冷蔑地掃他一眼,在又一聲長笑中揚長而去。
接後幾日,龐涓發現軍尉所說一絲兒不差,凡是來齊士子,必過稷下一關,否則,齊公一律不見。龐涓知道,僅是稷下就有學子數千,名士濟濟,莫說是見君,縱使想見祭酒、學宮令,也是個難。再說,早晚想到與那些百無一用的學界名流進行沒完沒了的爭辯,龐涓的頭皮就是一陣發麻。
就在龐涓束手無策之時,客棧掌櫃告訴他一個例外:若得相國鄒忌推薦,齊公也會破例召見。
龐涓沉思良久,決定去相府一試運氣。鄒忌名聞列國,齊有今日,此人功不可沒。若是見上相國,向他曉以利害,想必他會引他麵君。
龐涓來到相府,向門人遞交拜帖。相府果是有規矩之處,門人還算和善,看過拜帖,朝龐涓鞠一躬道:“龐子稍候,小人這就進去稟報。”
不一會兒,一個家宰模樣的隨門人走出房門。
龐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國士子龐涓見過家老。”
家宰還過一禮:“在下見過龐子。聽聞龐子欲見主公,敢問何事?”
“這……”龐涓遲疑一下,“事關齊國安危,在下隻能麵諭相國大人。”
家宰一怔,朝龐涓又揖一禮:“龐子稍候,容在下稟報主公。”
龐涓還禮:“謝家老成全。”
鄒忌正在書房批閱各地奏報,見家宰進來,抬頭問道:“哦,有事了?”
“回稟主公,魏國士子龐涓求見。”
“魏國士子?”鄒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嗎,他來此處做什麼?告訴他,那兒才是士子該去之處。”
“小人對他說了,他說,他有大事求見相爺。”
“是何大事?”
“小人問他,他說,事關齊國安危,一定要麵諭相爺。”
“事關齊國安危?”鄒忌皺皺眉頭,略頓一頓,看向家宰,“齊國眼下並無安危之說,尋個理由,打發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後,鄒忌輕歎一聲,搖頭道:“什麼齊國安危?進我鄒門,也該尋個好理由。”複又埋頭公務。
龐涓再吃閉門羹,心中甚是鬱悶,在客棧又住數日,眼見徐州相王之期越來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邁出,不免著急起來。
這日後晌,約近申時,龐涓百無聊賴地走在宮前大街上。走不多時,看到前麵有一酒肆,龐涓肚中也覺饑餓,遂走進去,叫小二端上幾盤小菜,一壇老酒,一邊酌飲,一邊苦思麵君之計。正吃之間,街麵大亂。龐涓探頭觀看,見一行官騎正在清理行人。
龐涓驚異,喊道:“小二,過來!”
小二小跑過來:“客官,您召小人?”
龐涓指著外麵:“怎麼回事,雞飛狗跳的?”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廟占卦,這陣兒想必回來了。”
“去太廟占卦?”龐涓心中咯噔一響,略一沉思,掏出幾枚布幣擱在桌上:“結賬吧,餘下的賞你。”放下筷子,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窗外。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大隊車馬護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騎馬,走在齊公駕前左右。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突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客棧,當街跪下。眾衛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將他拿住。
擅闖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一場虛驚過後,齊威公探頭車外,喝問田辟疆道:“是何人攔阻寡人?”
田辟疆稟道:“回稟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押龐涓過來。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象征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道:“魏國士子龐涓叩見君上!”
齊威公打量他一眼:“龐涓,你知道攔阻寡人車輦是死罪嗎?”
“回稟君上,龐涓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麼大難,寡人怎麼沒聽說呢?”扭頭轉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回稟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微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微臣府上,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微臣趕走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赫赫有名的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真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對龐涓大感興趣,緊盯他道:“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以百計,更有士子數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回稟君上,”龐涓昂然應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盟相王,而棄口邊肥肉,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
聽到口邊肥肉,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對左右道:“為龐子鬆綁,隨駕回宮!”
此地離宮門原本不遠,不一時就到宮中。齊威公在殿上坐定,顧左右道:“有請龐子!”
早有宮人將龐涓領上前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齊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適才龐子所言,寡人尚未完全明曉,請龐子詳解。”
龐涓掃一眼兩側眾臣:“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對眾卿,“散朝!”轉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眾臣雖說憤憤不平,卻也不得不領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在他身邊。
“龐子,”齊威公轉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戰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鬥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嗬斥,威公擺手,平和應道:“河西戰前,魏強趙弱,戰後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單指戰力。”龐涓如霹靂般毫不客氣地直指威公軟肋,“國之實力,並不全在戰力,還應涵蓋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戰,秦非勝在戰上,而是勝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國庫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孫鞅等人智謀過人,方有大勝。反觀魏國,戰前修鴻溝,建王宮,伐弱衛,致使財力枯竭,兵員疲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終致大敗。”
龐涓所言,齊威公當然心中有數。威公之答,不過是場麵話,或是有意拋磚,誘出對手的玉來。聽到龐涓一口氣講出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覷,身子趨前,急切道:“龐子,說下去!”
“君上,”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並無大戰,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庫無儲糧,軍無鬥誌,魏王卻視而不見,連年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症卻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搬遷都城,比照周製大建王宮,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盟,魏人即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這……”齊威公額頭汗出,掏絹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為盟友?”
齊威公無言以對,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之色。
“以龐子之見,寡人該如何應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考,良久,睜眼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肉,請問龐子,這塊肥肉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隻小蝦米而已。”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蝦米,齊國父子盡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肉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比馬大,魏國雖然遜於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眾,忠勇之士遍布鄉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仍要約盟韓、趙,三麵圖之。”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龐涓斂起笑,拱手應道。
威公掛不住臉麵,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比君上更有切身體會。”
“龐子請講。”威公傾身向前。
“魏國內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八折去六,餘下兩萬,盡在函穀、河東屯駐,嚴防秦人,無暇他顧。其餘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禦民尚顯不力,更不說越野征戰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也是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龐涓一通話說畢,威公、辟疆無不震駭。說實話,他們的目力所及,不過是泗上諸國,即使夢中也未曾打過魏國的主意。然而,在這戰國亂世,又有什麼不可能呢?秦人一戰而得河西七百裏,逼魏宮東遷。大魏雄風,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機會分掉魏國,不但宋國盡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暢通呢。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隻是,數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不多來往,麵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
“隻要君上有願,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並王時代。君上德行遠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麵而尊。以草民之見,君上也可以遵從承諾,南麵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後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於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誌,君上或可與之結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盟,反當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瓜分。”
龐涓一席話說完,齊威公連連點頭:“嗯,龐子之言,鞭辟入裏,切中實務,寡人聽之,如聞聖賢呐!”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
“隻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
“草民知無不言。”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靠君上。”
“說得好!”齊威公嗬嗬笑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回成命。”
“哦?”齊威公略吃一驚,“上卿之位,難道還留不住龐子嗎?”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未了,還請君上寬容。”
“敢問是何私務?”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製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奸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此仇,再來報答君上厚恩。”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臣應道:“老奴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
“嗬嗬嗬,”齊威公笑讚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清月明,寡人預備薄酒一席,特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願也。”
齊威公起身,親執龐涓之手:“龐子,請!”
接下來幾日,齊威公與鄒忌、田忌、田嬰等一班重臣詳細分析魏國現狀與列國情勢,覺得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連續五年沒有大仗了,急不可待地想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
徐州相王之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此後五日,齊威公詔告天下,在臨淄稱王,又三日,如約前往泗水邊的徐州,與魏惠王會盟相王。
徐州位於宋國地界,宋國也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對於兩個大國元首會聚自己境內,宋公偃受寵若驚,幾乎動用所有國力,將相王諸事安排得極是周全。宋公偃這麼主動出於兩個原因,一是不知自己是被作為禮品相贈的,二是他自己也有野心,就是欲借齊、魏相王之際,揩油南麵而尊。在他看來,既然是相王,隻要在場,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置備下王服王冠,隻待相王時穿戴。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泗水旁早已搭起的行轅裏。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晚由齊王作東設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於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步回帳中。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誌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作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並坐於主位,宋公坐於陪位,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各人麵前皆置一幾案,案上擺滿美酒佳肴。
威王舉爵道:“魏王遠道而來,田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田因齊先幹為敬!”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齊國陪臣皆飲。